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吴国平定不久,百废俱兴, 由此刘弘才需如此辛苦, 待这一波忙过,来吴地已有一月之久。清早, 刘弘在书房中读阅文书, 听得院外有孩子的笑声, 他搁下书帛,起身外出。
到院外,见到一位三岁光景的孩子,手里拿着一辆彩漆的木车, 他迈着小短腿, 晃着小胳膊奔跑, 边跑边笑,就在这孩子的后头,还追着一位朴素的妇人。
“小公子,快停下,不要撞上国君。”
妇人惊慌喊着,不想这顽皮的孩子, 没留意听,直到头撞上一堵肉墙,才停下来,他忍着疼,抬头打量刘弘。
他的个头矮小,正好撞在刘弘腿上,照着骨头撞,可疼了,小家伙眼里噙泪,但没有哭声。他看向刘弘时,一点也不害怕,一双黑亮的眼睛转动似在思考着什么。
“跑这么快,木车可摔坏了吧。”
刘弘蹲下身,拾起摔成两截的木车,递给小男孩。他还以为这孩子,看到车坏了要哭,不想他从刘弘大手里抓走木车,转身就朝妇人跑去,小声和她小谈着,不时还偷瞥刘弘。
“小公子,唤阿父。”
陈妻见刘弘过来,教小男孩称呼,先前也教过几次,可是他显然唤不习惯。
小男孩挑着一对英气的眉头,看着刘弘,又似腼腆把头低下,小声唤句:“阿父。”
刘弘摸摸他的头,问他:“阿父给你做件新的木车好不好?”
小男孩露出笑容,说道:“好!”
“来,随阿父出宫,阿父带你去找工匠。”
刘弘哄着,他牵住小男孩的手,小男孩用另一只手搂着木车,跟随刘弘离开。两人步出宫殿,身后的侍从紧紧跟随。
陈妻担心要跟上,刘弘示意不必。
当初在陇右捡到刘河后,便托付军中陈伙夫及其妻子抚养。两年过去,刘河三岁,因为还年幼,就连同陈氏夫妇一起前来吴地。
陈氏夫妇都不识字,也不懂礼仪,能教刘河的东西不多,刘河需要一位先生。
刘弘希望由庄扬来他读书识字,庄扬温柔而有耐心,最是适合。况且,他也需要找个理由,将庄扬请来吴地。刘弘不会有自己的子嗣,所以他会将刘河当亲儿子抚养,也希望刘河能亲近庄扬。
刘弘带着刘河乘坐马车,前往集市,父子俩游赏广陵城的繁华。刘河由伙夫抚养长大,虽然衣食无忧,可也不曾坐车到热闹的集市里游逛。这一路许多新奇有趣的事物,刘河靠在刘弘怀里,乐呵呵笑着。
吴王出巡,街上行人纷纷避让,刘弘让侍从不要驱赶路人。他不是个跋扈之人,也不爱扰民。就像一位有豪华马车的巨商那样,让集市的商人看到他不是恐慌,而是喜悦。
父子两逛了一圈,自然没有制作孩童玩戏之物的作坊,这样的物品,寻常百姓人家购买不起,都是专门为王公贵族家的孩子专门定制。
“阿父,可以粘好它。”
刘河趴在刘弘大腿上,用两只小肥手拼着断裂的木车。
“阿河想要用什么粘?”
刘弘觉得有趣,买不到心爱之物,这孩子不哭不闹,反倒在想办法。
“用树上刮下来黑色的……摸它会粘手那种。”
刘河不知道那种叫什么,但是他见过别人用它粘破裂的碗。
“君王之子,哪需用修补过的器物,会有一辆新车,比这辆更漂亮。”
刘弘笑语,他将孩子提起,放在大腿上,免得马车颠簸,把撞伤他。
“那阿父我什么时候才有新车?”
