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你守着,我去弄点药。”“不行。”徐倩知道爸爸看不见,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我去,你看不见。”
父女俩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有什么事情都是一起去,徐老爹从不敢落单徐倩,她也不敢落单爸爸。
最后还是徐老爹去的,去的就是街道上唯一一家肯接待他们的小诊所,那医生从门缝里塞了一盒药出来:
“这药最管用。”
那晚乔奕泽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半夜醒来一次,有人掐着嘴巴给他灌了一瓶藿香正气水,他弯腰一吐,胃里全是酸水,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只看到旁边守着两个人,那个姑娘给她擦嘴巴,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
“能看得到我吗?”
乔奕泽点了点头,脑子里晕乎乎的,被整个屋子里的味道熏得更难受,又倒回去,这样裹着一堆破旧衣服,到了早上十点才起来。
乔奕泽睁开眼睛,视线里就看到被报纸封的严严实实的天花板,这地方就在天桥底下,很拥挤,他躺在一张破烂的床垫子上,身上盖着点破布棉絮,还有一件洗的还算干净的破旧军大衣。
屋子里有一股很重的霉味和臭味,像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形成的,这地方应该是流浪汉的居所,外面有人在叮叮当当的弄什么东西。乔奕泽还在纳闷,就看到有个长头发的盲人猫着身子从像是狗洞一样的小门里进来,手上捧着一碗热水:
“你好些了没有,小伙子?”徐老爹递给他:“喝点热水。”
流浪汉身上还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军大衣,被各色布料缝缝补补,填成了彩色,他披散这头发,小心挪到他的窗前,没听到乔奕泽说话,便催促他:
“喝点热水,没准就好了。”
乔奕泽还在感冒,头有些晕,但思想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被流浪汉救了,道了谢才接过水,徐老爹露出满口黄牙笑了笑:
“你从哪里来的,家在哪儿?”
乔奕泽捧着那碗热水,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父亲把我丢掉了……现在还没有家。”
乔奕泽感冒还没好,说话的时候带着很浓的鼻音,有些沙哑,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后半段话,要不是徐老爹耳朵灵,都快听不见了。
他没多问,小心的爬起来,给他理了理铺在身上的衣服:
“你先在这里休息,没事的。”
他原本对盲人就没有敌意,这下因病倒在这里被人家照顾,反而更是窘迫,总觉得麻烦了徐老爹,想起来,又被徐老爹按了按肩膀:
“你别嫌弃我们家,这里还是可以挡风的。”
乔奕泽红着眼睛,看着面前笑起来很慈祥的徐老爹,眼泪先滚出来。
徐老爹说,可以挡风的地方就是家,可是他却连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啊。
第66章
有时候, 心理上带来的折磨, 往往比肉体上带来的疼痛还要更难受。
乔奕泽虽然被好心的徐老爹暂时收留照顾, 病情却不见好转, 反而越变越恶劣。徐倩从学校回去的时候,徐老爹早已从天桥上下来,在门口给他煮面条。
徐倩把带来的米饭交给徐老爹,也不进去看看乔奕泽,只是生着闷气,蹲在地上不情愿的给他煮面条, 徐老爹大概是知道女儿心里再想什么, 凑到她耳边说:
“一直昏睡着,没见好, 万一死了怎么办?”
“所以我才让你不要收留来路不明的外乡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徐倩对于徐老爹收留乔奕泽这件事情,内心是抗拒的。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余粮, 靠着在天台上折纸花的徐老爹根本不可能养活他, 原本家庭负担就很重,何必要再添一个大麻烦。徐倩并不是没有爱心,而是有时候自己都自身难保的时候, 真的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去照管其他人。
徐老爹知道自己女儿内心对这个社会的抗拒, 摇了摇头,先拿着米饭进去, 乔奕泽早上还要清醒一些,中午气温更冷, 可能受凉了,这会儿还是昏睡着,意识模糊,中午徐老爹从他带来的那一百五里面拿了些钱去买药,这一次说了乔奕泽的各种状况,那个医生叹了口气,配了很多药,用药方装起来写上用法用量:
“不好就过来挂水,不能拖的。”
输液对于徐老爹一家来说,负担会非常严重,虽然用的是乔奕泽的钱,他也想着要为他省点钱的,毕竟这孩子来路不明,还不知道他对未来的打算。
徐倩在煮好的面条里滴了些油,不知道他吃不吃辣,撒了盐就端进去了,那个男孩子比她想象中的要虚弱很多,脸色寡白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像个行尸走肉,如果不是彼起彼伏的呼吸,他看起来都不像个活人,徐倩抬手摸了摸他的脑门,把额头上的毛巾拿下去,扶起他:
“睁开眼吃点东西,不然要饿死了。”
乔奕泽只在早上的时候吃过徐老爹带来的馒头,之后就一直躺在这里,没沾什么油星,徐倩把面条端过去,塞到他嘴里,他的舌尖才有些味觉,徐倩又一次解释:
“我家真的什么都没有,你就凑合着。”
这男孩子的穿着打扮和学校里那些富人家的小公子有的一拼,她对乔奕泽实在是没什么好感,因此对他说话的语气,一直都很生硬冰冷。
乔奕泽头晕目眩,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人,第一次知道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大概和他差不多的年纪,这时候换下了校服,只在身上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毛线衣,她的头发比徐老爹还要长,扎了个马尾,看起来还是很精神。乔奕泽摇头,努力吃下去一口:
“我没有嫌弃,很感激你们。”
在拥挤的大巴车上,躺在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过的床单上,和一群糙汉子挤在一起,像是扔进了油锅里的油条一样,全身都是难闻的气味,被人所救,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徐倩知道他病的很重,突然间听到他说话,吓了一跳,两个人短暂的对视了一眼,徐倩就赶紧把面条塞给他:
“那你快点吃,你要快点好起来。”
徐倩看乔奕泽连碗都端不了,就斜坐在床垫子上给他端着,看他吃了东西有了些精神,她这才问他:
“我叫徐倩,你呢?”
