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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夜雨明白人

    某日,我陪少爷去学堂,先生宣布国书院招考结束,咏河书院也将迎来第一次入学考核,这次的考核决定能不能成为正式院生,接着,先生又宣达有位新来的学子。
    我一看,半晌说不出话,是袁晋!
    我不记得那天我怎么抄书的,也不记得后几天怎么过的,少爷和他本认识,虽袁晋房间离我们老远,但他初来乍到,却总来找少爷。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我独自走在这银杏后山,跟这首诗心境可真像,那天后,我常独自来此。
    我心慌,当他来房里时,我让阿莹留下,自个儿去外干粗活,能离多远是多远,学子们来蹭饭时,我也不敢出来招待,阿莹乐着能干这露脸的活,我就待到处转转,连茯苓喊我一起去也不跟了。
    不过,每日辰时我还是跟少爷一起在房里作功课,那时学子都纷纷回屋了。
    替他整理画卷时,我看见了上回在银杏林的画作,我记得我那天穿的是淡蓝色的裙装,这画里的人儿却是明艳红装,细细的瞧了,颇像那天猎场时,袁雪柳姑娘的骑装。
    我回想起香中姐和阿硕哥那时,原来少爷也情竇初开了……
    是好事儿,两人都性格直爽明艳,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只不过,我看少爷皮着呢,老爱欺负袁姑娘,这样姑娘哪会喜欢?我瞧着袁姑娘对李玄华公子可有意思了,虽李公子冷冰冰的,但好歹也时礼数周到,不过呢,他只喜欢跟我们家公子玩。
    应了那主题「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欧阳先生也真会出题。
    我开始在帮衬少爷做功课时,给他说说姑娘喜欢的事物,比如故意提起「如星公子给过我不留疤的香膏,真贴心,姑娘家都爱美,真是谢谢他」、「您今儿替某某姑娘说话,姑娘会有好印象,别说多感激了」、「姑娘是水做的,要细细对待」、「姑娘家多喜欢听好听的话,不中听的话让人下不了台」等等。
    为了不让他奇怪,把握了时机才提一两句,可喜的是,少爷慢慢听懂了,从他平日待我变得更贴心上,我能感觉出,我为他开心,却在独自走在枫林里时,有些惆悵。
    就这样躲躲藏藏的过日子,到了中秋,这天咏河书院办了赏月宴,先生与学子们同乐,也展示从入学到今的好作品,我见到少爷那张银杏树下的美女图被张贴了。
    袁姑娘瞧见那画的神情,真是一齣好戏,本来她抱着数落的心来看,看了之后却也明瞭了什么,鹅蛋脸红红的十分美丽,可惜我们少爷没见着。
    而江如星画的图,我现在才见着,他也以银杏、枫树的灿黄为背景,近景是那张竹茶桌,上头放了三茶杯,小小的十分可爱,两杯已喝尽,只剩微绿茶晕在底,还一杯裊裊氤氳向上,未有人饮,意境非常好,香中姊姊看到了也会讚两句,其中茶色之不同的绿,正是我那天调的。
    学子们吟诗作对好不热闹,要结束时,外头却下起了毛毛细雨,我看了看袁姑娘果然没带伞,便递伞给少爷,让他送一送。
    「小爷干嘛要送她?」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去了,我笑了笑。
    我看着他俩撑着小伞,娟秀与挺拔的背影,长发随着走路轻轻晃动,衬着雨景,像一幅的画。
    「清极。」江如星出现在我身后,我笑着跟他打招呼。
    「好像很久不曾跟好好说上话了。」他直直地看着我,桃眼深润,似能看进我心底,我只好说太忙,他不语,撑起了伞,我等他往前走,他却没有,用眼神示意我往前一起,我摆摆手,他却固执站着,我只好道了谢,跟他一道撑伞走在雨中。
    暗暗的天,我提着灯笼,只照出前路一丝,淅淅沥沥的不规律雨滴,打在伞上。
