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英华饭店的512号房内，我做着暖身操，然后握紧拳头，稍微用力地敲击大腿。
    我异常紧张，完全坐不住。明明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到大厅待着，看一眼那女人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人，再决定下一步计画。
    每一个步骤都没有难度，然而要行动时，我的脚掌彷彿结冻，与地板相黏，寸步难行，而双腿则开啟了「震动模式」，想关还关不掉。
    这整起事件，假如发生在「现在」，我还不会那么恐慌。
    不料，偏偏是发生在五年前。
    万一我发现到林妙壹背着我……
    那么在她死去之后，我对她长达五年的思念，甚至引发奇蹟回到2021年8月30日来见她，就全都成了笑话。
    我做了几十遍深呼吸，暂且回復好状态，抱着忐忑的心，坐到大厅的一角。
    我挑的座位在远离电梯那一侧。
    要是女人进到饭店，选择搭电梯回房，就比较不会注意到我。
    下午四点三十五分，与昨天的时间相同，一名女子走进大厅。
    我专心地凝视女人的脸，接着死死摀住我的嘴巴，害怕自己当场叫出来。
    是杜紫姍，怎么会是她！
    我们大学毕业没多久，林妙壹向我提出分手，就是因为杜紫姍。她认识杜紫姍后，想要和她进一步发展关係，同时她也觉得，我们的感情，在她心中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为了不脚踏两条船，她毅然决然离开我身边。
    我多次请求她再考虑考虑，希望她回心转意，却被她一次次婉拒。
    我甚至自甘堕落地想过，只要林妙壹不跟我分手，她要和谁交往，我都没关係，但我还是没将这个念头告诉林妙壹，我不想陷她于不义。
    一旦她接受我的提议，同时与我、杜紫姍有恋爱关係，有人迟早会受伤。
    最后，她听厌了我的挽留之词，怒斥我过于缠人，「我不清楚你是不是在故意装傻，你难道没发觉一切早就变了？如果我爱你，我还会这样子不留馀地地骂你吗！你少愚蠢了！」
    语毕，我赶紧放开拉着她衣袖的手，边抹乾自己流淌的泪水，边朝门口走去。
    忽然，她拉住我的手，我讶然回头。
    她撇过头不看我，冷淡地说：「你不要直接出去，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哭的样子，把自己的状态处理好再走。」
    我还以为事情有转机，顿时失望。不过，至少林妙壹还愿意施捨我一点她残馀的温柔。
    她给我卫生纸，我向她点点头。
    「你可以用洗手间，别想太多。」
    我不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劝诫我不要再妄想，于是，只能再度点头。
    稍微整理了仪容，调整情绪，等到眼眶不那么红后，我囁嚅地向她道谢。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分手了，你要接受。」
    我握在门把的手一僵，勉强发出「嗯」的一声，随后便用尽全力地朝外奔跑。
    在我即将骑上机车的时候，林妙壹叫住了我。
    她怎么也跑下楼了？她又要对我说什么呢？
    林妙壹站在几步外，柔声道：「别一直惦记着过去，你有遇到好对象，那就尝试看看，分手不是你的错，错在我。」她宛如戴上面具的脸庞，出现了些微动容。
    一股积蓄已久的情绪爆发了，我紧盯着她的双眼，朝她的方向踏一步，「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讲些安慰的话，想怂恿我去找对象？你凭什么？你要是希望我们好聚好散，就别用一副为我好的样子，要我忘记过去，言尽于此。」
    每每想起这段回忆，那痛彻心扉的感觉足以让我从睡梦中疼醒。
    我感觉自己快要哭了，在柜台人员关心的目光下，我迅速跑进厕所，找了个隔间待着。
    我不想让其他人听到我在哭，我使劲闭紧嘴唇，尽可能保持静默。
    我不停擦拭眼泪、鼻涕，一包卫生纸很快就用光了，皮包里剩一包卫生纸，接下来我得省着点用。
    真是委屈，连哭都没法尽情哭。
    我想要回家……家，不能回家。
    回家就会见到林妙壹，我担心自己在她面前失控。
    我还有什么地方能去？眼下不就有一个。
    呵，真巧，我因为想追寻那女人的真面目，而来饭店蹲守，却又因为得知女人是杜紫姍而不想回家，选择待在饭店。
    这是何等恶劣的捉弄？
    我努力止住眼泪。待在隔间太久，让人感觉奇怪就不好了。
    回到512号房，双眼痠疼，躺在床上，我很快就涌起睡意。
    扰人的铃声响起，我挣扎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很快就发现是我的手机。
    自从不去上班后，我就很少把手机设为静音。
    林妙壹上班时，我偶尔会传讯息给她，为了第一时间接收到她的回讯，我便将手机的音效打开。
    是林妙壹打来的电话。
    已经快九点了，也难怪她会打给我。
    我犹豫几秒，接起电话。
    「唐不二，你在哪里？我打电话到你的公司，他们说你今天根本没去上班，你现在在哪？为什么不回我的简讯，也不接电话？」她焦急道。
    她几乎是以喊叫的形式对我说话，我连忙把手机拿远一点。
