第七章 叙旧
兄弟俩的房间就在桑妮隔壁。夜羽将採买的东西安置桌上,尧昼慵懒地一屁股坐下倒杯热茶润润喉咙「你不觉得克雷尔这副新面容有些熟悉?」「你想起什么?」
「不太确定,总觉得小时候似乎在哪见过。」
夜羽同意兄长。他们认识的人绝大部分是宫中之人,要是他与哪位王室有什么渊源,最简单的确认方式,检查他身上有无永诀花。
前几日克雷尔开始发热,夜羽翻开他的外衣跟内衬替他擦拭更衣,检视后他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夜羽将他的头靠到肩上,仔细地餵汤药。克雷尔皱着眉发出微弱的呢喃声,似乎是对谁感到歉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
一旁尧昼从中打断夜羽思绪说道「没有咒花不代表没去过王都,不如晚点问这傢伙不就得了?要是他说谎我肯定将他从船上给他踢下!」
夜羽轻笑,兄长老是就想动手解决问题。不过,说来说去他还是喜欢克雷尔原先的容貌,等事情都办妥了,定好好交上这位朋友。
桑妮的身体折腾了几天,易容水的效果总算转变成功。翻开婆婆的记事本有几页写着高等易容药水的手记,药水效力能长达两年,解药需另外添加魔花相剋的物件。
魔花?
再翻开下一页手记上黏着几朵蓝色花瓣,这么看来婆婆选用的魔花不就正好是王子国的国花蓝玫瑰?至于相剋的物件是什么?那对兄弟会知道吗?
先是被克利芬拒绝、再来为自己的贪慾弄出男儿身。现在拿个法杖施展个调节室温的简单火咒,法杖在那边跟她闹脾气,排斥她的魔源。一股强力电流灼伤桑妮的右手手指,那道电光将桌上的茶盏震碎。
隔壁人隐约听见,那夜羽从睡梦中惊醒,提着灯连忙走到隔壁门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尧昼还在恍惚,夜羽早一步踏出房门前往隔壁。
「要是你平日在魔学上能这般积极就好。」尧昼自语,翻身睡去。
现在可好,落发确实影响桑妮的魔源正常运行。她叹气,将法杖收好再去给夜羽开个门。对于关心自己的人她还是得上点心,说声感谢是必须。
桑妮套上浅蓝色的外衣上前开门。「抱歉抱歉我倒个茶手没拿稳。」桑妮一脸尷尬。撇见远处碎一地的茶壶、杯子,夜羽眼神充满笑意地落到她身上衣衫不整又说「你没事就好。」
心情乱遭遭的她走去处理碎一地的茶壶残骸「话说你们这衣服怎么穿?层层叠叠,搞不清楚哪件要穿内哪件要穿外。」
「哈哈哈,抱歉,是我忘了克雷尔是西域人。」夜羽入内将提灯放置小桌又说「你穿得不错,只是忘了系上腰带。」
将碎块捡乾净的桑妮惊叹「腰带?!我以为打上这条系绳就行了。」
「那是配饰,你的腰带是扔在床上的那件才是。」
桑妮尷尬笑着「这样啊……」
入境随俗,得先学会东域人穿着打扮。稍微高出桑妮一个额头的夜羽替她整理衣袖、衣襬。不知怎么的,桑妮忽然有些紧张,或许是夜羽靠得实在太近。
他去拿床上的白色腰带,走来桑妮身后,弯下腰,从她身后环绕于前,对准腰线的位置固定住,再将红色掛件配饰重新替她系上。他的一举一动桑妮全尽收眼底。
事实上夜羽心慌。他头一回替人更衣,毕竟贵为皇子,入宫生活起居都是下人一手操办,当然也包括沐浴、更衣、用膳等等。想想这些事,身为外地人的他会难以想像给人伺候是很正常的。
就算桑妮偶尔发懒,顶多施个飘飘魔法替自己更衣也不会给飞蛾小姐增添家务。她实在不想把飞蛾小姐一家都给逼去了。
「你们寻常人家打扮都是如此?」桑妮自知没有人帮忙穿这套肯定不行。夜羽看他困扰的神情忍不住笑了。
她这身衣服是夜羽亲自去衣舖挑选的新款,首选便是寻常人家穿不起的魔花渲染的绸缎。这魔花染衣的师傅至少有六级魔法师的段位。
