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盛夏七月，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走出火车站，p县的浓浓暑气漫在空中，一丝一丝，肉眼可见的轻舞着，迎接近乡情怯的游子。男子穿着亚麻色短袖衬衫，搭配着牛仔裤，看起来很是清爽，却也和这个小县城格格不入，毕竟街上的男人都是穿吊嘎，骑着发出噗噗噗声音的摩托出来採买的阿公。
    男子拖着惹眼的红色28吋大行李箱—一看就是办信用卡送的，踏上前往小镇的客运。离他的目的地还有45分鐘，客运车晃呀晃，里头冷气微凉，他就这样看着车外的檳榔树，缓缓入梦。
    梦里，是高中时代的他和他。
    那是一个九月，他们高中的最后一年，接下来只等着上大学，离开这个穷乡僻壤。
    周博文在乡下的小学校里，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长得斯文，眉目淡然，恰到好处的双眼皮，那双眸里总带着柔和，小村里的七大姨八大姑都很喜欢他。
    村里人提起他，总是这样的。「哎呦!博文多乖啊!都不用他阿嬤操心!」
    有些孩子明明有妈，那教养却好似有娘生没娘养一般；很显然，周博文的情况在村里人的心里是相反的，他无父无母，却比那些有爹有妈的孩子优秀。大家都认为他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光宗耀祖，成为乡里佳话，他就是村里那「别人家的孩子」。
    村里人时常拿自己种的农產品给周博文和他阿嬤，毕竟这样的孩子谁不想帮呢?周博文知道村里人对他的期许，也一直展现出符合大家期待的表现。
    不过大家对周博文的交友一直颇有微词，这是完美的他，那一点小小的不完美。那就是他和村口杂货店家的儿子傅俊杰，从高中后就经常黏在一起，不过这对周博文没有什么明显的坏影响，村里人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也就过了。
    放学鐘声响起。
    周博文坐在座位上，正在收书包，一个晒成小麦色的男生从他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嘛?」周博文继续专注收着书包，连头都没抬。
    「我妈问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他用手蹭了蹭鼻头。
    傅俊杰，那个晒成小麦色的男生，有着浓眉和微微上挑的双眼，眉目含情，鼻梁高挺，是典型的浓顏长相，常常把村里女孩的魂勾走。不学无术，经常闯祸，祸害乡里。
    「好啊，但我要先绕回家跟我阿嬤说一下。」周博文由下往上看着傅俊杰好看的下顎线条，并点点头。
    放学路上，周博文走在后头，看着前方的傅俊杰，他踩着吊儿啷噹的步伐，没个正形的走着。面对此情此景，周博文的脑袋里透出了一丝奇异的想法，要是这条路长的永远走不完就好了。
    到家，刚忙碌完农活的阿嬤正在门前纳凉，周博文走过去，柔和的杏眼弯成两道月，他轻轻开了口。「阿嬤!」
    「下课了吗?要不要吃甘蔗?阿嬤今天早上从市场买的。」阿嬤对着金孙露出灿烂的笑容。
    「不用了!阿嬤!我等一下要去俊杰家吃晚餐，晚上回家再吃。」周博文轻轻摇头。
    「好!去人家家里要有礼貌喔!」阿嬤缓缓起身，拍着周博文的背，并越过他对着站在马路对面的傅俊杰招手。
    傅俊杰露出一口白牙，也对着阿嬤挥手，在夏末秋初的馀暉下，他的笑容似火。
    周博文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除了无父无母由阿嬤养大以外，好像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但在和傅俊杰熟稔之后，他的普通消失的无影无踪。
    刚上高中那会儿，他和傅俊杰当了一个学期的同桌，他们也是在那时候熟悉起来的。
    他们所居住的小村和附近两个村庄共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一所高中。他们俩一直同校，傅俊杰在学校里皮得出名，周博文则是以成绩好出名，都听过对方的名字，只是一直没有交集罢了。
    直到高中。
