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第103章下午起,京城就下起了雨。绵密细雨如丝坠向大地, 冰雪渐渐消融, 春天越来越近。
周承礼自收到密函起, 就一直在沉思。
朱明熙忍不住问道:“周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没有, 很顺利。”他的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页, 笑了一声,“太顺利了。”
很顺利和太顺利, 虽然只差了一个人,表达的意思确是天差地别。
朱明熙看着细雨绵绵不休, 楼台都被笼罩在雨中,路上油纸伞、蓑衣来来去去, 青石台淅淅沥沥, 巷子十分寂静。
他非常佩服周承礼总能找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地方会面。例如这个造纸工坊,来往的人很稀少,多半都是坊内的长工,他还能闻到一阵阵的竹叶香味,这是周承礼的地盘。
“陆诚的人马安排在西南角的山坳里,五城兵马司的南城、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是我们的人。皆时你穿衮冕龙袍,由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护送你入城, 兵部侍郎在内城接应。城内应该是由陈昭守卫,不过京卫人马不在朱明炽手上,也不在陈昭手上, 他手里只有锦衣卫,虽然锦衣卫全是精兵,但是数量太少,陆诚足以对付了。”周承礼淡淡地交代他,“常远会在开平卫拖住朱明炽,你登基之后,就将京卫、通州、蓟州的兵权收到自己手上,稳定朝野不成问题。”
“那朱明炽呢?”朱明熙问他。
周承礼摇头道:“你还能杀得了他不成?你占领京城,他一时半会儿杀不回来,必割地为王,你不如顺势就给他封个王,他再反杀回来的话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了,好的是朝中拥护你的大臣不少,看来不满意他的人也很多。”
朱明熙其实心里清楚,周承礼就是故意留着朱明炽的,两虎相争,只要朱明炽一日不除,他就得永远听周承礼的。不过这都没什么,朱明熙已经很明白天不遂人愿这个道理了,他只希望杀了朱明炽,别的都无所谓了。
他就笑道:“拥护我的多半是拥护嫡子继承皇位。倒是没想到,原本章渊是最遵从立我之人,现在却是最全心维护朱明炽的。世事难料。”
周承礼什么都没有说。
凭他敢跟朱明炽比,头脑清醒的都应该明白,谁才是真正合格的帝王。
朱明熙用右手拿着茶杯,不大灵活地喝着茶,又问周承礼:“什么时候开始?”
“朱明炽出城之后,陆诚等到他走远,会以烟火为信。”周承礼道,“不用急,战场上的事,一变万变,是生是死都是赌术。”
如周承礼所料,朱明炽御驾亲征并没有准备很长时间,这次他带的是禁卫军外的其他几营。本来是由其他指挥使指挥的,现在全部收归于帝王之手,除了留下禁卫军护卫京城,至于禁卫军令牌在谁之手,无人可知。众人均猜测在陈昭手上,陈昭不动声色,只有他才知道,令牌很有可能在周承礼手里,不过也无妨,里面早就已经被偷梁换柱了。
在准备的这几天里,京城开始戒严,边关之乱,就是普通百姓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更何况战乱逼近的可是开平卫,京城百姓有些惶惶。
前朝宋时靖康之耻,可谓是华夏之大耻。宋朝战败后,宋钦宗一意对金人谄媚讨好,搜家掠户地满足金人的要求,金银布匹、妇女皆送给金人,开封城民不聊生,饿殍千里。国弱则无民强,即便是大宋再富足,在铁骑之下也是满目疮痍,破败卑微。
这些痛苦,没有经历过战乱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每当这个时候,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一个能保家卫国的铁汉,就是百姓最狂热爱戴的对象。
朱明炽亲征那天,他们甚至自发地涌到了城门口送他。望着恢弘而整齐划一的军队,望着高坐在马背上,身着战甲的帝王,他们激动地高喊着陛下万岁,皇上万岁,万万岁。
朱明炽以前也打过仗,但这是他当皇帝之后,第一次看到百姓为此而激动。
他们的陛下要为他们亲征啊!
