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秋风沉沉怒吼, 承庆殿灯火通明, 昭和帝刚批完中书省送来的奏本, 就听得门外一阵悉索,拧了拧眉:“王德安,去看看!”昭和帝节俭,自登基后便将自己所用的明烛份例减少了三成, 因此承庆殿外的烛光有些稀落,不甚明亮。
王德安皱眉走上前,喝到:“那殿宫人, 这般不知礼数?”
穿着靛青色内侍服侍的小黄门闻言立刻躬身道:“小的是翠微殿范妃娘娘处听用的, 范妃娘娘病体沉重,还请阁长通融。”
范妃娘娘?王德安眉心皱成了疙瘩, 自从两浙事发之后,圣上便不再见范妃了,钱塘范家早已被陆转运使押进大牢, 上个月范御史也被下狱, 范家这下算是彻底垮台了,范妃派人前来这般哀求, 大约是想请圣上开恩,量刑留情吧。
“禀圣上。”王德安进了殿内, 回禀道:“范妃娘娘病体沉重,使人想请圣上去看看。”
昭和帝笔下不停,半响后淡淡道:“请李御医去看看吧。”
王德安应了声,出殿将昭和帝旨意传到, 甩开那小黄门的拉扯,重新回到殿中。
昭和帝将奏本批完,看了看殿外,一片黑漆漆的,转头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亥时了。”王德安答道:“圣上该歇息了。”
昭和帝缓缓走到殿门前,仰头天上,轻声道:“今日无月也无云,怕是明日要冷了……”
王德安笑道:“圣上记挂百姓,乃是百姓是朝阳。”
昭和帝轻轻摇头:“还是要吃饱穿暖才实际,难不成冷困饿苦之时,念朕几声,便能缓解了么?朕又不是菩萨!”
王德安呐呐应是,不敢在言语。
昭和帝出了殿,向外走了几步,伸手对王德安道:“给朕掌灯。”
宫中寂静,夏秋时的虫鸣也渐渐无声了,只有风吹草木的簌簌声,吹在人身上,有些寒凉,却也让人清醒。
与平帝不同,昭和帝登基五年,除大婚三月后选妃五人之外,再无举行过任何选秀,因此宫中人也稀少,所经之处,先帝时热闹的宫殿俱是空空,黑黑透着萧索。
昭和帝脚步不急不慢,像是随意闲逛般的走着,然而伺候昭和帝许久的王德安却信纸他要去往何处。
快到和庆宫时,昭和帝从王德安手中接过灯笼,示意他在此等候,自己单独打着灯笼向前面走去。
和庆宫一边种着几树桂花,据说是文宗时给他最心爱的张贵妃栽种的,只可惜红颜薄命,张贵妃陪伴文宗十年,最后难产而死,没过两年,文宗也跟着去了。当日舒太贵妃被赐宫和庆时,阖宫上下都以为她会是平帝的宠妃,然而在那个男人心中,除了一心被他保护的淑妃,其余人的宠爱都是虚假的让人恶心。
昭和帝面色带出几分疲惫,风似乎吹来几缕花香,让他心神震动。已是初冬,桂花早已败了,可是此时他却嗅到了难忘又不敢接近的桂花香气……顺着道路,追随着花香一步一步的距离和庆宫越来越近,桂花的香气越来越重,甜香浓郁。
静静的站在宫殿一侧,缓缓闭上眼睛,嗅一腔花香,记忆仿佛回到了母亲刚去的那段时光,那是他最孤独的时光。
他曾经是那般讨厌她的,讨厌她明艳的张扬,讨厌她唇角讥讽的笑,更讨厌她对母亲的不恭敬,可是他却怎么也不曾想到,母亲会将自己托付给她。在应下母亲之前,她似乎还是一个骄傲的少女,可是应下母亲之后,她的骄傲再自己被先帝无休止的打压中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她向先帝下跪过,向淑妃下跪过,甚至还被晋王逼得下跪过……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骄傲因为他消磨的不见分毫,却教会了他怎么忍,如何忍,为何忍。
他不喜甜点,但和她在一起那么些年,每次将她从先帝、从淑妃那里带回来,她总会亲自开伙为他做一份高点,神态平和的好似完全没有被折辱过一般,他曾因厌恶她,觉得她这般假惺惺,可是大了,才知晓她那句“总要善顾自己”是何意……
花香被风吹散了,昭和帝站在和庆宫门口,门口的白灯笼是新换的,几年来,王德安从不敢有一点怠慢,而他也从不敢再进入其中。今夜,这花香似是召唤一般,让他缓缓推开和庆宫的宫门,一步一步走进那些他记得深沉,却再也不敢触碰的回忆。
桂花树在刚进二门的右手边,栽种的稀疏,却长得茂密,灯笼的光线如萤火,照亮了挂花枝头已经被日照风吹折磨的干瘪了花苞,虽未灿烂开放,却在枝头留香。昭和帝缓缓蹲下身,将灯笼放到一边,掏出一方帕子,将树下还残留着香味的桂花粒捡起来。
风从他身边吹过,他抬头环视这座宫殿,似是看到明亮秋日下,身着华衣的女子笑颜明媚的立于院中,一位神色阴郁的少年被她哄劝着上树摘桂花,柔软的掌心带着说不出味道的香气,让那小小少年心中安定……桂花落了一地,似是下了一场花雨,她在其中笑着看向那少年,声音柔和却带着霸气:“若是真的记挂你母亲,便做一个比你父亲更好的圣上才不辜负她,晓得了么?”
