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在没有见到铁捕头真人之前, 我一直觉得四大名捕面目威严不苟言笑。”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笑了,“现在想来,这哪是在说四大名捕, 合该是说门神。名捕也是人,人该有的嬉笑怒骂都会有。”楚留香的话对于铁手来说正中下怀。铁手一直觉得名捕这个好听的名声之前是一种责任,这种责任不仅仅是对君对朝廷及公门的,更是要对自己所要护的百姓的。所以有时候他宁愿在抓犯人之前小心求证, 也不愿错怪了一个有冤情的、真正的好人。可铁手这样的毕竟是少例,尽管他身载侠义仁厚之名,但真正出手维护那些被诬陷的犯人时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他。而人的一生,要找到一个全然理解自己的人实在太难了。
铁手对楚留香的态度顿时亲近了不少。
“你想问我什么?”
“我的一位家人走失了,她叫苏蓉蓉。今天我意外发现那张人.皮.面.具和她做的一模一样,我想知道,蓉蓉和铁捕头你所认识的那位千面,有什么关系。”
铁手愣了一下,把自己怀里这张人.皮.面.具掏出来:“你确定?”
楚留香点头,并也拿出了一张人.皮.面.具,这是之前蓉蓉为他做的那么多人.皮.面.具中的一张,他出门在外总会带上以备不时之需。两张人.皮.面.具虽然是不同的相貌,但都栩栩如生,若补上眼睛和嘴唇,活生生就像一张剥下来的人脸。也因为做得太真实了,在昏黄的灯光下,铁手确实感受到一股不太舒服的感觉,像是被这两张脸黑漆漆的眼眶齐齐注视着。胆子稍微小些的人乍一看恐怕会吓晕过去,也怪不得今天白日里知府甫一眼看见它就不适地别开眼睛。
铁手对易容之术并不太了解。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这两张人.皮.面.具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他身边却有一位这样的能人。
苏蓉蓉精于此道,她的□□大多都是给楚留香做的,方便他在外行走江湖,久而久之楚留香也耳濡目染。他两只手分别捏起两张面具的边缘,两张人.皮.面.具十分轻薄,用特殊手法贴在脸上后与真正的脸皮完全贴合在一起,不会露出一点破绽,即使嬉笑怒骂表情做得再夸张,脸上也不会有让人觉得怪异的地方。楚留香指给铁手看:“不管是什么样的手艺,制作者的习惯总是会无意透露在他的作品里的。蓉蓉从来只做这个材质的人.皮.面.具。而且,我的鼻子不太灵通,总会喜欢揉鼻子,所以她替我做人.皮.面.具的时候在鼻子的部分总是有些特别的处理,免得我揉着揉着就露出了破绽。”
苏蓉蓉长年累月,在他们的小船上为楚留香做了满满一个柜子的人.皮.面.具,那些藏在物件里对楚留香不曾言明的温柔已经成为了她制作面具时下意识的习惯。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掉的。
可当楚留香拿起从府衙顺出来的人.皮.面.具摸到它的鼻子部分时愣住了,这张看过去四旬男人模样的面具塑了一个大大的鹰钩鼻,虽同样都是巧夺天工的技艺,却没有苏蓉蓉为他所做时倾注的细致和体贴。楚留香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心里却早在之前就认定了它出自蓉蓉之手。而当时在府衙,他也并没有仔细地注意这个地方。
铁手见楚留香久久没有说话,便提醒地喊了他一声。楚留香回过神来,再看着手里头的东西时面露些许苦涩。铁手注意到了,便明白是什么样的结果。
“……是我错了。”
本来楚留香信誓旦旦,就算千面不是蓉蓉,但也觉得和蓉蓉有关系,可如今看来,他错得很。
他很想蓉蓉,想到无论何人何物,都下意识想着与她有关。
“我与千面相识早在我还未拜入世叔门下时,我或许可以帮你问问她。”铁手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否定了千面与楚留香口中的苏蓉蓉是同一个人的可能,以楚留香的话来看,那叫蓉蓉的女子与他关系亲近,可千面多年前就已是沧州的大盗,若她真是那位苏蓉蓉姑娘,朝夕相处,楚留香怎么会没发现她总会失踪一段时间来到沧州犯案呢?二者,铁手也确实希望能帮上点什么忙。
