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色同行时-9
「所以说,你们在一起了吗?」寒假实习的最后一天,钟月在茶水间遇到何蓓如,被猛然一问。「什……什么?」她手上的杯水差点没泼出来。
「我说子容,和你。」何蓓如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嗯。」钟月胀红了脸,只说得出这个字。
「太好了。」何蓓如丢下这句话,就端着她的马克杯转身走掉,留下钟月一人错愕地站在原地。
她战战兢兢地回到财经组的座位上。这天另外三名实习生也都回来了;组上则一如往常:除了何蓓如外,没有人在。
钟月的目光落到赵千谊的身上。她正歪着头、噘着唇,皱眉瞪视着自己的电脑萤幕,看起来相当专注。千谊还不知情──钟月忖着,她还是会继续像隻蝴蝶般热切地盘旋在杨子容身边吗?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酸意;但其中又夹杂着几分得意的欢快。
再看向文教组的座位,潘少英不在,只有吴諮晨独自坐在那儿看稿。钟月吁了口气,但脑中忍不住开始猜测,当初决议把白鸿砚调离文教组的长官中,吴諮晨也是其中之一吗?
她还是没有再去找白鸿砚,现在却是出自不同的原因。杨子容告诉她,从她第一次收到「若飞」的e-mail开始,和她通信的e-mail信箱位址,就是白鸿砚的。即使之后改为杨子容代笔,用的也都还是同一个信箱。
也就是说,他们通信的内容,白鸿砚想必一直看在眼里。
只要想到她和杨子容互诉的那些思念,他全都一清二楚,就觉得难为情到了极点。至少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要面对他。
以后她不会再写信到同一个信箱了。她会寄信到杨子容的信箱,用真正属于他的名字称呼他。
『子容:
今天是实习最后一天了,今晚我就要离开台北。我知道你没有时间来送我,忙碌时也别忘了吃晚餐。有空的话我会再来台北找你的。如果你也想见我的话。』
写完稿后,钟月便打开e-mail开始写信。最后她迟疑了一会,还是写下了:
『我会很想你的。』
杨子容没有回信,倒是在晚上钟月人已搭上火车之后,打了手机给她。
「喂?」
「小月,是我。」
「子容?你下班了?」
「是啊,今天的工作也很硬。」虽然这么说,声音听起来却相当快活。
「对你来说早就是小菜一碟了吧。」钟月噗哧笑了。
「别这样说。当记者每天都有不同的挑战。」
「我相信,这三个星期来完全体会到了。」
「你不会实习完就吓到从此放弃这一行了吧?」
「不会啦。至少它没有比金融理论让我更挫折……况且,记者可以针砭腐败的制度,我觉得很有意义。」
杨子容笑了,「那就好。对不起,今天没能抽空去看看你。」
「没关係的,我了解。你说过,在报社上班每天都像打仗一样。」钟月笑着引述第一次来报社那天,若飞回给她的信,「你还记得吗?你还说,我第一天来报社上课时,你无法抽身来看我。」
「我记得。但事实上,我还是去见你了。只不过……我并不是你想见的那个人罢了。」
「我现在才知道你没有食言。但你说错了,我是不知你其实才是我想见的人。」钟月轻柔地说。
「但愿如此。」杨子容沉默了两秒,「小月,你知道吗……」
「嗯?」
「你不会了解第一眼见到你时,我的心情有多复杂。你很可爱、很纯真,带给我的却是如此落寞的喜悦。我感觉自己是如此熟悉眼前的这个女孩……而她,却完全不知道我是什么人,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孤独。」
他的语气是如此真切,真切到令她动容。「子容,真的很谢谢你……你对我的心意。」她低声说。
「你不会怪我吗?」
「怎么会没有?」钟月一笑,「不过看在这段时间你还满照顾我的,就原谅你好了。而且……其实我很谢谢你,不会叫我讲话要大声一点什么的,而是给了我很多的肯定。你大概不能体会,这对我而言意义多么重大。」
「因为你本来就很好啊,」杨子容笑说,「小月,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她羞涩地回应。
掛电话后,她仍觉得心里暖滋滋的。直到她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之后,嘴角仍掛着一弯浅笑。
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对钟月来说就像经歷了一场奇幻之旅。那种全身飘飘然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开学后,在系馆听到那熟悉的高频笑声的瞬间,才驀然回到现实的的地面。
新学期的第一个打工日,钟月经过半掩着的财金系主任办公室门口,便听见黄黛怡的声音从里头鑽出。
「……骆老师你超强的耶,竟然能邀请到国际金融大师来我们的研讨会演讲!果然你亲自出马就是不一样,这样我们招生绝对会顺利很多啦。我这就叫工读生来帮他安排来台湾的住宿和交通……」
语毕又是一阵娇笑。
钟月一瞥之下,看见里面只有黄黛怡和系主任骆明勋两人。骆明勋一言不发,正把双手交叉在下頦前,脸上掛着礼貌的微笑,听着黄黛怡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钟月不敢多做停留,悄悄溜了,心里掛着几分不安。果不其然,回到系办坐下来不到十分鐘,黄黛怡傲慢的身影立即出现在系办门口。
「小月啊,」黄黛怡站在柜台旁,居高临下地用鼻孔看着钟月,浓烈的香气掺在她的声音中一起直衝而来,「你写信跟dr.stander联系一下四月来台演讲的住宿和交通问题,帮忙survey机票。骆老师有交代,住宿不能太差,要五星级以上。」
钟月错愕地看着她,骆老师交代?