眼前画面渐渐模糊,昭和帝缓缓垂下头,将染了香气的手帕小心包好,起身离开。风似乎是散了,花香也似乎是散了,空气中只留下了秋日萧索的气息。
王德安在道旁等了许久,就在等不下去时,才看到昭和帝提着灯笼慢慢走来。连忙上前接过,还未开口说话,就听到昭和帝道:“去翠微殿。”
范妃已经病了许久,自从范家出事,她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她本以为圣上宠爱她,定会网开一面,可是不成想自那日后,她居然再也见不到昭和帝一面。
“范妃娘娘,圣上请李御医为你看看。”刚从承庆殿回来的小黄门抖抖索索的看着范妃,十分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
范妃没想到自己已经这般,昭和帝居然还不见自己,临近年底,若是再不求情,只怕范家真的完了。
她神思焦躁的将床边的药碗推落,清脆的破碎声让刚刚进入翠微殿的昭和帝脚步顿了下。
两边的宫人立刻跪倒,昭和帝眸色深沉,走进内室。范妃乍见圣上进来,慌乱的从床上起身行礼:“臣妾未能亲迎,请圣上恕罪。”
昭和帝在房内寻了地方坐下,抬手示意她起来,看着她憔悴的容颜,开口道:“你见朕之因由,朕晓得,只是你既入了皇家门,便是皇家的妃妾,有些话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莫要说了。”
范妃呆呆的看着昭和帝,原本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昭和帝看着她,微叹一声,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替她拢了拢头发,声音和缓了许多:“你在宫中也多有不易,朕能向你保证的是,不管你范家如何,都不会亏待于你。你为人子女,我知你心中孝道,但我为天下君父,看那些败类如此啃噬我子民骨血,我又怎能不恨?”
范妃脸上布满了泪水,紧紧抓住昭和帝的袖子,目光悲切的看着他,祈求他的怜悯,能网开一面。昭和帝缓缓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目光沉沉:“朕今日言尽于此,日后你多多善顾自己,真会让王德安好好照应你。”
“圣上……”范妃紧紧拉住昭和帝要转身离开的袍脚,哭诉道:“臣妾什么都不说了,你……”
昭和帝脚步微微顿了顿,半响后才缓缓道:“朕今日来看你,是念在……故人的情分上,只是如今看来还是朕错了,朕杀了你父亲,便是你还能让朕幸你,朕也不敢!”说罢从她手中扯出袍脚,大步走出了翠微殿。
王德安紧随其后,许久后听到昭和帝飘在风中的旨意:“翠微殿众人,日后无旨不得外出。”
陆砚看着刚刚送到的圣旨,是关于对两浙一案的判罚,与陆砚最开始的预计差不多,对卫家的处罚遵从了当日崔庭轩与他应下卫元杰的承诺,除幼子以外,满门抄斩;其他各州知州涉案不等,斩杀八家,其余没入官奴;这其中量刑最重的便是湖州知州余宝乾,因一己私利导致江阴军哗变,罪不可恕,刑车裂,以熄兵将之怒;范家满门抄斩,罪连三族。
长宁见到这个刑罚都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深深叹了口气。陆砚见她如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圣上一向仁和,此次年前处决的大部分犯人,除了十恶不赦、反纲常灭人轮的,圣上都以皇嗣百日为由,罪减一等。而此次两浙贪腐、江阴哗变若不从重处罚,只怕无法挟制地方官属。”
长宁点头:“我晓得利害的,只是想到那些内眷,终究有些不忍。”
陆砚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她们当日享受那些荣华时,就该算一算自家的家底、夫君月俸可否支撑,若不能便应想到那些钱财来路不正,当及时劝止才是。可她们并不曾,反而以此为傲,如此也该承受这般罪责,并不过分。”
长宁知晓他言之有理,虽想到那些夫人当日还曾与自己吃酒赏戏还有些恻隐,但一想到自己看到的哪些账册,便有忿忿起来,点头道:“夫君所言极是!”
