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庄扬为腿伤耽误,行动不便,待他伤好,要设法去见见子慕先生。这夜汉王在蜀王宫中,论功行赏,周景也在座。
论功劳,周景的两份檄文起到很大的作用,第一份揭露蜀王罪行,引起蜀民愤慨,使得锦官城内官民离心。第二份则是入城后的安抚告示,言语切切,想民之所想,解民之所惑,使得因城破慌乱的蜀民得安心。
以周景的才能,那恐怕是丞相之才。
只是这人年少时,家人位居高官,却因权势争斗而遭遇屠戮,一直有避世的心思。
行赏至周景,周景出列,上前谢恩。
周景的赏赐尤其丰厚,令人垂涎。
从中也能看出汉王对周景的赏识。
周景拜谢后,返回席位,四周人高谈阔论,他则是耽于美酒,开怀痛饮。
散宴后,周景让随从将汉王赏赐的财物拉回官宅,他独自骑马出蜀王宫,趁着夜色,前往一处老宅。
那宅子犹如鬼屋,阴森森,院中杂草齐膝。
周景穿过长了草的游廊,他不慌不忙,神色冷静。
游廊的房间皆呈破败,门窗歪斜,周景推开游廊尽头一处房间。
房中漆黑,没有照明,只觉腥味扑鼻。
“子慕先生?”
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在门后响起。
“是我。”
周景应声,他在黑暗中摸索,来到一处榻旁。
借着有限的月光,隐隐可见榻上躺着一位高大的男子,那男子一动不动,像似处于昏睡中。
第70章 未曾改变
周景在凌晨前往城南, 城南的火还未完全扑灭, 有些地方仍在啪啪燃烧。周景提桶井水往自己身上倒,从头浇灌, 他不顾汉兵阻拦, 闯入燃烧的街道。每路过一具尸体, 一位受伤的士兵,周景都会停下来察看, 夜色昏暗, 唯有风中的火光带来时亮时暗的照明。周景冲进来时,显得不顾一切, 在找寻的过程中, 则十分冷静, 火焰烤红他的脸庞,烫焦他的头发,他仍未离开,抱着极大的意念, 一处挨一处寻找。参与城南战斗的汉军告诉他, 城南的残兵要么被俘, 要么已死。在被俘的士兵中,周景没找到魏嘉,他多半死在了这里。
想起在汉军帐中,和身为俘虏的魏嘉对弈,两人席地而坐,专注于棋盘, 你来我往。周景侵掠魏嘉的阵地,眼看魏嘉一条大龙就要被屠,魏嘉苦恼抓头:“子慕待我这般冷酷,想是以往什么时候把你得罪了。”周景面无表情提子,说道:“你几时赢过我。”
那时两人已是对立,各为其主,却仿佛还在魏府中,两人在清风徐徐的亭上下棋,惬意的听着流水潺潺声,时常,魏嘉会在棋盘上被周景打得抱头鼠窜,而周景颇有些小得意,从不手下留情。
现在回想,在魏府那些悠闲相伴的日子,颇令人怀念,周景一度觉得这样也挺好,在魏府那些时光,看着他和女儿温馨的场景,他甚至觉得很欣慰。
现在觉得哪怕是在汉军帐中,两人安静的在一起,听着棋子敲落声,亦是美好之事。
周景翻开一具趴地的尸体,辨认不是,又去检查另一具,在燃烧过的四周兜兜转转,周景的手脸沾染炭灰,汗湿衣衫。
周景其实已不知晓找到又怎样?找不到又怎样?及这人世里,这个人或许已经消失,唯只剩一个皮囊,且会腐败、发臭,并化作一捧泥土。
那时在汉军帐中,若是就此将他关起来,等锦官城之战结束再让他离去该多好。可是周景清楚魏嘉有自己的意志,他是蜀王那边的人,他在锦官城中留下了妻女。
他有他牵挂之人,也为他人所有。
年少时,两人身份相类,同席读书,那时比手足还要亲昵几分,后来渐行渐远,却也始终没有断去联系,后来握手言和,以挚友相待,终归也不过一友。
今日,所为,也不过是行一位友人的职责,为其敛尸。
