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阿媛追了一阵,气喘吁吁。颜青竹怕她累着,又停了下来。阿媛追上来,攥着小拳头锤了颜青竹几下。颜青竹任她不痛不痒地锤着,待她不锤了,便把她的手握着,继续前行。
阿媛想到刚才的话题,想与颜青竹多讲一些,便道:“青竹哥……”
话音未落,颜青竹已抢着道:“你就不能叫声相公或夫君来听听?我们都成亲三日了。”
“我还有些不习惯嘛。”阿媛辩解道,“再说咱们村里哪有这么叫的?不都是叫‘当家的’,‘我家那口子’,‘孩子他爹’?哥哥妹妹叫了一辈子的,也很多嘛。”
“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嘛。”颜青竹故意做出不悦的样子。
“哦……相公,我有件事想说与你听。”阿媛顺从道。
颜青竹满意地嗯了一声,“娘子尽管说来听听。”
阿媛笑笑,又正色说道:“关于我的身世,你应该知道一些。我现在想原原本本说给你听。”
颜青竹知她是说这个,顽皮的笑容马上收了起来,“你讲。”
“我亲生父亲姓冯,是京城一个世家嫡子。我娘和我爹也算是两情相悦,不过我娘是匠人的女儿,家中虽还富庶,但相对于我爹来说算不得什么好身份。所以,我娘嫁给我爹,只能做妾。”
颜青竹有些惊讶,难怪柳巧娘不喜他的匠人身份,原来是她自己在这方面吃过亏,嘴上只道:“难怪岳母心灵手巧,原来是匠户出身。”
阿媛点头,“是啊,听娘说,我外祖父是木雕高手,外祖母精通刺绣。上门提亲的人很多,若不是我娘非是看中了我爹,以她的身份实在不必做妾。”
阿媛叹了口气,“我娘常说,别人都以为她精明,其实她犯傻的时候不如普通人呢。”
颜青竹道:“岳母这是后悔了?”
“如今自然是后悔了。”阿媛道:“当时却是不悔的,虽然我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反对,不过到底抝不过我娘。我爹是先纳了我娘,后来才娶的正妻。所以头几年,我娘倒是过得不错的。”
颜青竹低头看她,见她面带忧色,知道后面的话讲出来必是转折了。
“大概是我三岁的时候吧,京郊爆发了瘟疫。我外祖父外祖母当时正是住在京郊。瘟疫肆虐,那片区域被强制封锁,直到外祖父外祖母的尸体被焚烧掩埋,我娘都未见到他们。
京城里人心惶惶,深怕郊外的瘟疫蔓延到城里,很多富户都想尽办法要逃离京城,去更安全的地方。我爹娶的正妻徐氏,是江南人士,也是世家大族,当时我爹便设法打通关节,取了路引,带着一家老小往江南暂避。
一路又是车马又是船,连日奔波。我娘是纯粹的北方人,对于南方湿润的气候很不适应,还有些晕船。娘说我也身体不适,吐得厉害,身上起了疹子,不过我那时太小,对这些事情都没有记忆。
到了汐州,徐氏见我们母女不舒服,便提议暂停赶路,在客栈多歇一夜。那一夜,没发生任何异样,可第二日醒来,客栈里一路同行的十多人都不见了,连我爹也不见了。”
听到这里,颜青竹似有所觉,忙问,“是那个徐氏搞鬼?”
阿媛点头,“大概是吧。她与我娘一直很和睦,不过这件事若是她从中作梗,可见得她是个机心颇重的妇人。我娘从前是家中独女,父母的掌上明珠,从未历经过后宅之事,哪里是徐氏的对手。
他们都离开了,就剩我和我娘在客栈里。我娘发现后,立马便抱了我去追他们。可才走出客栈没多久,就有官兵把我们拦住了。问明我们的来处,便不由分说,把我们押着去了一个荒山的尼姑庵里关了起来。”
颜青竹始料未及,疑惑重重,“这是为何?”