陆砚抬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看了眼外面肃杀的天气,道:“终于结束了。”
长宁抬头看他,也是感慨了一阵,才忽然问道:“夫君何时启程进京,我好为你准备。”
陆砚在心中默默算了下,道:“五日后吧,与三司那几位大人一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江风呼啸, 陆砚握着长宁的手, 看她鼻尖被风吹的微红, 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道:“江边风大,回去吧。”
长宁目光幽幽的看着他,听着风吹动桅杆风帆带出的抖动声, 涌出一股离愁:“待你走后我再回去,总要看船离岸了我才能放心。”
陆砚低低笑了两声,将她鬓边被风吹起的散发理了理, 回头看了眼已经张帆的大船, 轻拍她的肩头道:“此去最长一月便回,你在舒家安心等我, 莫要多虑。”
船哨声响起,陆砚深深的看了眼长宁,转身登船离去。带着两浙贪案所有抄家财银渐渐顺风远去, 只能远远看到陆砚还立于甲板之上, 风吹起他银灰色的斗篷,清逸无双。
直到江面上再也看不到船的影子, 长宁才长长叹出一口气,转身慢慢向马车走去。舒孟骅见她过来, 不由笑道:“妹婿不过离家月余,阿桐便如此惆怅,当年在北地三年,阿桐可不是日日以泪洗面么?”
长宁情绪不高的睨了他一眼, 就着他的手坐上马车道:“那如何一样,当初在北地时,我还不认得他呢。”
舒孟骅哈哈大笑起来,替她将车门关好,道:“母亲为了你归家,可是从三日前就开始准备,你若是这般情绪,只怕母亲要难过了。”
长宁闻言,扯起唇角道:“我也就是这么一下离愁,三郎远出,虽知他定会平安,可依然会忧心呢,堂兄莫要笑话我,回家问问嫂嫂便知我心情了。”
舒孟骅神色暗了下,随后跃马而上,随在马车旁陪着长宁向舒家大宅走去。
陆砚见远处的码头渐渐看不清,才缓缓回身。南北通河钱塘码头两岸的货船来来往往,客船行了许久,速度依然缓慢。
陆砚接受两浙政事,第一件就是将各州府的赋税全部清点、盘查,取消了近半数不合理的税目,消减了曾经私加的税赋,各港口码头的抽解也全部按照朝中规制严格执行。经此整顿,原本一些为了避免两浙高额抽解而绕道或者少走的商船也尽数从此同行,两浙水运比以往更加繁华热闹。
陆砚看着江面上穿梭的各色船只,听着耳边几位官员的称赞,虽嘴上谦虚客套,但眼底一片平静。世间万物,本就有道,两浙物阜地丰,本就应如此繁华,而他不过是顺势罢了,谈不上什么功绩。
心里牵挂着长宁,从钱塘道京都这一路,陆砚话语始终很少,三司几位官员也知晓这位年轻的公子郎君一向寡言,因此也不在意,倒是过得比陆砚潇洒许多。
顺风又顺水,加之政务在身,十日后携带大量金银的船只便在京都港口靠岸。南翎早早接到陆砚的讯报,两日前就派人再次等候,此时见船只停靠,一人立刻报于南翎知晓。
陆砚早已从船舱出来,静静立于码头,远远看到疾驰而来的南翎,平静的脸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意来。
“执玉,一路可好?”南翎不等船停稳,一个箭步就跳了上去。
陆砚点头,指着身后对的舱门道:“东西在此,如何入宫?”
南翎走过去打开舱门,看到内里密密摆放齐整的箱子,不由惊了一下:“这么多?”
陆砚点头,此次查抄之重难以想象,便是他从小看惯了皇宫的奢华富贵,也被查抄出来的银钱、奇玩、古董、书画惊了一下。此时见南翎震惊,不由轻轻弯了下唇角,低声道:“这里的东西,足够再战东胡十次!”
南翎瞪大眼睛看向他,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他虽知晓此次贪腐之重,可当那些数字真的具象在他面前时,他才深深的感觉到震撼。
“这帮孙子!”南翎低低咒骂了一声:“前些时候,凌云霄、王铭被下了大狱,有人还曾到我面前让我在圣上面前求求情,幸亏我没答应,这样的贪法,怕是拉到圣上面前,砍十次脑袋都不够呢!”