东域魔法师资格比西域的严苛,大致细分成十等。尧昼七级,夜羽大致落在八到九级之间,据说是漏考一回,段位比较落后。
「克雷尔,我不得不说你这张皮相真是好看,是哪位东域朋友的毛发製作的药水?」
「不太清楚,就师父传给我的宝贝。」
「你师父是东域人?」
「我对师父的事不甚了解,但我敢保证她绝对不是。」
婆婆从来不过问桑妮的经歷。小时候她喝下巫婆药水剪去记忆,却没有抹消曾经流落街头跟难民争食、逃跑、躲避战乱的苦日子,既然婆婆不问她就自然不那么好奇婆婆以前的事了。
「这样,那真是可惜了。想说,此生难得一见生得这副水月观音之人,本想请你引荐认识认识。」
「过誉了,夜羽你本身不就长得挺好看的?」难不成王子国审美观都这般严苛?与婆婆外出行医多年,这对兄弟俩是我目前见过最俊的兄弟了。
「是嘛」夜羽经他这么说,内心感到宽慰。夜羽打算回房间拿新的茶壶、茶杯替他重新砌壶好茶,一开门这就对上睡不着觉的尧昼「他是怎样?」
「无事,不小心碰坏茶壶罢了,我给他重新砌上,要一起来不?」
「不了,我还得跟暗哨通信。明早就能回城,我得准备接应嵐,你赶快搞定你那位朋友啊。」
「好的。」
从小体弱多病,夜羽一直是家中的拖油瓶,明明是双生子,母亲却对他特别厌恶。
他们的原生家庭柳府是个地方官府,父亲不明原因陷入一场贪污疑案牵连整座家族,当时傲欧王下令严惩,不仅拔掉近百的官衔,府内一夕之间什么也没了,该散的全散了,从此生活过着清贫。
最后审判书下来,父亲与伯父、叔父相继入狱。
孩子的母亲见状不妙,连夜带着他们投奔娘家庇护,谁知就在逃跑路上尧昼染上不明病症,当时无钱就医的母亲做好最坏的打算要将他留在废墟的旧神殿,此时咒花纹诞生了,察觉有异的母亲掀开尧昼的衣襟确认是国花的印记,如获至宝似的欣喜拥抱「书遥啊!母亲真是太感谢你了!」
东域天下,人尽皆知。举凡身上拥有蓝玫瑰的咒花纹者,即可入主王子国的主堡供为皇子、郡主,其家族必定太平富贵一生。
也因咒花呈现在孩童身上的比例相较成人高出许多,一千多年来,各国送入主堡的优秀童僕多到不在话下。
傲欧王高兴就会把看得顺眼的优秀孩子买下来,给皇子郡主们增添玩伴。夜羽知道哥哥一听说要入宫就百般不愿与亲弟分离,甚至闹彆扭与母亲争执不休。就连,最后一天主堡派官员要接走他还在倔强着,哭着抱着夜羽「我不走!我不走!」
官员眼看良辰吉时一分一秒流失,最后勉为其难地将夜羽以尧昼的童僕身分一同入宫。
他从未见过经常犯家规、调皮捣蛋的哥哥流下一滴眼泪,因为哥哥对我说过「我的好弟弟替我流多少眼泪去了,这天下可有什么好难过的了?」
夜羽将沏好的热茶端到桑妮面前,示意他品尝。
「嗯,清新温和善解人意的味道很像你。」桑妮这番趣味的品茶感想,夜羽笑了。
尧昼入宫一年后,夜羽的咒花觉醒,母亲娘家再度光宗耀祖。
兄弟俩的咒花分别长在腰部侧边,恰巧一人一半。尧昼长期被说成是个不完美的瑕疵花朵与弟弟的花朵对称合上,不再被宫中人酸言酸语给冷落。那些曾经鄙视他们、瞧不起他们的人,再也生不出事端来,因为记仇的尧昼不留痕跡地处理乾净。
「克雷尔你的名字实在是太西域了,能否取个简单易懂的小名?」
「小……」
百玦领天牢之钥走入储碎轩,等待他们入内的是十来岁的少年,恭敬地向百玦行礼「主人,您交代的茶已备妥。」举止优雅端正。
小红看这眉目清秀孩子的左手上配戴着他并不陌生的冰雪鐲子。
「可以下去了。」百玦说着,那少年抬头应声说是。小红这时对少年的侧脸熟悉一二,便明白些什么似地看向百玦。
少年离去前点上清香,闔上门帘,步出储碎轩。百玦心情愜意地入座试问愣在原处的小红「是不是几分像你?」
他毫不避讳的直接说出他的疑虑。
「坐吧,既然回来了。」百玦的神情像在请求。
小红犹豫不决的走近了几步。