“我娘当时的反应如你一般,待关进了尼姑庵,见了另外也被关起来的人,这才知道缘由。”
“还有其他人也被关起来?”颜青竹奇道。
“不错。而且都是京城方向来的人。因为京城郊外爆发瘟疫,设法逃离的人很多。很多京城富户本也就是江南迁过去的,如今出了危及生命的事,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回老家暂避。顺着大运河南下,和商队混杂在一起便可少被盘问。因而那几个月,到江南避难的人很多。
也正是这个情况,引起了江南各地官府的防备,对从京城方向来的人都要进行盘查,若发现有异常症状的人,便要被关押隔离起来,生怕将瘟疫带到了江南。
这点,汐州府也不例外。于是那些官兵听说我们来自京城方向,又见有头晕,发热,呕吐,身上起斑疹的情况,自然就把我们关起来了。那尼姑庵里的其他人却基本是下船的时候就被送来了,而我与我娘在刚到汐州的第一天,顺顺利利,根本没被盘问过。”
颜青竹细想阿媛话中的意思,似明白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有人通报了那些官兵?”他又自答道:“必然如此!否则为何一路上都未被怀疑染了瘟疫,偏偏到了这里就被怀疑?为何那徐氏对你们关怀备至,非要在汐州多留一天?为何岳母刚要追出去,就被拦住了?时间也太巧合。”
阿媛叹口气,时间虽已久远,而且当时自己年幼尚无感受与记忆,只是后来常听娘回忆往事,如今说出来也能想见当时母亲独自面对了何等凶险。
颜青竹又道:“我常听人说,世家豪门的后宅争斗如同没有刀光剑影的暗战,我还笑妇人哪里有这般厉害。现在看来,她们都是厉害得不要命啊!”
阿媛苦笑道:“是啊,徐氏把我们母女二人丢在汐州自生自灭,恐怕爹那里,早以为我们真的染了疫病,避之不及呢,又或许,这么多年,认为我们已死了吧。我们在江南人生地不熟,离京城又是千里迢迢,外祖父母又已亡故,她这一招,实在狠辣。
后宅妇人真是厉害起来取人性命也易如反掌。所以虽然娘一直希望我认祖归宗,抬高身份好嫁入门第高的世家,可我自己是不太愿意的。像我这么笨,又只是个庶女,入了人家后宅,恐怕结果比娘还惨吧。”
颜青竹连连点头,“对,对,对,所以你嫁我才是明智之举。”
阿媛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他是逗自己开心,怕自己陷入往事的酸楚,不由弯起唇角,又接着道:“我和娘在尼姑庵待了好几个月,其他一同被关押的人因为症状好转,并非瘟疫,都被家人陆陆续续接走了。我和娘那些水土不服的症状也早好了,却没有人来接我们。后来京城的瘟疫解除了,尼姑庵里没有人再被关进来,官兵也撤走了。我娘想去找我爹,但身无分文,又没有路引,甚至连证明自己身份的户帖,文书都没有,便只能在尼姑庵暂住,靠给庵里做些粗使活计,换得与我的一日三餐。
那一年,云州大旱,粮食薄收。许多云州的饥民涌入江南,汐州也遭到一些饥民抢食争地。后来,朝廷下令,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饥民可获粮食周济,限令时日,返回耕地。不能证明身份而又引发暴|乱的饥民,与流民无异,即刻流放黔州。
当时官兵来庵里搜寻躲避排查的流民,我娘与我都不能证明身份,又恰逢□□,便被划入流民一伍,等待流放黔州。”
颜青竹蓦地一急,他媳妇儿那么小的时候差点被流放黔州?不过想想,最终肯定是没有去成了,那是因为……
颜青竹恍然大悟,“这个时候,你们遇到吴有德?”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小天使提出的问题,结果导致章节被锁,我崩溃了。有机会再回答吧,太可怕了。
☆、第48章
阿媛点头道:“是啊, 如果可以重来,可能宁愿当时被流放,也不要再遇到这个人吧。
吴有德当时就是南安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人,父母都已不在了, 一个人守着几亩地艰难度日, 二十多岁还打着光棍。也是机缘巧合, 他那日来庵里送米送菜。我娘听说他的情况,顿时有了一计。吴有德为财所动,答应了下来。”
颜青竹道:“岳母当年和吴有德成亲, 是为了获取户籍,好避免流民的身份?”