    傅俊杰常常带小零食到学校和周博文分享，而被投食的周博文也常常把作业给傅俊杰抄，两人就这样合作无间的度过了一学期的同桌生活。
    周博文不知道这两年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傅俊杰对他来说，成了一种特别的存在。他不知道是因为傅俊杰在班际篮球赛获胜时看向他那炙热的眼神，还是因为高一刚开学时，他平时那装着狡詰的双眼，改装着真诚，问他。「要不要吃魷鱼丝?」
    那句稀松平常的话，就这样困了他两年。
    「喂!发什么呆啊!」傅俊杰推了推他，又笑容满面地向阿嬤说。「阿嬤我们走囉!」
    周博文回过神来，摇着头苦笑，跟在傅俊杰身后。
    傅俊杰家今天吃得很好，五菜一汤，比平时还丰盛一些，难怪傅妈妈今天会特意叫周博文去吃饭。
    今天是傅俊杰的弟弟十岁生日，孩子欢快的愉悦藏不住，他脆生生地叫着「博文哥哥!」
    很有礼貌。
    「欸!我回家你都没有叫我!」傅俊杰抓着那眉眼和他相似的小男孩的肩膀，不让他跑走。
    「可是博文哥哥才会陪我写功课，哥哥不会。」小男孩睁着大眼，水灵灵地望着傅俊杰。
    傅俊杰放开小孩，双手插着腰，瞪着墙壁，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杰，用功读书吧!」周博文勾了勾嘴角，笑了。
    傅俊杰只是摊开手，表示没办法。
    一顿饭，五个人吃得热热闹闹的，傅爸爸不断说着他年轻时在世界各地跑船的故事，周博文听得津津有味，即使这两年，他在傅家已经吃过无数顿饭，听过无数次相同的故事了。
    在讲到傅爸爸去斐济买大龙虾的时候，傅妈妈摆摆手打断傅爸爸。「好了好了，话都你在讲，也不关心一下博文。」
    傅妈妈转头看着周博文，笑盈盈地对他说「博文成绩那么好，今年高三了，之后想考什么学校啊?」
    「现在还不确定，看看考到哪里就读哪里吧。」周博文笑了笑。其实，他从未想过未来要做什么，他一向都是走一步算一步的那种人。傅妈妈的问题倒是把他问倒了。
    「你以后一定是律师或是医生啦!不要担心!多吃点!」傅妈妈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讲到这个。阿杰，爸爸帮你问陈叔叔了啦，他说你礼拜一到礼拜四每天下午四点半到他那边，做到七点半就好。」傅爸爸边扒着碗里的饭，边抬眼看向傅俊杰。
    傅俊杰夹了一隻鲜红的泰国虾到周博文的碗里，再夹了一隻给自己。「喔，好。」他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回答。
    「什么?是工作吗?」周博文停下了剥虾的动作看向傅俊杰，等待他的回应。
    「阿杰，你怎么没有跟博文说啊?」傅妈妈用力地拍了一下傅俊杰的背，刚吃了一口饭的傅俊杰被饭粒呛得直咳嗽。
    「咳......摩托车店的学徒，薪水不多啦。」傅俊杰苦笑了下。「我不是念书的料子，赶快找份工作做啦!不然到时候你都有工作了，我还找不到。」
    「喔，那你好好加油吧。」周博文对着傅俊杰微微一笑。
    这样的选择，是不是会让他们越走越远?走远了，又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那博文哥哥以后是不是不会来陪我写功课了?」傅俊杰的弟弟带着童稚的声音响起。
    「哎呀!博文以后还是可以常来我们家吃饭啊!」傅妈妈对着周博文说道。
    周博文只能一直傻笑。
    他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吃完饭后，周博文又陪着傅俊杰的弟弟写完了作业便告辞了。
    他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小道，四周的农田很安静，在南方，九月的晚风还未带着凉，周博文身上出了点儿汗。他脚踏着坚硬的柏油路，心里却不踏实，空泛泛的。
    阿嬤在客厅看着八点档，打着瞌睡，等着他回家。
    周博文跟阿嬤打了招呼便回房了，他洗完澡，写完作业，看完书，便早早躺下。夜半，空气中留着夏季剩馀的蝉鸣，周博文躺在床上睡不着，家里太静了，他想。他很喜欢傅俊杰家里的噪音，也喜欢他身上的那股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