楚留香何其聪明,自然是都听懂了,他也明白了蓉蓉恐怕不是千面。
“多谢。”
铁手摇了摇头:“何须言谢。”
另一边,谢琬回到家中,卸下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
【谢琬:唉,又在过天天带人.皮.面.具的日子了,要是小夏能站着让我捅该有多好。】
被迫熬夜,为的还是工作,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简直是心头剜肉,就连谢琬也忍不住开始今天和系统不知第几次的抱怨了。
系统给她鼓劲加油。
【谢琬:果然统儿待我最好,爱您。】
在捅了李寻欢并让他与他其所在的世界一同回到正轨后,原本岌岌可危的融合世界有了短暂的平稳期,这也才容许了这两个月来谢琬漫长的前期准备。
目前为止,谢琬三个目标对象都见过了,也大致弄清楚了自己离开后他们的世界分别过了多长时间。谢琬认识铁手,其实也就是在这个世界之前的上一个世界,对于她来说,时间流逝不过才短短几个月,铁手比起李寻欢和楚留香反而是她最熟悉的,可对于铁手来说,分别的时间已足足有快十年。
十年,昔日再深的情谊都难免被岁月冲刷变淡。对于铁手来说,千面这个人只存在于年少时的岁月里,和他后来所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强敌重案比起来,千面和她犯的案子都成了乏善可陈。
谢琬需要短时间内让铁手重新记起关于她的一切。
千面重出江湖,一月之内,在中原各地接连偷了各种价值连城的宝物。盗帅楚留香身在大漠智斗石观音,而偷王之王司空摘星一心要整陆小凤,一时间千面的风头直接盖过了这两人。谢琬一路细细布局,最终在荆州等铁手出现。她知道来的一定会是铁手。
不过稍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楚留香竟然也来到了荆州。
当初李寻欢一事就有铁手涉足,谢琬这次碰见楚留香不会再像第一次看到铁手时那么失态。她有预感,或许正是因为这几人的特殊之处,冥冥之中才总会碰到一起。嗯,包括差点成了任务目标的叶孤城叶城主不也是吗。
楚留香这个人对于谢琬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那是她所经历的第一个世界,也是待得最久的一个世界。十数年朝夕相处,她了解楚留香,楚留香也同样很了解她。谢琬本意想把楚留香放在最后对付,但如今他自己撞上来了,谢琬也只能叹息认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了。
她需要吊住楚留香,为之后给他布局先埋点伏笔,但却不能让他现在就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否则谢琬本事再大,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在与楚留香朝夕为伴的同时却还能远在沧州把少年铁手耍得团团转。
【谢琬:唉,当初和小夏相处时真是几个世界里最轻松的时光了,本来还想用温柔些的办法捅他的,可惜人长大了就变得不可爱了。】
谢琬叹了口气,眼睛里却有笑意。
后半夜铁手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多年前的沧州,他还是个年少意气、难免有些莽撞的年轻人,也梦到了那时候的千面。
当他意识到他梦到了千面时,梦中的铁手并不觉得怎么惊讶。大概是这个人在他过去的人生里就像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只有一笔却也难以让人忽略。阔别多年,久别重逢,他会梦见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
铁手在是名声赫赫的四大名捕之前,是沧州的捕头。当然,他在沧州的时候也已经是那一带很有名的捕头了。只是在最初,铁手也有一段离成名还有很长一段路的时光。