    「你既心悦千树,何以不自个儿把握?」
    一道小雷轰轰作响,闪光照了他的侧脸和我的惊讶。
    「如星哥,你怕不是误会了……」
    「是么?」他意味深长的微笑,眼却没有笑。
    突然间,雨下大了,我俩肩膀挨着肩膀,只好先往燕子亭去,那儿却已有一人,雨像珠帘似的挡住了视线,燕子亭又小,快走到时才发现是李玄华公子,他对我俩点头。
    说时迟,那时快,天上闪电一闪,一反光从燕子亭后闪现,黑夜里的刀光,我是不会认错的,我赶忙衝过去,在刀刺来时推开了李公子。
    「清极!」江如星惊呼,混在了雨声中,我却脑子嗡嗡作响。
    刚才往李公子刺去的那一刀,是往他心窝去,因着我推开他,那刀剑就这样削过我的右耳和侧颈,发丝也丝丝散在地上,李玄华动作很快,一下子就制伏了刺客,我却没心思去看。
    看来像李公子这样的高官子弟,也不能没有性命之忧啊,我摀着耳朵,红艳的血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像极了雪里的落梅。
    我眼睛变得模糊,江如星都出现三个影了。
    「好疼啊。」我扯着笑说,脑袋嗡嗡。
    我又进了医所,只是这次是在给公子姑娘们住的大间房,李玄华的书僮千里告诉我,因我救了李公子,李家送了许多东西来,李将军很重视此事,我点点头,刺客非同小可,不过谁想要李家二少的命呢?
    不过宅子里的阴私,下人还是少知道得好,故我也不闻不问,但少爷来看我的时候,没忌讳的全说了,李家夫人是李公子后娘,娘家有势,生了一儿后,便想着要除掉李玄华和他哥,他哥长年在战场,刀剑无眼的,想着让天去收,而在李家的李玄华就成了靶子,所以他哥才把他送来这偏山的书院。
    可惜当天的刺客自尽,没抓到后娘的把柄。
    我的右耳受损,镜子里照出的耳壳缺了一块,声音还听得见,只是辨别方向弱了点,有时还耳鸣,李公子对我特别照顾,我成了红人,许多人都来探望我,顺便看看能不能碰到李公子。
    袁晋也跟着少爷来了几次,据说没考上国书院才来这的,他每每打量我的眼神,令人惊心,而丫鬟彩香也来了几回。
    更令我惊讶的,袁雪柳姑娘一起来过,我听他喊袁晋「大哥」,心下一紧,原来茯苓说的她父亲升上知府,说得正是袁晋和袁雪柳的父亲!
    袁晋不管是在阳城还是咏河,都装得人模人样,与三年前在咏北时完全不同,我看着少爷和他们关係紧密,心里有些发凉。
    我出医所那日,彩香独自来了。
    「妹妹,我那天捡到这个,可是你的?」彩香拿出了一个泛黄的香囊,上面绣着四朵梅花,有大有小,大的针脚縝密,小的却粗劣,我无法克制地抖着手接过,仔细看上去,还沾着退去的血渍。
    「你从哪儿拿到的?」我的声音也颤抖着。
    她没放过我的一举一动,「你姊姊是不是叫林香中,你爹是林小梅?」
    「不是,你认错了,我家早没人了。」我虽想拿走那个香囊,但还是塞回她手里,想要离开。
    彩香却抓住我,眼神不悦,却好声好气的说着:「晋少爷去查了,你有个弟弟叫林阳和,住在梓笔村对吧?咏北林家小公子就叫林阳和,少爷说了,如果这次娶不到叶函姑娘,他本愿意娶你回去,可惜你现在是奴僕身分,只能作小,不论他娶不娶叶函姑娘,他都想带你回去,也算是全了少爷对香中姑娘的念想。」
    「作梦。」我甩开她的手,抬手就给她一巴赏,心里却仍不畅快。
    「不识好歹!要不是你和林香中有八分相像,少爷也不会看上你!我们老爷快往阳城升官了,到时候你不想走也得走,花府不会吝嗇一个下人的,何况,难道你不顾虑你弟弟?」她扭曲的笑着,也不知道一个想作姨娘的人,却来找我说这话,是什么心情,我逃似的离开了医所。
    我写信给阳和,告诉他遇上了袁晋,要他万事小心,快些回信与我报平安,下山寄信时,在递铺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跟着他许久,看他进入了八方镖局,一个兇神恶煞的小弟走出来,说里边大哥问我跟了他一路要干啥,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已发现了我。