“过些天。”
几天后,刘河拿着一辆更大更奢华的彩车,在刘弘书房里玩戏,刘弘则伏案批审文书,他不时会抬头看看一旁的儿子。
这几日的朝夕相处下,刘河夜里还会闹着要找刘弘,于是父子俩挨在一起睡觉。小小的刘河被刘弘手臂揽在身侧,睡得四仰八叉。
刘河推着彩车,独自一人玩耍得很投入,刘弘数次看他,他都没察觉,直到官员进来禀报刘弘临邛庄生抵达,刘弘惊喜站起,险些把木案掀翻,刘河这才不解地抬起头来,看向他阿父。
不过阿父没留意到他,像风一般奔出大殿。刘河托腮一副思考状,但他并没有在想什么,随即又去摆弄他的彩车。
得知庄扬愿意过来,刘弘早早为庄扬准备了居所和仆从,同时,刘弘也在自己居住的宫殿里做了许多布置。苑中种上花花草草,将原吴王寝中那些庸俗的装饰撤去,换上清雅的风格。
无它,二郎喜欢。
刘弘为庄扬准备的私家宅院在宫城外,一处清幽之所,庄扬即可以到宫城内居住,亦可以在宫城外居住。或者这边睡几天,那边睡几天,当然刘弘自然希望庄扬夜夜睡在他身边。
刘弘在大殿外,见到缓缓前来的庄扬。这日御苑的阳光明媚,风荷摇曳,蜀地前来的那位秀美男子,一身素袍,飘逸而至,一年未见,不改分毫。年轻而俊美的君王,头上的九旒珠在风中荡动,黑色的衮服张扬,他凝视着眼前之人,眉眼含笑,深情唤他:“二郎。”
庄扬第一次见到衮冕君王装束的刘弘,他为这位像庙宇般庄穆,似璧玉般尊贵的男子而露出小小的惊诧。一时,他几乎要认不出这是他的阿弘,直到他英俊的脸庞绽出熟悉的笑容,用着亲昵深切的声音唤他。
御苑中,随从们被刘弘摒去,白荷绿竹之间,唯有他们两人,一黑一白拥抱在一起。刘弘死死抱住庄扬,眼中噙泪,随后为风吹去。庄扬贴着刘弘胸口,听着胸腔里跳动的声音,他沉吟般唤出两字:“阿弘……”。
刘河无趣得待在书房里,他的彩车丢在地上,他身子趴在书案,伸出手臂去抓书案上的文书,一不小心,把几束帛书推落在地。刘河偷偷瞥向门口,没看到阿父那高大威严的身影,他张开五爪拍了拍胸口。他的小脑袋里想着要捡起来,阿父说过不可以动这些书帛。刘河蹲下身,想钻木案下捡东西,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他慌乱下,将头猛抬,撞在了木案并不圆滑的案角上,他憋红一张脸,只差没哭出声来,实在太疼了。
“阿河,你过来拜见先生。”
刘弘进来只见他跪在地上,还以为贪玩,再见他脸上的表情,竟是要哭。
“怎么了?”
刘弘过去问他,刘河摸摸头,哽咽:“阿父,好疼。”他从地上爬起来,扑入刘弘怀里。
刘弘搂着他,安抚着。
庄扬站在一旁看着,他看到凌乱的书案,还有掉落在地上的帛书,还有这孩子适才趴在木案下,他一下子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小孩子还挺调皮。
再看刘弘待他,那真是像亲生般疼爱,看他们父子如此亲昵,庄扬轻轻笑着,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刘弘父爱的一面。
不多时,刘河破涕为笑,刘弘拉刘河走到庄扬跟前。刘河瞪圆黑亮的眼睛打量庄扬,他显得生疏,但又好奇。
“来,阿河,拜见先生。”
“拜见先生。”
刘河听话地伏拜,他的拜礼还蛮规范,显然有人教过他。
其实教学之人,正是刘弘。
“小公子起来。”
庄扬将他搀起,发现他果然是小小一个人,看着应该只有三岁大。这孩子五官端正,不生怯,直视庄扬,一双眼睛充满好奇。庄扬想,他即是如此亲近阿弘,想来和自己也能相处得来。
三岁还小,但也可以蒙学了,教他执笔书写,吟诵诗文。
对于刘河而言,他还不清为什么突然多了位先生,不过他仍开开心心玩耍,虽然每天总有些时候,得乖乖坐在木案前书写,还要吟诵些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诗句。
然而先生好温柔,他乐意跟着先生读书识字。
对于刘河而言,他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突然不能和阿父一起睡了,照顾他的养母说因为他长大了,得自己一人入睡了。可是刘河觉得自己还小。
