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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众将心里清楚,高平一战虽然大获全胜,但胜得实在凶险,河东军队的战力不可小觑。虽然太原已陷入包围,但北汉军家底仍在,辽军也随时可能再度南下,形势远非稳超胜券。而刚刚经历了惨烈大战的后周军,更急需补充休整。到底是什么,让柴荣如此急迫地要毕其功于一役?
    12 为何而战
    柴荣从来都没有忘记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刚者易折,欲速不达。凡事不可过于急躁……”但当他走上皇位,用新的目光重新注视这个天下,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梦想如此浓烈,而现实如此残酷,他又怎么可能不急?
    登基伊始,柴荣曾问心腹大臣王朴:“你算算,朕当得了几年天子?”时人都说王朴善术数,柴荣故有此问。虽然他并不相信宿命,也不相信什么术数,但一时性起,随口问之。王朴磨蹭了半天,终于答道:“臣算了算,至少三十年。三十年之后的事,非臣所知也。”柴荣哈哈大笑道:“若真如卿所言,朕当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后来的日子里,亲耳听到这句话的王朴,每每在人前念及此事,总忍不住泪流满面。
    只有经历过长久黑暗的人们,才知道光明的可贵,才会为奋不顾身去点亮那抹光明的勇气而感动。
    三十年,在浩瀚历史中不过惊鸿一瞥。而三十年,也足以开始一个全新的时代。拓天下,养百姓,致太平。看起来这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豪言壮志,但这数十年来,不管出现了多少所谓的枭雄与王者,却从未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王朴心里清楚,在人们已经习惯了阴谋、杀戮、争斗的这个时代,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担当。朱温、李存勖、石敬塘……一个又一个强人都曾经站到了柴荣现在的位置上,他们都有过时代给予的机会,但最后,他们却没能改变任何东西,反而成为一次次改朝换代的殉葬品。
    就后周而言,北有虎视眈眈的契丹人,有对中原怀有切齿之恨的北汉,南方尚有后蜀、荆南、南唐、吴越、南汉等各个割据政权。这个天下没有一天停止过杀戮,饱受战乱之苦的中原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拓天下,养百姓,致太平,谈何容易。从大治到大乱也许只是一瞬,而从大乱到大治,却遥远得恍若星辰。
    至少在王朴看来,柴荣脱口而出的朴素梦想看起来是如此遥不可及,虚无飘渺。
    但柴荣心里清楚,天下还是数十年前的那个天下,而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从他登基的那一天起,他的想法已和当年邢州清风楼上,站在父亲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迥然不同。
    那时的他把光复燕云十六州作为毕生之志,但现在他发现,如果那曾是自己最美丽的梦想,也不过是宏大志向里最美丽的那一块拼图而已。他要做的,不仅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中活下去,也不仅仅是洗刷曾经的屈辱,他要做的,是彻底改变这个时代。
    但真正成为中原的主人,柴荣才真切地体会到,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远远不是三十年这么简单。整军、治吏、抚民、强国,千头万绪,百废待兴,他又怎能不心急如焚?