百玦等不及地伸手将他给拥入坏中,紧紧地抱着「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来见我?怕我给您丢脸面?」
「不。」
「不管您变成怎样,我的心里永远有您。」
小红闔起双眼,即使没有眼泪,内心却无比酸涩与痛苦地说「我失去永诀花了,更不再是你从前引以为傲的……」
百玦将唇覆在小红冰冷的唇上。温暖的气味令他不晓得该如何回应这份不切实际的感觉。
小红想推开,他的手更加收紧。他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穿透小红的灵魂,亲暱的索吻再滑落至他的颈肩后柔声道「无所谓,我想用所剩不多的馀生补偿您。」
这句话确实触动小红他这些年自我封闭的心理,他没有应答,只是伸手触碰百玦的脖子,左侧黯淡无光的蓝玫瑰是他为他结下的。
小红无语地主动脱去外衣,半开衣衬,要让百玦目睹这副从地狱爬回来所背负一切的苦痛是多么的不容易。百玦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十来岁女孩的雪白胴体遭受过各种酷刑,大大小小疤痕,遍体麟伤。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胸前两道巨大缝线补痕。
「哪个混帐王八下这般毒手!这凌迟都算便宜了他!」百玦攛着拳头。
小红淡然地望着窗外的雪景「全死了。」
睁开红色黯淡的瞳孔。
残破不堪动弹不得的自己,置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充满难闻的腐尸味。他动不了也开不了口,内心充斥的恐惧。
这里是地狱吗?
山壁几处石洞透进几道稀疏的微光下来,对他来说这些光线刺眼的睁不开眼睛,等到能逐渐适应。他才知道自己靠在成千上万个尸骨山脚边。脚边还躺着一具才死不久面目全非的男童尸。
是天葬谷。难道宫中失踪的童僕都在这了?
地边涌出十几二十道的蓝色光阵。这光阵里走出来的人们穿着相同,白袍、面具遮面,配戴各式武器,胸前佩戴枯萎的黑玫瑰,宫中人简称他们为暗卫。
曾经是水晶宫常客的他对这些人穿着打扮并不陌生。他们披着戒袍身怀各种限制,只能听命主人行事而动的活魁儡。就因为不能做出命令以外之事,任命处刑罪罚犯罪者的执行者,相当公正。
暗卫出光阵像似幽灵群体散开来,到处查探蒐罗尸体。走在最后头的一位脸戴红色面具的人察觉这里有异,转身,缓缓向他这里走来,他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停止呼吸,想假死不被发现。
他紧张紊乱的呼吸,最终还是被发现了。眨眼瞬间,红面人已经站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双手覆在膝盖上,戴着面具的脸探头靠近他的脸,像在确认什么不停往他身上一瞧再瞧。
「嘻嘻嘻我找到了!我找到了!」红面人开心地抓住他肩膀,是一双缠满血绷带的手。
那些暗卫听到红面人的声音,纷纷朝这里聚集,甚至包围了他们。
红面人摘下面具,半边溃疡的脸对他笑吟吟地说着「走,我们带你回家。」
好不容易回归人世,后面所发之事,宛如噩梦的人间炼狱……
百玦明白他不愿再提,便不再往下追问。心下来日方长。
他触摸小红满身粗劣的伤疤,满腹心疼地拥抱着他,轻声喊道那个名字「子紘……」
屋内白烛幽光给窗外寒风熄灭,门外那两人重叠的光影接着隐没。
夜月漫长,重温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