虽然此事不真,但望着声嚣起伏的人群,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朱明炽嘴角微勾。他想,即便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他也会带领他的军队誓死保卫国家,保卫他的子民。
毕竟他从没有听到过有人,这么真诚的喊他万万岁。
朱明炽看向城门,文武百官正站在城门口送他出城,她也在其中。她对他挥了挥手,袍角被风吹动。
他对身边的陈昭吩咐:“开平卫那边,我已经让高镇、魏颐带兵去了,他们应该会趁着今天或明天晚上有异动,你注意应对。”他暗中留了三万兵马给陈昭,到时候周承礼必然带兵入城,但他的大队人马其实是陆诚的军队,他会带军假意前往开平卫,然后从后包围陆诚的军队。周承礼没有后援之力,必然会被围困城内,正好把那些有谋反之意的文臣也一网打尽。
这些都是两人一早已经商量好的对策,照做就行了。
陈昭应喏,随后朱明炽一勒缰绳转身,浩荡军队终于启程,百姓目送他们的战神远去。
长宁送他离开后,去大理寺与同仁道别。朱明炽临走前就不让她再去大理寺了,很快她就要以外调的名义辞官一年。大战在即,大理寺的人也无心公务,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边疆战乱的事。
长宁就问沈练:“您不管管他们?”
沈练看了下属一眼道:“不管,难说没下顿了。”
长宁听得一愣,沈练很快又补充:“……我开个玩笑。”
长宁无言,然后说:“大人,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您还是不开玩笑的好。”
沈练就问她:“有这么可怕?”
“一点点。”
沈练背着手看着窗站了会儿,说:“你要去湖北出任就好好去吧,大理寺有我和纪贤。他这个人虽然有点不靠谱,但是能力还是没得说的。等你回来,大理寺再集体给你办个接风酒。不过你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长宁说‘少则一年’,然后沈练就朝她看过来,他嘴角微微一勾,像是笑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长宁突然想问他何喜之有,但沈练已经摆摆手走了。她看着沈练的背影,觉得沈练可能知道些什么。
她细想自己在大理寺这几年,空降大理寺任大理寺寺副,随后升任寺正。朱明炽登基,董耘任大理寺卿,随后董耘倒下,庄肃被贬。她就是这么,艰难地一步步走上来,现在,她是大理寺少卿。
沈练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呢。但是他太聪明了,就算知道也不会说的。
长宁走的时候又回头看自己常走的那道路,雪已化去,一头驴栓在柿子树上,甩着尾巴啃树上刚长出的嫩芽。
旁边有两个司务在讨论:“纪大人的驴再怎么吃下去,今年别想结柿子了。”
“唉……”
她听着就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大理寺朱红的大门,上了马车。
她回到家中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
顾嬷嬷正在做针线,见她回来就给她看:“……这是给孩子做的小袜。”真的很小,可能只有两个指头这么大,很可爱。
长宁拿来捏了捏,就笑了:“倒是挺有意思的,不如我也做一双。”
顾嬷嬷欲言又止,她想说少爷您那个针线功就算了吧。
长宁放下了小袜。她要把吏法新编写完,等朱明炽回来,正好就能够颁发施行了。他去亲征了,也不知道一两个月回不回得来。
第二天上午,赵长淮过来了。
自从知道长兄……长姐有孕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过来转一转,有时候带点补品,有时候带点蜜饯干果。这次给她带了一盒盐津梅子,咳嗽了一声跟她说:“我听人说是……酸儿辣女。”
赵长宁大概是愣住了,半天才说:“二弟,民间流言不可信。”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更何况我真的不太想生儿子。”
赵长淮哦了一声,好像也没打算走,就在她书房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既然你有孕,就不会去衙门了吧?”
“嗯。”长宁继续写自己的字。
赵长淮又说:“父亲母亲也不知道?”他现在解开了童年芥蒂,也愿意称窦氏为母亲了。
“不知道,他们两人不太靠谱,等孩子抱回来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的确,窦家长房两位长辈是极不靠谱。
赵长淮犹豫了一下才说:“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宅子,派人照顾你?”
赵长宁终于抬起了头,似笑非笑:“二弟很闲?”
随后陈昭从外面进来了:“她肚中之子是龙种,这些问题不用赵大人操心吧?”
赵长淮站了起来,面对外人他倒是游刃有余,笑容闲适:“我与长兄乃是一房亲姐弟,倒是陈大人,似乎住在这里多有不便吧?”
陈昭这时候却没空管这么多,他招了招手:“你怎的还不过来?”