    高平一战,重创北汉,惊走辽军,刘崇已成惊弓之鸟,此时不收河东,更待何时?河东的老百姓,见到后周军如久旱见甘霖,他们已经在痛苦中挣扎了太久,不能再让他们煎熬下去了。
    春日点亮了广阔的原野,鲜红的战甲与翠绿的草木交相辉映,全副武装的军队正迤逦向北。更远的地方,无数匹快马正向不同的方向飞驰。他们的背后都插着代表信使的小旗。这些使者们正把后周皇帝的诏令传到四面八方。而在他们身后的远山深处,成千上万的民伕正扶车挑担,把军队急需的粮食草料运向远方。
    整个中原都在行动。从太行以南到崤山以东,不计其数的军队和民伕滚滚向北,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太原。
    这么多年,中原与河东之间的战争一场接着一场。但这一次,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也许是一副完全不同的画面。柴荣的诏书已经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了他和其他皇帝的不同:在募集军粮的同时,他不吝言辞地强调,募集军粮,严禁抢掠,禁止横征暴敛,并且只准征收今年的租税。而一个更有力的注解是,在河东的土地上,越来越多的州县向后周军队投降,老百姓们纷纷出钱出粮,急切盼望着中原的军队前来解救他们。
    如果数十年前,朱温和李克用之间的那场漫长争斗更像是个人的恩怨与仇杀,这次后周与北汉之战,更多了几分救赎的意味。对普通的后周士兵而言,他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兴奋。看着把他们视作救星的那些欣喜若狂的老百姓,一直折磨他们的疑问正在慢慢地消散。为何而战?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到异乡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许,是这里的人们需要他们的救赎。
    新的时代大幕正在缓缓开启,不管那时的人们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五月,柴荣抵达太原城下。侥幸逃回老巢的刘崇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除了收拾残兵,严防死守,他只能再次向契丹人求救。
    柴荣决定先发制人。他派符彦卿领兵北进,阻止辽军南下。他相信,符彦卿的能力足以挡住辽军。符彦卿是后唐时期著名将领符存审(即李存审,为李克用养子,赐姓李)的儿子,二十五岁便以军功升到了刺史高位。后汉时,符彦卿与郭威过从甚密,兄弟相称,几年前在澶州,柴荣还娶了符彦卿的女儿为妻。不管是能力、威望还是忠诚,符彦卿都足以让柴荣放心。
    符彦卿领兵迅速北上,很快进驻太原以北的重镇忻州(今山西省忻州市)。此时,准备南下救援的辽军前锋刚刚到达忻州以北,听说符彦卿大军到来,急忙后撤,退守忻口。代州(今山西省代县)守将郑处谦闻风而动,杀掉辽军将领,宣布投降后周。代州位于忻口以北,郑处谦的突然反叛让驻守忻口的辽军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太原以北的战局变得对后周极为有利。
    柴荣气定神闲,他决定收网了。他下令太原城外的后周军队发起进攻,同时派李筠、张永德领兵三千赶赴忻州,会同符彦卿对忻口一带的辽军发动围剿。但这一次,柴荣显然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实力,同时,他还低估了辽军的决心与战斗力。高平之战,北汉军主力虽然遭到重创,但辽军却毫发无损。而所谓腹背受敌,对这支擅长机动作战的军队来说更是见怪不怪。柴荣在太原以北的防御体系并未完善的情况下,强行在双线同时发动进攻,这是一次风险巨大的赌博。
    辽军主力虽然已撤至忻口一带,但行踪诡秘,还不断派出游骑兵出没于忻州城外,符彦卿虽然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也搞不准契丹人到底要耍什么把戏。既然要围剿,摸清楚辽军主力的动向是必须的。符彦卿考虑再三,派遣先锋都指挥使史彦超带领二十骑北进搜索,又命李筠领骑兵在后支援,自己则率步兵在忻州城下等候消息。符彦卿的如意算盘是,用史彦超和李筠的骑兵缠住辽军主力,再以优势步兵将其包围,聚而歼之。
