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第140章过度号里很热,气味也难闻,但打人的事暂时没有。
邵博闻生平第一次穿囚服,黄色的无袖马甲,背后印着硕大的编号,当他从不锈钢的门框镜面里看见自己模糊的身影的时候,眼睛忽然就被刺痛了。
他是无辜的,所以这件衣服带着巨大的恶意,以及这短短两天内他经历的事情,都是对他接近30年来的人生中信奉遵守的法律和条例的强烈抨击。
邵博闻从没想过违法乱纪,因此也没有了解过办案的种种程序,然而他就是一无所知,都能感受到过程中的漏洞和不严谨。
就拿让他签审讯记录的事来说,警方问了好几个小时,记了有4张纸,可轮到让自己签字的时候,就一直在敲桌子催快点快点,邵博闻的工作里就有审合同这关,深刻明白文字陷阱疏忽不得,他必须逐字逐句地看,可对方不让他看,见催促不奏效,竟然直接抽了记录纸用纸来扇他的脸,威胁他说不签就不用睡觉。
扇脸比上拳头捣的侮辱性还强,邵博闻脾气好但不是没有,然而人在屋檐下,他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这种不清不楚的东西怎么签?邵博闻大概明白妥协意味着什么,那就不睡了呗。
也许只有切身感受一下冤屈,人们才能知道安慰的话语有多轻。
邵博闻心里弥漫着一种消化不掉的愤怒,也许是对社会、也许是对警察、也许是对何义城,又或者是那个莫须有的凶手,但更多的却是忧心,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不知道常远有没有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而虎子又闹没闹,还有也不知道公司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不管内心怎么挣扎,他起码还有控制情绪的能力,不像那个比他晚进来半天的小诈骗犯,当天夜里就哭了好几趟。未决犯都不是妈,这样更让人看不起,会被整得更厉害。
监室的屋顶比外头高级公寓的净空还高,为的是防止有人上吊。睡觉是大通铺,新人没有地位,只有侧着睡的面积。吃的是馒头和“白菜游泳”,不用劳动但要坐板,就是盘腿上身挺直,两手放在膝盖上,对着门背监规,半小时一班,休息几分钟继续。
板坐不好会挨打,好在邵博闻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坐了几班就有人过来问他是不是当过兵,由于这里的消遣接近于无,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说明你被接纳了。
这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的在外头叱咤风云、有的小偷小摸,到了这里却并不是一样,混得好的仍会混得好些,无论走到哪里,人都是分阶层的。
在这里宣扬“自己的无辜的”这种言论会遭到众人无情的嘲笑,所以邵博闻一般安静如鸡,有人无聊非要来问的时候,他就答一句“涉嫌谋杀”,然后不管对方是不是大吃一惊,都不会再往下说了。
但他身上又没有那种暴虐狠戾的狂徒气息,既不哭天抢地,也不唉声叹气,该干什么干什么,在这个自由人和刑拘人将从此分道扬镳的地方,倒是显得有些不一样。
邵博闻所在的这个5区34号的牢头是个经济罪犯,叫杨允,四十出头,长得也挺儒雅,据说是名校毕业,涉嫌的罪名是利用高息为诱饵设陷阱,伪造金融凭证诈骗储户金额上千万,是个准备逃出国却还差一脚的人。
聪明人喜欢聪明人,杨允有些自视甚高,不太瞧得起普通人,但是邵博闻的安之若素让他觉得有点意思,坐板的时候就将邵博闻安排在自己旁边,在休息的时候找他聊天。
杨允温和地问道:“怎么进来的?”
邵博闻:“涉嫌谋杀。”
谋杀就是谋杀,还刻意加个涉嫌,杨允处在社会里的小高层位置,见过的黑暗交易并不少,他感觉这年青人是无辜的,但也没差,乱扣罪名很容易,可要翻身却非常难,他努了下嘴,见怪不怪地换了话题:“有家吗?”