他碰上千面的第一个案子,是千面盗了沧州知府的官印。两个人你追我逃了整整一天,最后她站在高墙上,掂了掂手里的官印,像是满足了玩腻了,把它抛给了铁手。铁手一把接住,接着便听到她戏谑地说道:“你年纪小,但却蛮厉害的嘛,送给你了。”
说完,她从高墙跳下,身轻如飞燕,从铁手眼前溜走了。
铁手拿着官印回去,得到了知府的赏识。
他在沧州府干了一年又一年,从普通一个捕快坐到了总捕头的位置,周围人对他的能力都很赞赏。有一次他追拿犯了案后逃出沧州的罪犯,一连去了七日,回到家时却发现亮着光的屋子里有一道影子投影在门窗上。打开门,带着面具的人嬉皮笑脸地对他说道:“你再不回来呀你家都生灰了。”手里还拿着他存钱的钱袋子。
气得那时年少气盛的铁手还一身仆仆风尘,上去就和她打在了一起。
还有比如,铁手隔壁搬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吴侬软语,偶尔做多了点心分给街坊邻里的时候也会分铁手一份。她的眼眸清亮如水,看得少年人偶尔几次愣了神。可还没等他琢磨清楚自己对这位姑娘的心思,她就毫不客气地笑话他竟然贼住在家旁边一个月都没认出来。
甚至更夸张的还有当初铁手助“天机”含冤的张三爸逃离追兵时,千面竟扮成了人家的女儿“玉萧仙子”张一女,她的那些师兄弟们全都没看出来。最后送天机一行人和张三爸女儿会面时,她才扯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她是个让铁手觉得头疼的人,和他作对的原因不明不白,离开得也不明不白。在铁手拜诸葛神侯为师后不久,她便从铁手的世界里消失了。
铁手曾经想过,倘若再相见,多少年后,他们又会是怎样一番相处?
倘若有一日,终有一日。
后来,她回来了。
铁手睁开眼,已是第二天一早。他床边蹲着一个人,一只手支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见到他醒了,还冲他笑了笑:“小夏你醒啦?”
铁手连忙坐起来,低头看到自己的中衣时,不动声色地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谢琬看了,笑而不语。
铁手已经习惯谢琬时而玩心起来捉弄人的性子了,而岁月也将他磨砺得足够沉稳,不再像年轻时要么脸色一变要么和谢琬打上一架。他问道:“怎么了?一大早出现在我房间里。”
谢琬眨了眨眼:“昨天回去后想起来有件事要你说。”
所以就一大早上翻窗蹲在他床边?
铁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坐在床上,对方蹲坐在床边,他反而只需垂着头就能和她的双眼对视上。而她的眼睛告诉铁手: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铁手内心里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穿好了鞋,拿起挂在屏风上的黑色外衣一件件穿了起来,也放弃了避讳谢琬的打算。穿戴完后,铁手转过身,发现谢琬还坐在原地,不由轻挑了下眉:“怎么不起来?”
靠在床边蹲坐着的人苦丧着一张脸:“腿麻了……起不来。”
铁手哑然失笑。谢琬听到后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后不说话,不过铁手却突然觉得她这副表情有些可爱。当然,他却不能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的,否则原本憋着气自觉委屈的人铁定就真炸了。
铁手走过去:“我扶你?”
贼姑娘闷闷说道:“……嗯,扶我。”
铁手把她拉了起来,过程中他看了一眼他握住的手腕,皓白纤细,像块上等的白脂玉,也没有什么茧子。一个江湖中人的手上却没有什么茧子,想必她格外在乎这双能够鬼斧神工的双手吧。铁手的思绪跑偏了一会。
谢琬站起来后揉了揉发麻的腿脚,不客气地坐在了前不久还是铁手睡过的床上,明明雀占鸠巢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换做别人定心生不喜,铁手却被她折腾得习惯了。
“有急事的话怎么不叫醒我?”