    史彦超手提长枪,带着二十亲骑,一路纵马北进。日当正午,平原上野花遍地,一片绚烂。史彦超抬眼四望,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很快,黑点变成了风暴,一大片契丹骑兵正卷地而来!史彦超以手一指,一名亲兵当即会意,拨转马头,向南疾奔而去。如果他的感觉没错,契丹军主力很快就会围杀过来,他要把这生死攸关的讯息第一时间传递给跟在后面的李筠。刚刚还沉寂在春光中的原野上爆发出马蹄的轰鸣与猛烈的喊杀声。战斗猝然爆发。
    史彦超是云州人,对燕云十六州之耻有切肤之痛,对屡犯中原的契丹人更是恨之入骨。晋州之战,史彦超曾率部固守抵御,屡败敌军。高平一战,史彦超更是冲锋陷阵,勇猛无敌。只可惜这两战,都没能和契丹人面对面厮杀,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用契丹人的鲜血来洗刷自己的铁枪。
    史彦超匹马突入辽军骑兵群中,左冲右突,勇不可当。长枪起处,契丹人纷纷落马。被敌将的挑衅激怒的契丹人哇哇大叫着冲了上来。辽军越聚越多,不多时,已有数千骑兵把史彦超团团围住。
    喊杀声从西南方骤然而起。铁骑滚滚而来,接到消息的李筠带着骑兵大队及时赶到。队形松散的辽军遭到了后周骑兵方队的猛烈冲击。一个时辰之后,原野上已是尸横遍地。在后周骑兵的围杀中,近两千契丹人倒在了草原上。遭受重创的辽军再次溃散,分成无数小队,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上。
    李筠慢慢把长刀还入鞘内,心满意足地看着部下打扫着战果颇丰的战场。这是中原骑兵与契丹骑兵一次罕见的正面对决。一向在马上耀武扬威的契丹人竟然在平原上惨败于自己之手,这让李筠极为得意。这时,一个亲兵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李将军!史将军不见了!”李筠心头一震。史彦超是柴荣的爱将,如果不测,如何向皇帝交代?“马上找!把这里翻个遍也要把史彦超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又一将飞马而至。“将军,有人见到史将军单枪匹马往东北方向而去!”原来史彦超杀得性起,竟然一个人追逐辽军去了!李筠翻身上马,手搭凉棚,向远处望去。暮色渐至,地平线上更加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寒风从北方席卷而来,掠过李筠的面门,一股杀气陡然而生。“传令,停止打扫战场,全军马上集中!”李筠厉声喊道。契丹骑兵作战,从来飘忽不定,看似已败,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史彦超至今未归,这更让李筠隐隐感到不妙。
    话音未落,北方犹如闷雷滚过,隆隆之声突然响彻原野。密密麻麻的契丹骑兵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如鸦群般布满了整片原野。李筠猝不及防,惊得几乎从马上跌落。
    杀戮转瞬即至,刀光凌厉而纷乱,后周士兵人仰马翻,鲜血飞溅。李筠的脸变得苍白。他的军队正散布在原野上,毫无防备,在契丹骑兵凶悍的突袭之下,现在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史将军!史将军……”亲兵指着远处,惊恐地吼叫起来,就像看见了恶魔一般恐惧。李筠抬眼望去,一员辽将正洋洋得意地举着长矛,矛尖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毫无疑问,那正是失踪的史彦超。后周将士们的斗志彻底崩溃。在辽军骑兵如狂风暴雨般的袭击中,他们要么身首异处,要么落荒而逃。
    夕阳染红了忻州城外的原野,一直严阵以待的符彦卿、张永德终于见到了他们苦苦等待的骑兵部队。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群衣甲破烂,全身浴血的士兵,个个垂头丧气,惊魂未定。一望而知,他们刚刚遭到了可怕的袭击。张永德心急如焚,他纵马挥鞭,扑到李筠面前,厉声喝问:“战况如何?辽军到了何处?”