长宁讶然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穿着飞鱼服,可能是黑瘦了一些,显得更像陈昭了。陈蛮轻喊了一声:“大人。”他在不远处站定了,细细一想是一个多月没见到大人了,大人似乎瘦了。
赵长淮当然也认得,这人是原来赵长宁的护卫,陈昭的弟弟。
“你替我守着她。”陈昭在旁低声叮嘱陈蛮,“我知道你把她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我几个时辰之后回来接替你,你切记不能让她有丝毫闪失。事后我会带你面圣,圣上会封你副指挥使的官衔,可记住了?”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知道。”陈蛮对于兄长的再三叮嘱很不在意,有他带着人护着赵长宁,难不成还会让他出事吗?
大战在即,面对的毕竟是旧□□一众人,陈昭自然也不敢托大。军队已经开始集结了,很可能今晚就会有动静了,他叮嘱完弟弟之后就带人离开了,城防部署还需要他监视着。
陈蛮许久不见大人,自然有很多话跟他说。主要是着重陈述一下以后大人有什么事想做,尽管来找他就行。
赵长宁跟他支了张小桌在院里喝茶,跟他说了会儿话,正好问起他在京卫的事:“听你哥哥说,你似乎要升任副指挥使了?你这连升数级,直接跨至正三品,实在是厉害了,究竟是立了什么大功?”
陈蛮摇头说:“我不知道。”
这事他其实也很好奇,他在京卫里虽然表现颇好,但副指挥使是想升就能升的吗?就算看着哥哥的面子,也不会这么快,至少要等他有战功再说。
长宁也疑惑了:“你不知道?”
陈蛮仔细想了下,又说:“也不是什么都没干过,抓过几个奸细,是边关大将陆诚的人,听说他带五千兵马回京述职,在京城西安营扎寨,但我审问那几个细作才知道,他分明就带了三万人回来。”
赵长宁听着觉得奇怪,隐瞒兵力不报,多半是有谋逆之心的人。
“别的不说,既然你重回赵家,总得安顿好酒菜给你吃吃。”赵长淮跟陈蛮还喝过几次酒,比较熟悉,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人去准备晚上的酒菜了。
黄昏收拢,最后一丝金光消失,酒桌就摆在竹山居外面,长宁不喝酒,陈蛮和赵长淮只是象征地喝了两杯。
陈蛮与赵长淮喝熟了,说话就越说越偏了,陈蛮与赵长淮都是一把年纪还没有成亲,比较有共同话题。赵长淮想着这位以后毕竟是副指挥使,就想给他做个媒,搭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家里还有几个妹妹……不知道陈兄看不看得入眼?”
“二弟行了,别说了。”赵长宁叫下人过来收拾桌子了。什么妹妹,家里还没出嫁的妹妹全是庶出的,陈家怎么可能让陈蛮娶庶出的女子。
陈蛮笑而不语地喝茶。“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劳你费心,还是算了吧。”
赵长淮问,“你确定?”他指了指着长宁说,“我有个堂妹长得跟他有几分相似呢,陈兄当真没兴趣?”
长宁听得脸色发黑,这都说道哪儿去了!“赵长淮!”她低声威胁道。
没想陈蛮竟然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问陈蛮:“哪个堂妹,我怎么没有见到过?”
赵长宁想把赵长淮揪过来拧碎。
却正是这时候,外面突然有隆隆似脚步一般的声音传来,随后亮起了许多火把,隐隐有兵戈金器之声。
“怎么了?”几人都站起来。赵家胡同邻着正西大道,听到的动静多半是从大道上传过来的,这动静听起来似乎不大对。
“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陈蛮是会武的,立刻就带着几个侍卫去了前院。
这动静太大,赵家别的人也吵醒了。陆续房里亮起烛火,窦氏和赵承义立刻过来找儿子。长宁心里也在惊疑。京城是有宵禁的,戌时之后不能再上街了,这动静一听就是军队,什么军队能够进到内城来?
“长宁……”窦氏忐忑,她是习惯地依靠儿子,“外面究竟怎么了?”
“您不要管,跟父亲一起回房去。另外让人传话,大家都呆在屋内,不准出来。”赵长宁道,叫了赵家护卫把前院把守住。
窦氏等只好回屋去,紧接着长宁就听到外头路上有人阔声说话:“所有人都听着!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好好待在屋里。但要是谁敢出来,就格杀勿论!”
究竟是怎么了?
很快陈蛮就回来了,他说:“有人把路全封了,不要周围的住户出来,军队在往紫禁城的方向走,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开道。”他又一顿,“不过我看赵家似乎不太一样,留了一队兵马守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