「你哑巴吗?」黄黛怡见她反应还是一样迟钝,忍不住露出惯有的鄙夷神情,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到底听懂没?」
「好……」钟月才刚吐出一个字,黄黛怡就立刻掉头而去;那一瞬间,钟月不知哪来的一股衝动,霍然站起,脱口道:「你热心想帮忙就罢了,何必假骆老师的口?」
黄黛怡倏地停下脚步,回头瞪着她。钟月双脚都在发抖,手中握着的笔彷彿都要被她折断了。她感觉到韩敏心和叶熙筠的目光从后方射来,空气顿时凝结。
「你要是不相信,要不要自己去问骆老师?」黄黛怡冷冷拋下这句话,就消失在门外。
钟月颓然坐倒,兀自心有馀悸。韩敏心和叶熙筠立时围了上来,「哇,小月,你今天是怎么了?」韩敏心震惊道。
「没什么,」钟月不想在韩敏心面前多说──她一向与黄黛怡交好,便含糊说道:「我最近状况不太好。」
「没事、没事,还好她没对你怎样。」叶熙筠拍拍她的肩,不知为何,嘴角看起来像是带着一抹笑意。
直到打工结束后,叶熙筠才追上刚离开系办的钟月说,「喂小月,你看到她刚才露出慌张的表情了吗?」
「你说黛姊……?她有吗?」钟月吃惊道。
「绝对有。」叶熙筠信誓旦旦地说,「你是怎么看出那项工作是她的餿主意,不是骆老师的指示啊?」
「喔,因为我刚好听到她和骆老师的对话……」
「原来如此,」叶熙筠窃笑,「你知道吗,我刚才差点就要对你说干得好呢!」
钟月惊讶地看着叶熙筠,「怎么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对长官和外宾都特别『热心』。很多原本不是系办该做的事,她为了讨好这些人,都满脸堆笑地接下来,然后一转头就丢给我们这些工读生做,她乐得捡个现成的人情。」叶熙筠轻蔑地扁扁嘴。
「真的?」钟月一愣之下,忽然顿悟,「难怪上学期她那么早就要我印立森银行培训班的讲义……比原本答应对方的时间整整早了两个礼拜。她该不会也是为了讨好立森吧?」
「你说她打电话来跟你发飆那次啊?一定是!我告诉你,我比你早一年就在系办打工了,我对她太了解了。她就是在值得巴结的人面前一贯甜美亲切,想尽办法都要展现自己美好形象的那种人。」
钟月却想到上学期的那次跨校交流会议。当时黄黛怡对她说出口的话实在太伤人,直至今日她依然耿耿;但若说连端个茶也是黄黛怡想要在外宾面前抢出风头,却也有点说不过去。
钟月于是将这个疑虑说了出来。叶熙筠闻言大笑:「不然你以为呢?活动前端茶过去,可是和那些年轻有为的博士生和讲师攀谈的良机呢!」
钟月仍将信将疑,「我一直以为她是觉得我太扭扭捏捏,很不讨喜……」
「嗯……我只能说这点多少也是啦,」叶熙筠迟疑,「再加上你看起来就好欺负嘛。」
不知为何,一旦知道了黄黛怡的为人,钟月竟觉得过去自己一直在意被黄黛怡讨厌的事,霎时间好像全都不重要了。
「不过我敢说,你今天这样呛她,她以后应该会收敛一点了。」叶熙筠又说。
「这可不好说,」钟月说,「她这种人难道会怕我吗?我搞不好要等着被刁难了,还是趁早辞职好了……」
「她不是怕你,她是不喜欢跟不听话的工读生纠缠,」叶熙筠笑开了,「总之啊,你不要被她吓到了,像今天这样就对了。」
「我怎么觉得你看热闹看得很开心啊?」
「别这么说嘛!」叶熙筠笑嘻嘻地说。
那天走回宿舍之后,钟月发现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