    李筠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直勾勾地盯着张永德,喃喃道:“全师几乎覆没,史彦超……史彦超战死……”说完,他终于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瞬间从大胜到大败,那是何等的沮丧与痛苦。
    众人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前方又是一阵骚动。地平线上,竟然已经出现了辽军的黑色大旗,在夕阳下分外恐怖。而从东到西,竟已处处是契丹骑兵诡异的身影。符彦卿仰天长叹。骑兵部队丧失殆尽,他已经失去了和辽军正面对决的能力。现在不仅围剿辽军成了泡影,还得提防自己被契丹人包围。
    萧萧晚风,血色残阳,这支孤立无援的后周军队,在忻州城外的身影竟如此落寞。
    13 崛起的序曲
    骑兵军团被歼,使符彦卿彻底失去了在广阔平原上与辽军对决的资本。面对步步进逼的辽军骑兵,符彦卿被迫退守忻州。契丹人充分发挥了擅长机动作战的优势,在被动局势下一举诱歼了后周骑兵,把主动权重新控制在自己的马蹄之下。辽军一战得势,立即呼啸而来,控制了从忻州到代州之间的广阔原野。忻州城外,辽军游骑四出,马蹄和唿哨声此起彼伏,摆出一副大军压境的态势。符彦卿军心大乱,只能龟缩在忻州孤城之中,动弹不得。
    北线失利的消息传到太原城下,柴荣心如刀绞。损失几千骑兵倒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猛将史彦超的战死实在令他难以接受。高平之战,他一口气斩杀樊爱能、何徽等大小将领七十多人,为的就是提拔自己看中的将领,重整军队。史彦超忠勇坚定,又擅骑兵作战,是自己极为喜欢的将领,没想到正值用人之际,却痛失良将。
    也许是老天感应,噩耗传来之时,太原一带忽然天降大雨,整日不绝。连绵的大雨严重影响了后周军队的部署,攻城只好暂停。整整三天,柴荣呆在军帐内,茶饭不思。
    帐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柴荣挑开帐帘,呆呆地看着迷蒙的雨幕。自随同郭威从军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沮丧失意之时。即使是四年前,他的全家在开封惨遭汉隐帝刘承祐杀戮,他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失落。那时的他,骤闻噩耗,更多的是悲愤,是对时局的忧虑,是复仇的急切。而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被放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中,头顶没有一丝星光,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孤独而无助。他知道,绝不仅仅是因为史彦超的战死,也不仅仅是因为符彦卿的兵败。他曾经无比接近一个华丽的梦想,但伸手才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那个梦,其实离自己渺若星辰。
    出征之前,冯道冷嘲热讽,他对自己的决策却从未动摇。高平大战,过程虽然凶险,但取得了辉煌的大胜。而反攻北汉之际,当地老百姓的欢呼雀跃更令他激情澎湃。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萌发了要一举荡平北汉,将契丹人彻底逐出河东的想法。
    但没想到,围攻太原以来,先后投入兵力十余万,调动从河中到关东的各地民伕更达数十万之众,半个月下来,攻城屡屡受挫,毫无进展。符彦卿部又在占据主动的情况下惨遭翻盘,兵败忻州,战事变得岌岌可危。现在雨季又到,补给将更加困难,如果辽军大举南下,全军危矣。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什么让自己在大获全胜之后又陷入到如此困境?柴荣在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回放着自出征以来的每一件事,试图从中找到解读疑问的钥匙。
    出征前以冯道为代表的朝臣们的态度;高平之战中突然崩溃的右翼;行军路上泪流满面,箪食壶浆相迎的老百姓;忻州城外全军覆没的后周骑兵;大雨中艰难跋涉,运送补给的民伕……这一切如拼图般在柴荣头脑中萦绕,盘旋,渐渐聚合成了一副巨大的图景。柴荣叹了口气。一切的偶然背后都有必然。从主动到被动,从大胜到受挫,都有更深的原因。现在的后周王朝,还远远没有实力一口吃掉北汉,击败契丹。强大的军队,强盛的国力,得力的人才,振奋的人心,这一切远远不是杀几个临阵逃脱的大将就可以改变的。他需要的是一次全方位的变革。
    “陛下!”柴荣猛然从沉思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了全身湿透的马全义。“赵将军领兵猛攻太原,以火焚烧城门,战况炽烈!”马全义也算是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如此激动,看来所言非虚。柴荣当即起身,翻身上马,带着亲随卫队,直奔城下。
    太原南门外,浓烟滚滚,杀声震天。城墙上,不断有攻城的士兵惨叫着坠落,更多的士兵正冒着倾泻而下的箭雨和檑木冲向城墙。柴荣一眼便看见了端坐马上,手举长刀指挥攻城的赵匡胤。
    “赵将军听闻史将军战死,悲愤万分,今晨便誓言夺下太原。是以火烧城门,亲自领兵攻城……”马全义忙不迭地解释。“不好……”柴荣打断马全义的喋喋不休,高声叫道。马全义抬眼望去,赵匡胤左臂中箭,似摇摇欲坠。二人正大惊时,只见赵匡胤以刀驻地,竟又强行立起,继续指挥攻城。“真勇将也!”柴荣叹道:“若为区区一太原,又失大将,岂不可惜。传我军令,停止攻城,收兵回营!”