陆砚眉心拧起,问:“凌、王两位大人可有判罚?”
南翎摇头:“下狱的不止他们二人,六部牵出来不少人,圣上现在都留中不发,我以为是等你进京呢。”
陆砚看向南翎,只见南翎眼中意味深沉复杂。
“我明白了,多谢开诚提醒。”陆砚微微拱了拱手,看着南翎指示禁卫将这大半舱的箱子装好,才整了整衣冠与南翎一同进宫。
昭和帝散朝之后就回到了承庆殿,不到一炷香时间问了三次陆砚可到否。王德安实在是不知作何回答,只能打发一个小黄门速速出宫查探,谁知片刻之后,这个小黄门便折返回来,跑的气喘吁吁,指着宫门方向道:“陆大人与南统领已经进了正和门了。”
三司官属见是南翎亲自前来,不敢耽误,随着二人进宫后,直接拜见了昭和帝,将两浙抄家清单奏与昭和帝知晓后,才告退而出。
昭和帝没有翻看那几份清单,只是看着近一年未见的陆砚,许久后才像是松下一口气大气一般,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执玉……辛苦了!”
陆砚唇角微微带出一丝浅笑,躬身道:“为君分忧,乃臣之本分。”
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道:“皇长子百日庆典,臣身在钱塘,未及庆祝,此物乃是内子到灵隐寺求来的,略作薄礼,还请圣上笑纳。”
昭和帝闻言,脸上带出一丝惊喜,伸手接过锦盒,打开,见里面是一块上好的玻璃种翡翠雕成的长命锁,豆青色虽然略微浅淡,看起来却十分舒服,出手凉滑,又不似一般翡翠那么寒凉,皮肤所触润泽如膏脂一般,温温柔柔十分舒服,可见陆砚夫妻是下了心力去寻的这块玉,只为小孩儿带上触感体贴。
将礼物手下,昭和帝示意陆砚在一旁落座,笑道:“如今我已为人父,执玉何时才能让我回礼呀?”
南翎闻言笑道:“可不是,待执玉有了孩儿,我定要去做孩儿的干爹。”
执玉看了南翎一眼,摇头道:“只怕有些难。”
昭和帝两人都疑惑的看着他,陆砚也不掩饰,直接淡淡道:“干亲一事,内子做主,开诚还是好好想一想如何的罪过我家夫人,以至于她听到你,便觉得你不是好人呢。”
昭和帝朗声大笑,也跟着道:“执玉言之有理,比起认干亲,开诚还是先找个夫人为要。”
南翎被两人打趣,心中不忿,闷闷道:“要不怎么说圣上偏心呢,只给执玉赐了婚,就不管我了,安平侯府的情况圣上不识不知,我比执玉更需要圣上照料才是呢!”
陆砚笑着摇头,看了南翎一眼,只笑不语。他这桩婚事来之有因,南翎或许半知不解,但此时还能这般与昭和帝说话,可见圣上这几年对南翎的态度应是无多大变化。
昭和帝的笑容也淡了几分,先看了眼陆砚,才起身对南翎道:“婚事我是不敢再替人做主了,执玉过得好,可……崔小郎那桩婚事,朕可是心中有愧得很呢。”
南翎闻言讪笑道:“其实臣也没有多少要求,只要如小六娘那般的小娘子就成。”
话音刚落,陆砚与昭和帝的目光都射向他,只不过陆砚的目光更扎人:“天下只得一个六娘,开诚还是莫要做梦了。”
昭和帝也是十分无言的看着他,半响后才挥手道:“开诚怕是昨夜酒还未醒,净说胡话呢!小六娘的那般品貌,我也就只能寻来那么一个,你还觉得没甚要求?朕还是趁早莫管你的婚事为好,免得将来遭抱怨。”
南翎见昭和帝手势,便知他有话要和陆砚单独谈,当下嘻哈着告退,待走出承庆殿,昭和帝才叹了声道:“此次回京这几日若是无事,劝劝开诚,让他将他那几个从青楼纳的妾室打发了,免得将来给他遭祸。”
陆砚心中一震,抬眼飞快的看了眼昭和帝,低低道:“是,臣会与他说。”
挥退殿内宫人,昭和帝将刚刚三司送呈的抄家清单拿起晃了下,看着陆砚道:“两浙官属尽已清理,京中牵扯官员,执玉有何看法?”
陆砚微微愣了半响,才缓缓开口道:“臣对此无任何看法,国有法度,按律执行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