死亡,无不是冰冷且绝望,十多年前,一家人惨遭杀害,周景失去了一个又一个亲人,他很清楚死亡是什么。他的心很沉静,像一汪死水般,黑漆漆,再激不起一丝涟漪。
周景扶着残破的土墙站起,他被高温和烟雾熏得摇摇欲坠,精疲力竭,他舔舔干裂的唇,迈步继续向前行走,他觉得自己必然是遗漏了地方,再找找。
走着走着,就在一栋被烧得残败的宅院中,周景见到一位仆人打扮的老汉吃力拖着一具“尸体”。那“尸体”外衣不见,只穿着贴身的衣物,那身衣物上沾染血迹。周景没有立即认出老汉拖的是谁,却一眼认出了老汉,那是魏嘉的老仆魏东。
在周景辨认老汉时,老汉显然也已认出周景。
周景发愣,继而迅速上前,他跪在地上,手抓住魏嘉的手腕,他摸到了脉搏。他的心跳随着脉搏而激烈跳动。周景他来不及去察看魏嘉的伤势,他帮老汉将人抬上马,周景叮嘱:“送去周宅,稍后,我会带药过去。”
老汉无言点头,用一张破草席将魏嘉盖上,牵着马离开。
周景摸出巷子,天边残月淡痕,晨风带来丝丝凉意,他收拾自己疲惫的样貌,朝汉军走去。
在进入城南时,他有一份玉石俱焚的毅然,而此时他重新整理心情,骑马离开城南,前往蜀王宫。
周景匆匆洗去手脸的污渍,赶往蜀王宫。他的一身衣服未更换,像似在战场中翻滚过那般凌乱。不过,蜀王宫里也是狼藉一片,周景迈过倒塌的木梁,前往大殿里报到。汉王见他过来,指着一侧的木案说:“正在四处找先生,劳先生写份安民的檄文,一会让人拿去张贴。”周景领命,让侍从将笔墨递来,他摊开帛书,执笔腹稿片刻,落笔书写,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檄文呈上,士兵张贴市坊,民心安定。
随后,周景离开蜀王宫,没带侍从,巡视的汉兵不敢拦阻、盘问他,知他是子慕先生。周景独自骑马前往城西,来到已为杂草吞噬的周宅。
他身上携带着从军医营里拿的疮药、刀针、布条等治疗物品,他略懂医术。
魏家老仆往时随魏嘉来过周宅,他熟悉这里,他将魏嘉藏在一处破败的小院里。周景沿着游廊行走,发觉石阶的杂草有践踏的痕迹,他沿着痕迹,来到一间弃用十数年的房间。
推开房门,魏嘉躺在角落里,他昏迷着,老仆在身边照顾他。
周景上前,和老仆低语两句,老仆离开。周景注视魏嘉沾染血污的脸庞,他心中难过,用拇指擦去魏嘉脸颊上的一滴血。
“伯许……”
周景痛苦合眼,平复起伏的心情。
随后,周景着手脱去魏嘉身上的所有衣物,他一寸寸检查伤口,魏嘉的背和大腿两处箭伤,因他受伤时穿着甲胄,刺得不深,但流下不少血,左手臂上有一处烧伤,其它的小伤口更多。
老仆用厨房里废弃的瓦罐盛来水,周景用湿布擦拭魏嘉脸上、身子上的血污,魏嘉剑眉深目,本是位英气的男子,此时脸色苍白,双唇发紫。
老仆虽然尽所能的帮魏嘉止血,但他用的不过是草药,效果十分有限。
周景清理掉草药,检查魏嘉伤口,他发现背部血淋淋的伤口里,还留着箭头。
“魏东,你扶住伯许,我将他肩头挖来。”
老仆扶起魏嘉,周景拿刀的手没有颤抖,十分沉稳,刀尖在创口里搅动,魏嘉痛苦呻吟,周景挖得一手血,他满脸的冷汗,脸色灰白不比魏嘉好看几分。
艰难地掘出箭头,周景迅速为魏嘉的创口洒药,缠绑。周景双手血液,脸上泪水溢流,他虽然有纵横捭阖之才,但毕竟只是位文人,再冷静面对这样血肉模糊的情景仍是恐惧,何况这是他深为在意之人。
所幸背上的箭伤,箭头早先拔出,没有残留在体内,只需清理、包扎。
将魏嘉身上的大小伤口处理完,周景脱下自己的长袍,披在魏嘉赤裸的身上。周景疲惫不堪坐在魏嘉身边,他执着魏嘉的手,双眼发直,一言不发。
老仆从院中拾来破旧的帷帐、碗碟等物,堆放在房中。