    柴荣知道,攻灭北汉的最好机会已经失去。赵匡胤等人固然英勇,但眼前正在上演与当年后梁围攻太原时极为相似的场景。而那一次,朱温在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彻底崩盘。现在北线受挫,雨季又到,如果再拖下去,辽军一旦突破忻州防线,后果将不堪设想。再愚蠢也不能拿自己的家底去做毫无意义的赌博。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意气用事。
    在众将面前,柴荣宣布了退兵的决定。“平定天下,终非一朝一夕之功。高平一战,我军大获全胜,重创刘崇主力,已成就大功。如今河东已成弹丸之地,迟早为我所有。雨季已至,将士疲惫,补给困难,再战已无益。”柴荣如是说。
    没有人反对。虽然不甘心,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只是军民加在一起数十万之众,要顺利撤退却是一件难事。五十三年前,后梁大将氏叔琮以重兵围攻太原,不克。撤军时,急于脱离苦海的氏叔琮甚至来不及等狙击线成型,就率领大军匆忙撤退。结果在河东铁骑的追杀下,撤军最终变成了一场大溃败,梁军死伤惨重,甚至连重镇潞州也差点丢掉。柴荣当然不能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面对皇帝的担心,大将药元福提出,愿意以本部军马列阵断后,阻击追兵,掩护大军撤退。以一己之力独挡追兵,为全师断后,这样的任务换一个人柴荣或许不敢轻信,但对药元福的毛遂自荐,柴荣却非常放心。
    要论后周军中最擅打硬仗的将领,药元福首当其冲。他在后梁名将王檀部下从军时,便以勇猛著称。后晋开运年间,面对大举入侵的契丹军队,时任千牛卫将军的药元福屡屡上演以弱击强,以一敌十的惊人表现。后汉乾佑年间,药元福奉命讨伐凤翔军阀王景崇,当时后蜀数万人马来援,兵力不济的后汉军队眼看就要崩溃,药元福领数百名精骑发动反击,战局顿时逆转。这一战,药元福一路追杀至大散关,歼敌三千余人。蜀中军人一听药元福的大名,无不心惊胆战。
    而最令柴荣印象深刻的当属三年前的晋州之战。当时刘崇兵败,连夜遁逃,药元福强烈要求带兵追赶,一举攻入北汉,但因主将王峻强行阻止而作罢。后来郭威曾对柴荣感叹:“去年刘崇之遁,若从药元福之言,则无边患矣!”药元福不仅有勇,更有谋略与担当。让这员猛将领兵断后,再合适也不过。
    柴荣下令,药元福领兵断后,大军分路撤回中原,同时又急诏困守忻州的符彦卿、张永德退兵。是年六月,后周军主动撤围,向潞州方向撤退。一直挨打的刘崇终于找到了复仇的机会,他派使者急召辽军南下,同时组织人马,出城追杀。
    太原城外,药元福的军队严阵以待,与北汉追兵展开了殊死拼杀。药元福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面对北汉追兵狂风骤雨般的疯狂进攻,他的军队屹立不倒,敌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数十万大军要做到依序撤退,谈何容易。虽然作了周密的准备,撤军命令一下,许多军队很快脱离了预定的撤退路线,互相争抢道路,陷入了混乱与溃散。
    太原城下,一排又一排后周士兵倒在了敌军的箭雨之下,药元福和他的士兵们依然在奋力死战。
    柴荣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黯然南行。他的身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那是自己的士兵在焚烧来不及运走的数十万担军粮。半个中原的老百姓辛苦积攒,数十万民伕长途跋涉才运到太原城下的粮食就这样瞬间化为灰烬。胜利曾经触手可及,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放弃即将得到的一切。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会有侥幸得来的成功,即使暂时有,也会很快会遭到血淋淋的报复。