邵博闻一下就想起了前天中午在成化书店,常远牵着虎子对他挥手的画面,这让他心脏一沉,神色间蓦然就染上了些低落的意味,他点了下头,思念喷薄而出:“有。”
只有家庭美满的人才会对这个问题回答的这么慎重,杨允不是特别能理解,但他也没有落井下石,因为希望这东西就像小孩吹的那种泡泡,完好的时候感觉满世界都是希望,可第一个开始破了,后面的就会成群结队的尾随。
晚上6点半之后可以看会儿电视,不过节目都是特定的,红歌红剧、新闻联播之类的,不符合时下的娱乐时尚,但大家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因为真的是无聊透顶。
杨允不看这些东西,邵博闻没来之前,他就在最靠近电视的通铺上假寐,然后他发现邵博闻也不太看,就跟找到了共同话题一样,提邵博闻到前头去陪他扯淡解闷。
新闻联播里讲到这半年以来反腐工作取得的成绩,杨允就是搞腐败的进来的,对此特别不屑一顾,他说:“这些年贪污的大老虎一个个落马,对我、你、他们、gdp、基建有什么好处吗?”
邵博闻摇了下头,他离反腐很远,只能看到眼前,他没感受到什么变化。
杨允会读心术似的说:“没什么变化是吧?这就对了,那么问题来了,反腐的意义是什么?”
邵博闻还是不说话,杨允却压低声音笑了起来,有种嘲弄和报复的感觉在里面:“是贼喊捉贼。”
邵博闻并不想窥探高处的秘密,一个人知道的东西,应该和他身处的环境相容和匹配,这样才不至于无法承受,可是何义城的坠亡案偏偏让他看见了权势正逐渐以最肆无忌惮的方式亮出爪牙。
再遥想他被迫了解过甚多的,小溪堤强拆的维权之路,最后眼见着走上极端,他们能怎么反抗?又该怎么保护自己?
细思恐极。
——
常远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坐了许久,心里那股气劲才开始散去,乱七八糟的联想褪去之后,理智才肯姗姗迟来。
报道里说刘缘十年前就去世了,林帆跟他长得像,也不是不能用巧合来解释,毕竟世界很大。还有,一个人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假装昏迷一整年吗?
而且常远相信人与人相处的真情实意,如果没有这个相识度极高的照片和那种任何事都有他掺一脚的强烈既视感,在这之前,他还觉得林哥是个诲人不倦的好人,踏实、本分,还有对谢承舍身相救的善良。
可眼下邵博闻身陷囹吾,他只好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哪怕对方本来是朋友。
夏日天幕露白早,常远好不熬到虎子上学的时间,老曹最近是主心骨,忙的脚不沾地,他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孩子有些无精打采,站在幼儿园门口不肯进去,但也不敢发小脾气,只是绞着手指怯生生地问他叔:“我爸爸今天回不回来?”
虽然没有结果,但虎子每天都要问一遍,常远太懂那种殷切的期盼了,他鼻子一酸,又折回去将小天使抱了起来,汲取力量似的说:“虎子乖,会的。”
离开幼儿园之后,常远在路边连抽了两根烟,才顶着一张要去直面淋漓的鲜血和惨淡人生的脸去了三院,然而迎接他的画面却是,林帆的病床上……空无一人!
那瞬间常远两眼一黑,所托非人和遭逢背叛的感官强烈到让人绝望,他的第一反应是林帆跑了,那邵博闻怎么办?
失重感陡然将他包围,常远感觉自己的心沉到了比脚板心还低的地方,他的大脑里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有肢体的本能驱使他掉头就跑,然而他刚起步,一个人就以对对碰的气势杠了上来。两人重重地撞到一起,然后被力的相互作用弹开,满心恼火地互相定睛一看,各自脸上就浮起了震惊。
撞到常远的人是刘小舟,地点是林帆的病房门口。
人脑的潜能无限,上一秒惊慌失措,下一秒却能被迸出的希望的火星点燃逻辑,常远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了n个问题,他反应也快,先下手为强,严厉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刘小舟生无可恋地躺了几天尸,一早才被在p19二期工作的孙立庆告知,何义城坠楼竟然是他杀的反转,常远连续失踪两天,项目办的人自然会询问他去了哪里,而张立伟来自甲方,流言蜚语在荣京满天飞,便也不吝告知。
虽然听说邵博闻已经被拘留了,但玻璃研究是她哥的强项,刘小舟担心他在其中有出谋划策,因为让何义城死她唯一的愿望。刘小舟忙不迭地就赶来了,谁知道人还没见着,倒是碰上了p19工地上的这个监理。
刘小舟顺了顺跳得过快地心口,对常远的质问态度十分不爽,她往回呛道:“关你什么事。”
常远为了诈她的话,问题和语速节奏都很快,他指了指房门,摆出一副洞察一切地冷脸说:“你要是来看你哥林帆的话,那就跟我有关了。”
刘小舟一瞬间就瞪大的眼睛,关心则乱,她扑过来按住了用力的掐住了常远的胳膊,口不择言地说:“他、他怎么了?”