    「我没事，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什么不用担心？我问你人在哪里，你回答我有这么难吗？」我能感觉到她失去了平常心，不復平时的淡然稳重。
    「我真的没事，我今天不想回家，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我陪你，你有心事就跟我说。拜託你别这样，你不能心情不好就不回家，你回来吧。」
    她语带哀求，我不忍心见她如此，但我不能回去，我现在无法见她。
    「林妙壹，我需要时间、空间，好好想想我们的事。」我双眼闭上，用手轻按眼皮，然后起身走到窗边。
    「你……什么意思？你碰上的事跟我有关？」她惊讶又疑惑地说。
    林妙壹话里的情绪是偽装出来的？
    还是说，她和杜紫姍之间确实没有任何问题，是我大惊小怪？所以她当然也想不到我不肯回家的原因。
    「我不能找你商量，我只能说这么多。」
    「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啊，你有什么事不能找我商量？如果事情跟我有关，你更应该来找我。」以理性的角度来看，她说得很对，然而，事情牵扯到杜紫姍，我的理性早就通通飞走了。
    「那我问你一件事，为什么我想要送便当给你，你总是要拒绝我？」虽然我知道林妙壹和杜紫姍碰面的事，说不定是巧合，可我内心就是有块疙瘩，怀疑林妙壹不想要我去公司，是为了杜紫姍。
    「你在说什么？『总是』拒绝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今天早上才跟我提送便当的事？」
    我心头一惊，精神紧绷的情况下，我竟然说溜嘴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在8月30日度过了一百多次的轮回，在记忆方面，和林妙壹有着不小的差距。
    我赶紧敷衍她，「我脑袋一团乱，不小心口误了，你别在意。」
    有时候，林妙壹会灵光一闪、见微知着，我不能让她有机会从我的「口误」联想到时间回溯。
    我们又谈了一段时间，她仍然坚持要我马上回家，我则是不断地说服她明天就会回家。到了明天，一切就恢復原状，对于林妙壹来说，什么也没发生。
    「好，既然你说要明天回家，你十二点一分就得出现在我眼前。如果你骗我，你之后可别想用几句道歉，就要我原谅你。」
    结束通话后，我把手机切回静音模式。
    十二点一分就要回到家……如此苛刻地抓我语句中的漏洞，林妙壹一定气坏了。
    我看着窗外的夜色，叹了口气。起初，我是想回来拯救林妙壹，岂料现在却变成要釐清林妙壹是否对我不忠。
    我印象中的8月30日，就是个很单纯的平凡日子，没想到，它却逐渐显露出我所不知道的另一面。
    杜紫姍，为什么又是你？为什么你又来找林妙壹？
    她们分手后，到底瞒着我见了几次面？
    逢年过节，杜紫姍会打电话或传简讯给林妙壹，这是我最大限度的宽容。至于让两人相见，我绝不可能允许，我相信林妙壹也不会想去见她。
    毕竟，林妙壹的前、后一任女友都是我，杜紫姍刚好夹在中间，而杜紫姍和林妙壹分手后，一直维持单身，她说不定还爱着林妙壹。
    林妙壹显然有自知之明，所以在我们復合后，几乎绝口不提杜紫姍的事，也
    从不主动联络杜紫姍。我没多说什么，默默接受并感激她体贴的心意。
    不料，我今天却亲眼目睹到，一个可能颠覆我以往认知的事实。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一个个问题砸在我身上，令我晕头转向。
    我后悔了，后悔跟随自己的直觉去揭开女人的真面目，可是，倘若昨天没有偶然见到那一幕，我大概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
    接下来，我还要探寻她们为何见面吗？愈挖愈深，我能承受得了结果？
    我来到这个「回溯时空」一段时间了，这是我第一次萌生离开的念头。
    ──你想要离开？
    系统在这个时候出现，带给我些许的安慰。
    「可以陪我聊聊？」我问。
    ──可以，但是我不能待太久，我还要去观察其他人的状况。
    「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感到后悔呢？我指的是，后悔选择回到过去。」
    ──当然呀，一定有人会感到后悔，不过，不少人感到后悔后，都还能够积极向前，面对事实。毕竟，每一个人都是我耗费数年观察，亲手审核过的优良人选，心理素质自然也很不错
    她轻快而温和的话语，流露出满满的自豪。
    「系统，你一个人要在茫茫人海中，挑选合格者给予福利，不会很孤单、很累吗？」我无法想像她的工作内容具体有多繁杂。
    ──偷偷告诉你吧，我在我们的世界，相当于你们世界所说的员工，也有其他系统跟我一样，负责在评鑑人类，但不是我要说，有的系统行事风格很糟，我非常讨厌。
    这还是我首次见到系统如此情绪化的一面，我被勾起兴趣，好奇问道：「有多糟？能不能说给我听？」
    ──我选的人，心中必然存有某种人性宝贵的光辉，可有的系统选人的标准，纯粹是为了给其他系统捣蛋。
    「你们这些系统，不是同事吗？怎么还会互相扯后腿？」
    ──扯后腿，你们人类不也是？
    我听了立刻笑出来。
    和系统聊完，我心情好多了。
    我看着手机里我和林妙壹的合照，依依不捨将手机放在枕头旁，缓缓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