    全身浴血的药元福疲惫地挺起身子,他的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尸体,看着凶狠的北汉士兵带着不甘的表情悻悻退去。在他的拼死阻击之下,柴荣终于实现了全师而退。
    但刘崇显然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后周退兵之后,北汉立即展开全线反击。代州、忻州等州县很快又落入北汉之手。
    柴荣登基后的第一次大规模对外作战就此结束。细观这一战的进程,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面对北汉政权咄咄逼人的进攻,柴荣力排众议,御驾亲征。刘崇与柴荣,太原与开封,现实的仇恨与历史的恩怨诡异地纠缠在一起,两个对手开始了面对面的对决。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对决的高潮来得如此之快。高平会战,柴荣在兵力和局面并不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力挽危局,反败为胜,重创北汉军主力。之后,柴荣乘胜反攻河东。在数十万后周大军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之后,北汉几乎全境沦陷,只剩下太原一座孤城。但最终,太原城坚固的高墙和契丹骑兵彪悍的战斗力救了刘崇。柴荣一战而定河东的企图化为泡影。
    虽然这场对决虎头蛇尾,但对柴荣而言,这一战对他的意义却怎么高估都不过分。
    高平之战的胜利如同一顶无形的皇冠,让刚刚登基的柴荣拥有了炫目的光环,更硬生生扇了以冯道为代表的质疑者们一个响亮的耳光。也许是为了印证这一点,就在高平大胜之后,年过七旬的冯道患病去世。至此,朝堂之上,再也没有人敢公开挑战柴荣的权威。
    而和潞州大捷后信心爆棚的李存勖不同,柴荣更具有反思精神。后周军队在战役进程中不稳定的表现让柴荣看到了对未来的隐忧。他明白,以后周目前的实力,要想平天下,还远远不够。正是这一战之后,柴荣开始了他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全面革新。
    只是,对当下心情复杂的柴荣而言,他自然不会想到,很多年之后,高平之战会成为一个王朝崛起的序曲;他当然更不会想到,在很多人眼里,这场战役甚至被视为在他之后的那个宋王朝诞生的开始。很多事情的意义,会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发酵,最终散发出奇异的光彩。
    14 平边之策
    太原城外大雨连绵,开封城中却阳光灿烂。柴荣身披高平大捷的光环,带着他的大军回到了京城。滋德殿外,柴荣终于松弛了紧绷的肌肉,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伊人红妆,款款而立,那正是他的符皇后。在最失落的时候,柴荣曾经感到过寒冷彻骨的寂寞与孤独。而现在,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在某个地方静静等着你归来的那个人。
    清冷的夜里,柴荣与符皇后并肩而立,望着满天繁星。星光沐浴在两人的身上,那一刻,柴荣的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或许,远离喧嚣与杀戮,跳出现实的迷局,才能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一颗流星划过天幕,拖着闪亮的尾巴,转瞬即逝。
    “人生百年,如同这颗流星,转瞬即逝。如果能造福苍生,照亮黑暗,做一颗流星也未尝不可。”柴荣忽然叹道。
    “是啊,人过这一生不易,却也不难。但如果能给人们留下点什么,那才叫完整吧。”符皇后轻声应道。
    柴荣若有所思的转过头,女人的双眸在星光下熠熠生辉。她说得很对,父亲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完整的中原,我又能为这个天下留下些什么呢?