阿媛道:“对,不光是避免流民身份, 有了户籍才能获取路引, 才能去找爹他们。我娘和吴有德商议,是假成亲,等找到了爹他们便给吴有德报酬。
按理说,流民通过与当地人成婚来获取户籍是不正当的举措,不过汐州府这边自然是默许了,毕竟能增加当地人口, 将来就是政绩一件。所以当时通过这种方式留下来的人很多。
我娘看中的是吴有德这个人老实,家中又无其他人,到时候要脱身不难。于是办婚书时,胡编了一个云州的籍贯,名字也用的假名。当时流民很多, 官府不会一一细查。
有了新的身份,娘开始做些刺绣活儿赚钱,一来养活我母女二人,二来为筹钱上京城。等有了路引,娘便带着我往京城去,这时候距离我们离开京城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了。
当时答应到了京城便给吴有德酬劳,所以吴有德也与我们同行,一路上倒对我们母女多有照顾。”
颜青竹想到后来的事情,便知京城之行多半未能如愿。
果然,阿媛道:“到得京郊,发现周遭历经瘟疫后,多有改变,从前的外祖父母家已成了一片柳林。待进得城里,更发现从前冯家的府邸,已换了主人。说是冯家人从江南回来后便搬离了这处宅院,搬去哪里却没人知道,连是不是还在京城都没人知道。想来是有人留着后手,刻意隐瞒了吧。
冯家家大,可当初在京城的便只我爹这一系,其他亲族在各地自是有的,可惜我娘是妾氏,我爹未带她去见过这些亲族,也甚少提起,因而又是无从打听。
在京城待了三月有余,千辛万苦却一无所获,我娘心灰意冷。这时我们的户籍都已随吴有德迁至汐州,即使有路引,在京城亦不可能久留,便又只能回到汐州。
倒是吴有德,来的时候还心心念念大老远过来会不会白跑一趟,拿不到拖欠了他许久的报酬。回汐州的时候却没有半点抱怨,对我们母女是越发的好。”
颜青竹挑挑眉毛,“吴有德对岳母大人有了非分之想吧。起初只是想捞点钱财,如今见她找不到丈夫,便想做了真夫妻吧。”
阿媛道:“不错。不过我娘自然不同意,吴有德虽有些失望,倒也没有因为一纸婚书为难过我娘。
到得汐州,我娘又想着一个办法,便是去找徐氏的娘家,通过徐氏的娘家便可知道爹的去处。当年我们还未到得徐家避难,就被抛下了,因而娘也只记得偶然听到的关于徐家的情况。可等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具体地方,只见了徐家空落落的宅院,听说徐家有人做了京官,徐家人都迁往京城了。
既然徐家都迁往了京城,那爹即使搬离了从前的地方,肯定也还在京城的。我娘便又燃起了希望,一边存钱,一边等待新的路引办理下来。
可惜,之后又去了京城两次,都是失望而归。京城太大太大了,我娘又是个没什么门路的平头百姓,想找到刻意避开我们的人,哪有那么容易。”
颜青竹咬了咬牙,“那个徐氏应该是有些防备,若你娘回去了,她这妒心和恶行被揭露,哪里还配做人家正室?倒是你爹,为何如你从前所说,从没来找过你们呢?他就没怀疑过什么吗?”
阿媛笑叹一声,“这个我怎么知道。我那时候太小,连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呢。我娘总把我爹说得很好,又说爹迟早会来找我们的。我想,大概这是娘自己在欺骗自己吧,否则这些年,她靠什么信念能支撑自己?”
颜青竹也叹口气,“之后的事情应该我都知道了,你们来了南安村,村里人看着吴有德娶了个带着漂亮女儿的漂亮媳妇儿,都很惊讶呢。”
阿媛道:“是啊,找了那么久都没有结果。而吴有德一直对我们母女关怀备至,我娘亦是感激他的。吴有德起初是为了钱才与我娘做了交易,后来见我娘貌美,又一身手艺能赚钱,这才动心的,他当年为人有些爱财,但到底是人之常情。从前的他,待我们倒是真心极好的,最初村民们的闲言碎语,他也不在意。
最后他变成那个样子,倒也不是一朝一夕,大概这十多年,他也未能感觉到自己付出的真心能让我娘放弃寻找过去丈夫的想法。我娘每月都去飞仙渡一次,向京城来的商贾打听有没有冯家或徐家的消息。”
颜青竹却是意外,一向不愿再提吴有德的阿媛,如今提到吴有德不仅不害怕,还能很公允地讲述过往,看来她已从那些阴影中走出来了。
“岳母大人从前是嫁与世家子的,和吴有德这个乡野村夫在一起纯粹因为走投无路和感激,自然不会多么真心相待了。”颜青竹很是理解。
“是啊,站在我娘的角度她确实做不到。可吴有德的愿望亦是平凡,他想要与我娘生儿育女,做对普通夫妻,可我娘……我还未懂事的时候便见娘常喝一些奇奇怪怪的汤药,每次喝完,吴有德都很不高兴。想来,那应该是些避子汤之类的药吧。
我娘只能在钱财上满足吴有德,她做刺绣做糕的钱比吴有德种地多很多,她替吴有德盖了更大更好的房子,给他添了衣服,置了田地,总之,一家人表面上还是和和睦睦的,吴有德也没想过再娶。
可吴有德好逸恶劳的性子也就这么慢慢养成了,他觉得我娘本就是欠了他。直到我娘生病去世……这十多年,他对我娘的情意已变得复杂,像人家常说的,什么又爱又恨。
我娘突然这么走了,吴有德他是承受不住的。所以他好像一夜之间变了,变成了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他挥霍娘留下的财产,一件娘的东西都不留下,拿去赌,拿去当,似乎用光了我娘的钱,他就狠狠报复了我娘。我还记得,那天他使劲儿掐着我脖子的时候,还一直在说,我娘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
其实,吴有德不是变坏了,是在我娘走的那天,他就跟着疯了吧?如果不是受了太大刺激,一个人如何能扭曲成那个可怕的样子?!”