每个深夜,庄扬必被刘弘留在寝室中,今夜依旧。庄扬枕在刘弘肩上,望着风中鼓动的重重帷帐,黑暗中一只萤火虫误入屋内,闪着小小的亮光,飞来飞去。
帷帐带来徐徐的凉风,拂走庄扬背上的汗水,在光滑的背上留下丝丝凉意。两人贴在一起,身上汗水淋漓,却也不想去分开。庄扬用手指触摸刘弘耳边的发丝,刘弘剑眉抬起,黑黝的眼睛看着庄扬,沉沦迷恋,他好看的唇扬起、翕动,在庄扬耳边诉说着什么,庄扬温柔低头,轻轻吻他。
大风忽起,将帷帐拍打,夜风徘徊入帐,把两人潮湿的发吹干,携带走他们额上的汗滴。它是如此舒适、惬意,以致两人搂抱在一起,沉沉睡去,嘴角都带着笑意。
这一梦溪水潺潺,红叶飞舞;这一梦,竹叶萧萧,山茶艳艳。
晨曦下,河畔的风抚弄着柔软的芦苇,西岸上那位弓射的少年,将弓收起,似有所觉察,他英气的脸庞抬起,望向对岸一栋木屋,那木屋上之人,白袍飘舞,站立在一簇蓝色的鸢尾花后,两人深情凝视着对方。
(完)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嗯,会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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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番外一
御苑的山茶花开得旺盛, 红白黄紫都有, 姹紫嫣红,御苑的君王, 为了所爱, 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山茶花下, 水池边,两张木案, 一大一小两人。
大的白袍青缓带, 清雅如白山茶,正卷册读阅;小的在麻纸上书写山田水月, 时而偷瞥身边的先生, 偶尔也会被飞来的蝴蝶吸引, 心猿意马。
“嗯?”
庄扬放下木简,抬头看刘河,刘河立即端正姿势,执笔书写, 一只粉蝶落下, 停在书案旁搁的桃花枝上, 刘河强忍着不去碰它,他用力运笔,在麻纸上歪歪斜斜写着“月”。
这字体倒是颇像阿弘当年,不过刘河是写得不专心。这孩子年纪小,玩心重,也是他天性。
“喜欢蝴蝶吗?”
庄扬问他, 没有责备的意思,声音温和。
“喜欢,先生我可以抓它吗?”
刘河用力点头,看着那只胆肥的大粉蝶,蠢蠢欲动。
“可以。”
庄扬笑语,蝴蝶轻盈,他一个小孩儿扑不到,让他玩戏下。
得到允许,刘河又思前想后,最后用手指弹动桃枝,让蝴蝶飞走,他说:“蝴蝶不想被抓,我抓它,它会逃走。”
庄扬被逗笑,心想这孩子真聪明,而且也特别。
“是如此,蝴蝶喜欢自由自在,和风飞舞。”
庄扬回答,那只调皮的粉蝶已经隐匿于花间,再看不到它美丽的身影。
刘河似懂非懂,他低头看着纸上写到一半的第三个“月”字,他添笔补全。
每日的课业很少,起先庄扬教学后,由陈妻照顾刘河,渐渐刘河学习完后,还是会跟随在庄扬身边。庄扬读书,他在旁玩戏——他的玩具许多,彩车陶马木剑,栩栩如生;庄扬散步,他总爱跟在庄扬身后,庄扬会不时回头,放慢步子等他。
好几次刘河趴在书案旁睡去,庄扬将他抱起,送回他堆满小车竹马的寝室。
庄扬会坐在刘河的小榻旁看他入睡,为他盖被看顾,就是自己的侄子,也不过如此了。
课业写完,刘河跟着庄扬到阿父的书房里,此时阿父还没回来,刘河想总有些官员喜欢缠着他阿父。
刘河拿起一把木剑在书架下挥动,他看到父亲是怎么舞弄的,像位剑客那般英武。庄扬整理刘弘的书案,把刘弘看过的文书卷好,堆放。吴国的各种公文,庄扬不会过目,他基本不参与政事,不过当刘弘感到烦恼时,他会帮刘弘分忧。
两人也曾秉烛夜谈,商议吴国的赋税,如何让百姓交得少,国库又充足。
听得身后“啪”一声,庄扬回头,看到打落数卷帛书的刘河。这孩子拿木剑戳书架上的物品时,还使出“功夫”踢了两脚,一叠帛书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打着他没有。
“疼吗?”
看刘河捂着头,一副无辜的样子。
“先生,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