    第二天,一纸特别的诏令下达朝野。在这份诏书中,柴荣的急切与反思跃然纸上。他诚恳地说:“朕对朝中各位公卿大夫,才不能尽知,面不能尽识。如果不采其言而观其行,审其意而察其忠,凭什么来发现大家的能力与才华呢?又怎么能做到量才而用呢?”接着,柴荣又语重心长地要求,今后各级官吏,不分官职大小,不分高低贵贱,只要有好的建议,都可以向朝廷呈报。
    此诏一出,朝野上下为之震动。唐亡以来,历代王朝以武力立国,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割据者们看重的是对权力的绝对控制,看重的是臣子们的忠诚,政治空气极其封闭紧张。如今大胜之后,柴荣竟主动提出不分贵贱,广开言路,采言纳贤,实在令群臣鼓舞。
    也许是发现大家对畅所欲言还有顾虑,柴荣干脆主动出击,出了个“命题作文”。朝堂上,柴荣当众宣布:“朕经常思考治国方略,彻夜难眠,寝食不安,但毕竟孤掌难鸣,至今很多事都没有得到要领。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股肱之臣,今天我就出两个题目,一个叫《为君难为臣不易论》,一个叫《开边策》,你们好好思考,畅所欲言,写好了呈上来,朕将逐一认真阅览。”
    这是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历史瞬间。这位年轻的皇帝,竟要沙里淘金,用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来发现人才,碰撞思想。
    皇帝下令,众人哪敢不从。各位大臣回去之后,苦思冥想,各显神通。很快,一大叠奏章呈了上来。柴荣如获至宝,连夜批阅。夜已经很深,但柴荣却丝毫感觉不到疲倦。这是一次成功的头脑风暴,这么多人的灵感与才华在柴荣的脑海中激荡,令他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眼前出现了王朴的名字,这是时任比部郎中(刑部官职)的王朴撰写的《平边策》。对这个人,柴荣并不陌生。还在他外镇澶州时,王朴就在身边做掌书记。柴荣回京做开封府尹,谁都可以不带,一定要带上王朴,让他在身边作右拾遗。柴荣如此欣赏信赖王朴,当然不是因为他懂数术,会算卦,而是因为他的见识、机敏与才华。见到王朴的文章,柴荣精神一振,他要好好看看,这个大才子会有什么高论。
    “中国之失吴、蜀、幽、并,皆由失道。今必先观所以失之之原,然后知所以取之之术……”果然出手不凡,王朴没有半句空话,直击要害,很快引起了柴荣的强烈兴趣。长期在柴荣身边的王朴当然知道这位皇帝内心深处的秘密。燕云十六州,是柴荣心中挥之不去的痛,所以他大胆地开宗明义:要想收取失地,首先要探究丧师失地的原因。
    “历朝历代丧失国土时,莫不是因为君主昏庸,臣子奸邪,军队骄横,百姓穷困,奸人乱党把持朝政,强将武夫横行霸道。这些恶疾由小变大,积微成著,终于酿成恶果。”王朴把丧失国土的原因娓娓道来,句句见血。
    “所以,如今要收取失地,只不过反其道而行之罢了!”历数前朝种种弊端之后,王朴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
    王朴接着阐述道:“用贤人废奸人,可以收罗人材;施恩泽讲诚信,可以团结人心;赏功劳罚罪过,可以凝聚力量;去奢侈倡节俭,可以积累财富;爱惜民力,减少赋税,可以让百姓富足。等到群贤毕集,政事理顺,财用充足,士民归附,然后起兵,功无不成矣!”
    冷静的分析之后,王朴突然开始煽情,在短短的文字间为柴荣描绘了一幅热血沸腾的图景:“那时候,则知其情状者愿为间谍,知其山川者愿为乡导,民心既归,天意必从矣!”
    柴荣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如果真如王朴所言,起兵之时,天下归附,人心所向,甚至“知其情状者愿为间谍,知其山川者愿为乡导”,这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画面。他不由得想起高平之战后,自己率军攻入北汉境内亲眼所见的那些场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百姓们挤在路边,拿出自己仅有的那点东西,欢天喜地地迎接后周军队前来解救他们。如果真能做到王朴说的那些,全天下都出现这样的场面又何尝不可能!
    接下来,王朴开始了军事战略层面的论述。“凡攻取之道,必先其易者。南唐与我朝接壤将近二千里,边界漫长,破绽众多,容易袭扰。我军反复袭扰之下,对方必然奔走救之。奔走之间,可以知其虚实强弱,然后避实击虚,避强击弱。南人懦怯,一旦有警,必全师救之。如此下去,南唐很快就会实力衰竭,我可乘虚夺其江北之地。既得江北,江南亦易取也。得江南则岭南、巴蜀可传檄而定。南方既定,则燕地必望风内附;倘若不归顺,移兵攻之,席卷可平矣!”