阿媛说罢,冷笑一声,“世事无常,如果我娘知道当初嫁给爹会引发这么多事,不知道会如何想。”
颜青竹见她伤感,忙抚着她的肩,温声道:“若岳母大人没有执意嫁给岳父大人,我哪里来的这么漂亮的好媳妇儿。不是世事无常,是老天自有安排,诸般磨难过后,方让我二人修成正果。”
阿媛掩嘴一笑,“你这话,活像个庙前的算命先生!”
……
二人撂下这话题不谈,只在那乡间小路自在行走。有村民从不远处路过,见他们携手并肩,好不亲密。
未婚的小姑娘自是低头羡慕,心道将来嫁人也要嫁个这般贴心的。若是已婚的,不由叹一句,新婚燕尔正当甜蜜,看你们过个三年五载,还不跟我与家里那口子一般,柴米油盐,婆媳儿女,也就是一辈子了。都一样,都一样,只是迟早的事情,有个什么好羡慕的。想着想着,还要砸吧砸吧嘴,才觉痛快了。
二人回到家中,又收拾一番,颜青竹打算第二日要开始做伞了,便把早先为着摆喜宴收起来腾位置的伞具搬到了院子里,用帕子仔细蘸了水清洗。
阿媛见他对伞具格外用心,便不去帮忙清理,生怕自己不懂门道,反而帮了倒忙。
她自往后院去。
这几日她细看过颜青竹家各处,除了前院极大,当做制伞的工地。后院这处也有差不多一丈见方,却是荒废了。那只常来做客的三花老猫如今正在那处翻泥巴玩儿,见了阿媛过来也不跑,俨然做了荒地的主人。阿媛只得笑叹一声。
记得她小时候过来时,这片地也是种菜植草的,如今他一个人做伞,只怕是没有时间打理了。
阿媛琢磨着,以后就在这里种些小菜,圈一窝鸡仔,再植一棵柳树。
这样就有菜吃,有蛋吃了,后山能采到竹荪,竹笋,蘑菇,木耳等素珍,再跟村里人买点米粮肉食,去镇上的时候再买些好的食材,如此颜青竹每日都吃好些。
而柳树,长得很快,来年也许就能在树荫下乘凉了。
阿媛设想着,听着前院颜青竹似在刨竹青的声音,觉得心里格外踏实。打算明日便去石寡妇那里要一些菜种子。她,有属于自己的小家了,她要好好打理着。
这日到了晚间,两人一同上了床,依偎在一起。夏夜山间幽凉,冲凉以后睡一夜都没有黏腻感,两人偎着也不觉得热。
“相公……”阿媛忽而把一侧的面颊贴到他敞开中衣的坚实胸膛上。
颜青竹见她如同猫儿一般撒娇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意动,唇往她的额上移近,却被阿媛伸了两根手指堵住了嘴。
“人家和你说正事呢。”
颜青竹撇撇嘴,板着脸,“哦……喊相公就是说正事,我晓得了。”
阿媛呵呵一笑,又正色道:“在路上的时候未与你说完嘛……其实,与你讲我的身世,除了想让你更清楚我的过往,我还有个打算的……我娘虽说在汐州待了十多年,到底是想着京城那个家的,让我回到爹身边,是她的遗愿。我小时候关于那个家的记忆都没有的,因而除了感觉被抛弃,也对家里没什么感情。按我自己的意思,觉得他们都从没惦记过我们母女,我又何必去找他们,我现在和你一起,生活得很满足,我未想过将来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不过……到底是娘千叮万嘱,该去找一找的。”
颜青竹渐渐敛了面上嬉笑随意的样子,道:“你想去京城?”
阿媛在他怀里嗯了一声,没敢抬头看他。去京城找人必是渺茫,她娘当年都没能找到,如今时日又过去这么久,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找到。如果找不到,花费的钱财自是白白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