这是常远期待的结果,可它的到来却让他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林帆……林帆果然就是刘缘。”
刘小舟觉察到不对,推开他冲到病房门口往里看,然而等待她目光汇聚的,却只有一个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空床位,她六神无主地回头大喊,嗓音里哭腔慢慢:“他人呢?”
常远冷漠地看着她,说话的时候心里寒意直冒:“畏罪潜逃了吧。”
“你放屁!”刘小舟喷的很用力,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像个神经病一样呵呵地笑了几秒,才满眼泪光地说,“何义城要是被人杀的,那可能是我,是刘富,或者孙立庆,但不可能是我哥。”
“他这个人太懦弱了!除了会死读书,什么都干不好,只会逃避。家里出了事以后,他连名字都不敢要,学业抛弃了,妹子的生计也不管。是我!上个大学像野鸡一样,到处勾搭人骗钱养活得他。我们打官司、游行、上信访,他从来不参加,他就是个没心没肺地窝囊废!”
“你还记得荣京一期,看见我跟他在工地吵架的事吗?我要当‘天行道’,刘富和孙立庆是我的眼睛,他说他不同意,哈哈哈,可笑,他吃软饭,还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同意,他有什么权利来管我?”
“我瞧不起他,”刘小舟轻蔑地说,“你告诉我,一个能在凌云那个小破公司活得整天乐呵呵的人,他知道冤枉两个字该怎么写吗?!!”
网友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前脚给他连原po带评转赞删个精光,后脚去看就已经更上一层楼了,他们不疲,监管的都累了。
事情到这里,已经闹得有些大了,虽然民意可有可无,但让人称颂总归比唾骂来得舒坦,而且你永远不知道这些渺小的蝼蚁们,聚在一起能撼动哪颗大树。
荣欣接到电话,对方的语气严肃,让她点到为止。
可是她不愿意,荣欣深信何义城的被杀,也不得不说她的第六感很准,这天上午10点多,“天行道”在网上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
第141章
凌晨3点,老曹被一阵锲而不舍的手机震动声给震醒了,是一个尾号为0181的陌生来电,然而接通之后,他骇然发现来电的人却不陌生。
“老曹,是我,”声音沙哑到老曹听不出是谁来,好在对方很快自报了家门,“林帆。”
老曹的瞌睡登时被惊走了七分半,形势乌云密布之下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他弹起来高兴道:“你醒了啊,妈的!太好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谢承这小傻逼是不是已经乐得找不到北,冲到医院对面去了?”
对面给了他一阵短暂的沉默,老曹不解地用“喂”催了一声,林帆才虚弱地说:“还没告诉他,先不说这个,老曹,我求你一件事情,关乎邵总的清白,你答应我,在结果出来之前,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醒了的事。”
老曹高兴不过三秒,立刻被撤回了冰冷的现实,他觉得十分奇怪,林帆一个昏迷一年的人,能知道什么关于邵博闻清白的秘密?但现在任何希望他们都要抓紧,老曹慎重地道:“好,你说。”
林帆气息不稳,说话有些费力:“我想知道邵总现在的情况,你了解多少,我就要知道多少。”
林帆不是家属,按理老曹不该把材料给他,但现在他们在撞南墙,抱着最好的希望等待最坏的结果,所以都无所谓了。老曹穿上拖鞋就去了厨房,他有点被害妄想症,公文包放在橱柜里,里面有他目前掌握的所有情况,老曹说:“你方便看图片吗?我拍给你。”
林帆应了声“方便”,然后就挂了电话。
而这边被挂的老曹,一边拍图一边怀疑,林帆一个穷技术能有什么福尔摩斯的技巧,但是管它的,先发了再说。
拿开教授的光环,姜伟只是个普通的老人,6点起床去公园打太极,7点半吃完早饭溜达回来开始忙碌。他退休很多年了,但一直保持着8小时的工作习惯,给学生群里的孩子们解答问题、画画工笔、看些生涩的古代孤本,不肯让自己闲下来。
向阳和陆文杰被使唤成司机过来接他的时候,老头儿已经忙完了一波,正在自己倒腾出来的小花园里摇躺椅。
向阳忽然就觉得,只有这种与世无争、深入浅出的人才当得起学者的称号,而那些满世界蹦跶、高谈阔论的家伙,他们真的有时间潜心研究吗?