    思路如此清晰,看得柴荣频频点头。
    “只有河东是必然要拼死一战的敌人,无法以恩惠信义诱之,当以强兵制之。高平一战后,河东力竭气沮,难以再起边患,因此北汉可以等到最后来收拾。等天下平定,看准时机,一举可擒!”
    “王朴此言,句句深得我心,果能如此,何愁天下不平!”看到此处,柴荣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不由得拍案而起,仰天高呼。
    王朴的这篇《平边策》不仅提出了全面的施政理念,更从战略层面提出了“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军事策略。按照王朴的设想,休整一年之后,便可对南唐用兵,以反复袭扰、消耗的战术,避实就虚,首先夺取南唐在长江以北的领土,然后顺势扫平南方诸国,最后再啃下河东这块硬骨头。当王朴挥毫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提出的战略设想会对后周王朝乃至之后的宋王朝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
    捧着这篇文字,柴荣感慨万千。纵观各位大臣的奏章,大多陈词滥调,空洞无物,字里行间,全是一股迂腐消沉之气。而王朴这篇《平边策》,一针见血,字字珠玑,无一句废话。字里行间,可见王朴对天下局势透彻的认识与深入的思考。重整天下,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才!
    当然,在柴荣看来,王朴说得固然全面透彻,但也忽略了一点,而且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结束乱世,再造盛世,他要改变的远远不止《平边策》中所写的那些,他更要改变弥漫在朝野上下的消沉之气。为什么当北汉来犯之时,在众人一致反对的情况下,他坚持御驾亲征,与刘崇当面对决;为什么高平大胜之后,他要临阵斩杀樊爱能、何徽等人;他要让世人知道,他的志向远远不止子承父业那么简单,他要一往无前,革除积弊,彻底结束这个混乱的时代。冯道认为他能不能达到唐太宗的高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要去做的事。英雄路远,但首先要有远行的勇气与斗志。
    第二天,柴荣命人在朝堂之上当众宣读王朴的大作。接着,柴荣发表了一番评论,对王朴的《平边策》大加赞赏,并当场宣布迁升他为左谏议大夫。他要让满朝文武知道,他需要的官员是王朴这样锐意进取,敢于直言之人。
    退朝之后,柴荣留下刚刚升官的王朴,要他陪同自己去观看皇宫中的礼乐器具。王朴满腹狐疑,现在百业待兴,急着要解决的事情这么多,皇帝竟然还有闲心去观赏乐器?众所周知,柴荣对音乐之事从来不感兴趣,今天他又是唱的哪一出?
    柴荣在大殿正中悬挂的大钟前停了下来。“这是何物?”柴荣指着那口大钟问旁边的乐工。“回陛下,这是前朝传下来,用于大典祭祀时奏乐的钟磬。”乐工恭恭敬敬地回答。柴荣微微一笑:“你可知此钟如何敲击奏乐?音律又如何讲究?”乐工茫然,哑口无言。
    柴荣摇摇头,回首看着王朴,若有所思地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看乐器了吧?我知你精通音律,我在你面前谈论礼乐之事是班门弄斧。我虽不懂乐理,但我却知道正确的礼仪可规范言行,和谐的音乐可陶冶心灵。唐太宗以来,曾流传下十二音、十二均、八十四调,而如今,你看看……”他指着殿内摆满的各式器具,激动地说:“这里摆放的乐器,看似都有钟、磬的形状,乐工们却不懂如何演奏,只是白白地挂在这里,充充门面。可知世风、礼仪败坏到了何种程度!由小可以见大,音乐之事是这样,天下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朴听得百感交集,心潮起伏。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臣明白了。臣不才,当尽愚钝之力,为陛下重整天下!”那一刻,王朴明白,柴荣之志,远非这个中原,更不止那区区的燕云十六州。他的志向,在整个天下;他的眼光,在万千苍生;他的梦想,是再造盛世。
    15 再造铁拳
    柴荣的革新,选择的突破口是军队。高平之战,樊爱能、何徽拥兵自重,临阵脱逃,几乎酿成大祸。柴荣痛感,军队问题太多,杀几个将领,震慑一下军心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必须要大刀阔斧,重建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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