“魏东,我在这里看伯许,你去买些吃食。”
周景这才动弹身子,从怀里取出钱,递给老仆。
昨夜城南被烧,魏府也付之一炬,这主仆俩现下可都是穷人了。
“老奴谢谢周先生,先生这可是救了将军一命啊。”
魏东跪地磕头,他知道周景在汉王那儿任职,这是冒着自身危险在救魏嘉。
“我与他可谓生死之交,无需言谢,你去吧。”
救魏嘉,值得周景以身涉险。在此时,听着魏嘉均匀的呼吸声,坐在魏嘉身边,周景的内心平静,像一潭秋水般。
重伤的魏嘉,有在周宅昏迷两天,到他清醒时,发现自己人不在城南,换了地儿,而且还活着。
魏嘉醒来时意识清晰,见自己在庄宅,身上披着周景的长袍,且伤口得到治疗,便知道是周景救他。
魏嘉从榻上爬起,望着门外漫天的星光,他开口问的不是周景,而是城南的妻女。
老仆告知城破后,魏嘉的妻子带女儿出逃,听闻跟着城南一些官员的女眷一起,不知去了哪里。
魏嘉摇摇晃晃爬起来,心里着急想下榻,脚一落地,身子趔趄,栽倒在了地上,老仆连忙去搀他。
魏嘉知道现下病痛虚弱,无法行走,老老实实回榻上躺着。
这夜,周景前来。
两人在黑夜里相见,魏嘉看到周景,激动想起身,周景按住他。周景坐在魏嘉身边,手贴魏嘉额头测温,又为魏嘉把脉,魏嘉安静顺从。
“子慕,你不该再过来。”
魏嘉躺在枕上,望着周景,他的声音嘶哑。
周景慢条斯理,从行囊里取出衣服和几个熟鸡蛋。
“我自己的家,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周景剥开颗鸡蛋,将鸡蛋执住,喂食魏嘉。
魏嘉本来没什么食欲,他被疼痛折磨得精疲力竭,但是又不忍让周景白忙活,他咬食鸡蛋,小小一个鸡蛋,三口吃完。
“伯许,我打探到嫂子的消息,她带着孩子,去了临邛。”
周景继续剥第二个鸡蛋,他话语波澜不起。
城南着火后,魏府被焚烧,周景还特意去过已成残骸的魏府,询问魏府附近的邻居。虽然魏妻待周景向来轻慢,但周景并不希望魏嘉妻女出事。
听到妻女的消息,魏嘉的手用力抓住周景手腕,急切问:“可是跟随我阿父一起撤离?”
周景神色稍有变化,魏嘉不会察觉,周景喃语:“是如此。”
魏嘉笑了,眉眼弯起,即使是在昏暗中,周景还是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周景也微微笑了。
魏嘉虽然和妻子感情淡薄,性情也不合,但这女子毕竟是他妻子,他需要照顾她。何况女儿阿颖更是魏嘉的掌上明珠,父女间有这深切的情感。
“你安心在这里养伤。”
“多谢子慕。”
魏嘉觉得千言万语也不足以表达他的谢意。
“你也助我许多。”
十二年前,周景在家人被杀后,逃离锦官城,得到魏嘉的许多相助。
周景将第二个鸡蛋递给魏嘉,怕鸡蛋噎喉,周景端来碗水,先喂魏嘉两口水。
这样的周景非常温和,就像他少年时期那般。少年的周景,秀美温雅,对魏嘉尤其亲和,子慕其实从未更变。魏嘉吃着鸡蛋,心里为愧疚充斥。
这夜,周景帮魏嘉大腿上的箭伤换药,他脱去魏嘉的裤子,伏在魏嘉身上。老仆魏东举烛火在旁照明,周景神情自若,只专注于魏嘉的伤,其他地方不曾多看一眼。
周景上药包扎好,再把魏嘉裤子拉上,手臂围着魏嘉腰身,为魏嘉系绑裤带。
做好这些,两人相对无语。周景起身,打算离开,他手臂突然被魏嘉一把拽住。周景看向魏嘉,魏嘉则欲言又止,然而终究也还是将手放开。
那时年少,两人因锦官城兵乱而分离,导致许多事未能挑明,一旦错过,便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