两人恭恭敬敬地将老人接到了何义城坠亡的办公室,警戒线还在,因为上头高度重视,现场也被保护得很好,里头已经有人在等了。
姜伟杵着拐杖慢吞吞地走进去,他是一个搞学术的人,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可是人命关天,要是有他能帮忙的地方,他没有推诿的理由。
为了防止风雨侵入,玻璃破洞暂时被以不严密接触的方式用石膏板挡住了,这会儿姜伟来了,刑警连忙合伙将它移开,一股气流席卷进来,旁边的遮阳帘开始翻飞,制造出“哗哗”的动静,姜伟看着那个一下能塞进4、5个人的高空创口,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二层以上配置不足,就必须加栏杆,这是他去哪儿都要老生常谈的东西,可是有些人就是不听,非要等闹出人命了,找谁负责找谁赔偿自己都觉得亏,因为生命不会重来。
“教授,这块就是案发时爆掉的双层玻璃,您看看。”
姜伟已经提前看过了视频,蝴蝶斑是自爆还是他提出来的,这种爆裂性无法控制,属于随即离散情况,只能根据自爆的统计推出一个较为普遍的规律,那就是温度高的夏天里,玻璃爆的概率比其他三季要高。
也许这块玻璃受热比较多,但具体是为什么,姜伟走到洞口前蹲下来,除了看见一些指甲盖大小的亮晶晶的玻璃碎粒和隔热条还嵌在框料里,其他一无所获。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在警方刑侦手段如此厉害的今天,他们找不到丝毫异常,姜伟一个老花眼,自然也没有火眼金睛的功力。
副支大失所望,他叹了口气,说了两句鸡血话让大家不要气馁,洞口这边的姜伟却在怒其不争地当事后诸葛亮,他闹心地说:“这么不差钱,不想要那道碍眼的栏杆,当时做个夹胶玻璃,就不会有这种事了嘛。”
向阳要死要活供了个房子,因为没时间管装修,入的就是精装,谁知道这就是一个天坑,于是他就明白了,楼是建给别人用的,所以开发商都抠抠搜搜的,什么时候都差钱,他好学地蹲在旁边笑道:“老爷子,您从哪儿看出别人不差钱了?”
姜伟用手指在框中间点了点,又到框上敲了敲,说:“这隔热条和立框的精度和工艺,一看就知道是进口的,因为国产的这两种材料都比较……”
姜伟顿住措了下辞,才接着道:“比较省料,不能扛冲击,遭这么大块的玻璃自爆,框子上得被崩的全是划痕,而这个隔热条呢,也会变得歪七扭八、凹凸不平。你看,这个就不会,当然,这些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向阳以涨姿势的目的追问道:“用多少钱堆呢?”
姜伟也挺疑惑地说:“10倍于国产价吧,几乎没有业主会这么干。”
向阳陡然捕捉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灵光,他想业主不会这样干,那么凶手会不会呢?
他一直都是那种靠直觉办案的人,一半靠谱一半不靠谱,所以不是特别能得领导欢心,但这是向阳的长处,他的思路比较跳跃,向阳心想:假定这是谋杀,他们之所以找不到任何可疑物品,有没有可能,工具或手法,就藏在这些空心的金属框里呢?
他跟陆文杰咬了会儿耳朵,沉稳的搭档沉默半晌,最后目光沉沉地说:“有可能。”
很快他们向上级提出了申请,在没有其他方向可以挖掘的情况下,为了尽早破案,领导不得不同意了他们相当于拆掉别人一个房间外墙的垃圾提议和浩大工程。
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决定下发之后,警方离真相就已经近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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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0点半左右,荣欣在家中沙发上闭目养神,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是一个尾号为0181的陌生电话。她接通以后,听见一个耳生的男声叫她“荣欣女士”,荣欣皱着眉心问道:“你好,你哪位?”
对方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凌云邵博闻邵总公司的一名技术人员,我叫林帆。”
跟邵博闻相关的人事物让荣欣没有立刻挂掉电话,她不悦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