    「你告诉他,东风才有又西风,群木山中叶叶空。」我犹豫了会说了。
    没多久,那壮汉慌慌张张地出来,他和以前长得不同了,那夜之后,我竟不知我还能流泪。
    「阿硕哥。」「林小妹。」
    当年,姐姐被强抓进袁府,爹爹给踹了一脚后重病不起,娘和阿硕哥写了状纸要往他处递,没想到袁家派护卫想把我们抓起,阿硕哥被打了一顿丢到山中,娘也带着我们摔入了河中。
    可喜他竟活着。
    阿硕哥说他弃文从武,现在是知名镖头了,我看他留着姊姊给他的彩盛络子,知道他和我一样,没忘记过。
    于是我说了我和袁晋的事,让他想办法保下阳和,他二话不说地应下,让我安心,走前,他说了一句「小妹你等着,我正蒐集罪证,打算去击登闻鼓。」
    我心里一紧,这敲了登闻鼓,可是要先廷杖……
    我一直逃,没想到却有人为我林家想争一争。
    接近梅苑门口,我看见袁雪柳和少爷等几学子在院子里投壶,热热闹闹,也不知是风变冷了,还是我心冷,抬头看见稀稀疏疏的梅枝,和一点含苞。
    我转身去了玄华公子住的兰苑,千里笑盈盈地招待我,李玄华一副冷清的样子,但语气温和,我给他磕了头,千里眼明手快的扶起了我。
    「李公子说奴婢想要什么尽可与您提,不知还做不做数。」
    「自然。」
    「奴婢听说,除了国书院,咏河书院的正式院生,也能有一块上秀彩牌,奴婢斗胆,想得一块秀彩牌。」他摇摇头,说他不滥用职权,书院一事仍需由先生决议。
    「如此……请李公子让我离了奴身,推荐奴婢入咏河书院。」
    「进了书院,可要通过腊月考核,才是正式院生,但你未曾修业,年纪似乎比千树小……」
    「我今年虽十三,但自幼读书识字,李公子只要能帮我到此即可。」
    他问了我父母名讳,家有何人,答应只要我身分没问题,会给我弄到推荐书,并让护卫去花府取我的身契,让我稍等几日。
    我告诉他父亲是「林小梅」时,他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我松了口气,只要得到秀彩牌,我便上了学子册,是个女书生,那人可不能随意掳走我。
    我回去服侍少爷时,他对我更好了,我俩比起主僕,更像朋友,阿莹始终努力要有一席之地。
    但我开始慢慢把少爷的习惯和她交代,她一脸奇怪的看着我。
    李公子在我面前烧掉了为我取来的身契那天,少爷接到家书,少爷看着家书,面色十分难看,他质问我为何没有先告诉他脱离奴身之事。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有能耐,此事竟还是由玄华兄去办的,你当爷是死的?」
    我瞧了瞧放在案上的木盒,里头是少爷让我从山下买来的流苏翡翠玉簪,我跪了下来,问那玉簪是不是要送给袁姑娘,他问我这有何干?见我固执地等他回答,他方点头。
    我细说了从花府到此我和少爷的那些趣事回忆,少爷静听,并未打扰,脸色渐渐柔和,我问他「若要少爷疏远袁家兄妹,少爷以为如何」
    我紧盯着他,他却不解,直说这是两码子事儿。
    袁姑娘是不坏,但我心如明镜,给他磕了几个响头。
    「感念少爷情谊,愿君珍重。」语毕,我递给他一方诗帕,便离去了。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我不敢回头,直走回竹苑,手中那张银杏书笺,终究没送出去,我告诉自己,就算脱离奴身,还是得做个明白人,我把书笺埋在了后山的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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