同时铁手内心也有些惊讶,他竟然会睡得那么沉,连千面翻窗进来蹲在他床边这么一系列动作都没有察觉。
谢琬晃了晃脚,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你昨天弄得我没睡个好觉,我可不像你,我比较好,让你多睡一会。”
铁手被她的前半句话弄得有些尴尬,他已这般年岁,无论有没经历过男女之事,懂都是懂的。明明说这话的人并无此意,他却有些心猿意马。贼姑娘见铁手久久不说话,有些疑惑,表情里还有些质问:“你觉得不是?”
铁手清咳了两声,答道:“是。你对我比较好。”
坐着的人顿时眉开眼笑,如果不是铁手站着她够不到他的肩膀,或许她还要拍一拍他的肩膀。
“嗯,那是当然了。”
“所以你要同我说些什么?”铁手问道。
谢琬脸上原本的笑意收敛了一些:“我回去后又仔细想了想,那人.皮.面.具实在像我做的,若不是我确定我自己没有做过这张脸,我都要以为是我记糊涂了。你知道的,我给每张脸都取了编号。”
这一点铁手知道。千面曾经说过一次,她只要看她手头上的编号,就知道之前她犯了几起案子,好记得很。听得铁手当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张人.皮.面.具你还回去了没有?”
铁手摇了摇头,把面具递给谢琬。制作者本人在他作品上的印记基本都是为了给自己看的,别人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处标记,但制作者自己却能够一眼看到。
“啊!找到了!”
听到谢琬的声音,铁手连忙凑过去看。谢琬指了指人.皮.面.具额角部分的一小块在铁手看来和周围皮肤并没有什么差别的地方。可谢琬却十分肯定地指着这里:“我会在这个地方打小点来代表数字,七……几……看不清了,但无疑是我亲手做过的人.皮.面.具没错。”
谢琬喃喃着,慢慢冷下了脸。
“所以……有人改了我的东西。”
对于一个对自己作品无比自豪的人来说,擅自篡改她的作品足以让她震怒。
她今天易容的脸是一个天生笑唇的清秀姑娘,说起话来还能看见单边一个明显的酒窝。但此刻铁手却明显感觉到了谢琬所散发出来的寒意与怒气。铁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莫气,到时候找到幕后这人,让你打打他出气。”
谢琬板着脸侧过头来看着铁手,一字一句说道:“你说的。”
铁手点头:“对,我说的。决不食言。”
谢琬脸色稍缓,带着几分残留的愠怒和铁手击了下掌:“我答应了,合作。”
“你方才说了个七?”
“对,那人估计也想不到我会有记数的习惯,我每次盗走东西都会留一张人.皮.面.具,对方恐怕也没有费太多手段就拿了一张,可他觉得毫不费力气,殊不知他的狐狸尾巴就要被我抓住了。”谢琬勾唇笑着,“七开头的面具都是我这一个月来用的。”
这大大缩小了搜寻的范围,要找线索就容易多了。
“小夏。”
听到对方叫他,铁手应了一声:“怎么了?”
“我也偷了那荆州知府的一样东西,他那里是我上一张面具,七七。”
这是离他们最近的一条线索。不过铁手却拧着眉:“你之前说的不是准备要偷吗?”
闻言,谢琬顿时僵了一下,支吾了几声,最后轻哼着别开脸去不回答铁手的这个问题。铁手见状,哪里不知她本来根本就不想让自己知道,好随后溜之大吉。
谢琬要溜,铁手眼疾手快把她摁回了原位。
“喂!干嘛啦!你那破铜烂铁手弄疼我了。”
铁手不理谢琬的叫唤,用了点力气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淡淡道:“下次还骗我试试。”
谢琬捂着额头心想,那接下去骗你的地方可多了。
不过谢琬提及这件事后,铁手瞬间就想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如果知府自己也有东西被偷了的话,为什么昨天见到他的时候没有任何有关的只言片语。
“你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