“乔奕泽。”
“这名字挺好听的。”
徐老爹坐在屋子里的角落叠纸花,听着自家闺女和那个男孩子聊起了天,笑了笑,说道:
“你是命里缺水吗,三点水的泽。”
“我也不是很清楚。”乔奕泽这个名字就是乔老爷子启的,泽是天降恩泽的意思,但是不是命里缺水,谁知道。
但命里多灾多难,应该是逃不掉的。
徐老爹不过是随便问问,听闻乔奕泽语气不对劲,又换了个话题,问他:
“好些了吗?”
尽管乔奕泽头还晕的难受,还是点了点头:“明天一定会好的。”
总是呆在这里麻烦父女俩也是不行的,明天好些就可以出去工作。
乔老爹问他:
“你一个人在这里,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这个城市陌生又寒冷,仅有的温暖就是乔老爹这里,这句话像是钉子一样的落在心尖上,乔奕泽握着筷子,说道:
“想办法活下去。”
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在这里扎根立足。
乔奕泽吃了点东西,终于觉得胃里舒服了些,到了半夜,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看到徐倩就躺在他的旁边,吓了一大跳,摩挲着,想要爬起来。这屋子里就是一张床,不难想象,曾经相依为命的父女俩也许就是那么生活的,在中间隔几件衣服,就能度过十余年的人生。
乔奕泽不习惯,更没和女孩子同床一起睡过,他只好蹑手蹑脚的爬起来,跑到了外面。
屋外的世界被大雪覆盖着,在路灯下泛着白色的寒光,看起来冷冰冰的,他不好意思再回去了,吸着鼻子,蹲在路边,裹紧身上的衣服,他看着天边黑沉沉的远山。
这时候的乔轻会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应该快要期末考了。
“你不怕冻死么?”徐倩出了门,给乔奕泽丢了件衣服,蹲在她旁边,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妈妈嫌弃我爸是个瞎子,生下我就和别人跑了,那年村上拆迁,我爸被二叔陷害,没有得到拆迁款,带着我流落到这里,这样一待就是十年,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要是嫌弃就……”你要是嫌弃就快点滚……
徐倩原本是准备那么说的,因此语气也很冰冷,可是她一转过去,就看到乔奕泽蹲在地上,像个鸵鸟一样的把头埋在膝盖里,他似乎并没有听她说话,只是因为感冒发烧的原因,从鼻腔里发出些浓重的呼吸:
“所以这样你们也能活下去,不是很厉害么。”
他有个盲人哥哥,知道盲人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立足,有多困难。
在小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时,他问爷爷:“我哥哥可比我优秀多了,为什么不给他乔氏。”
“他看不见,交给他就是害他,要好好保护着。”
看不见成了乔奕泽心里提起来就会很难过的词语,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就对自己被徐老爹收留而抱有感恩。
和这样的徐老爹比起来,自己反而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感冒带来的难过又悲戚的心情,周围雪花落下的寂静声响,徐倩在耳边用不怎么讨喜的话说了这样的过往,更像是他的心上贴上了一个否定的标签。
自己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里的啊?也成了和徐倩一样,家徒四壁的流浪者,徐倩还有徐老爹,还有偶尔难过时父亲安慰时手掌心的温暖,他的生父也好,养父也好,是从来不会关心他这些心情的,更何况,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那时候脑子里想起来的,是关于昔日里大家庭里的美好,哪怕后来他的处境有了变化,却也不会流落到流浪者这样的地步。
他像是一只风筝,被人剪断了线,飘飘荡荡的摇摆在世间,关于平日里关心他的那些人,喜欢他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有在他旁边,从那些美好的幻境里一睁开眼,就是面前满身臭味,满是破旧的自己。
十八岁的乔奕泽,并不能很快就接受这些变故,心里的难过和不解,被徐倩冷着脸说了这样的话,这些情绪充斥在脑海里,像是压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蹲在地上,面对完全漆黑的黑暗和未来,像是一只鸵鸟,微微抖动着肩膀,第一次在徐倩面前落泪。
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孩子而已。
徐倩那么想着,返回屋子里,拿了一支抽了一半的烟出来,递给他:
“这东西有用吗?”
那时候的乔奕泽,在徐倩的眼睛里不过是个小孩子,相比起来她经历的更多一些,少年老成,更像是一个慈祥的大姐姐,她收起心里那种满身带刺的想法,靠到他旁边,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我知道我们有多糟糕,但明天之后一定会更好。”
乔奕泽哽咽着点头,紧紧捏着那只烟,说道:
“我只是,想哭一会儿。”
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糟糕,被人归为垃圾,连路人都要投去可怕的目光,可是即便这样也不能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啊,他一个人来到这里,徒步走了那么远,那一定还有活下去的信念,无论未来是什么颜色的,总能一天会见到阳光,哪怕是从缝隙间投进来的恩泽,那也是属于自己的阳光。
第67章
乔奕泽走后的第三天, 气温变得更冷了, 徐倩坐在天台上的第一台楼梯上折纸花, 裹紧大衣, 卷缩着腿问在旁边卖纸花的徐老爹:
“爸爸,你说他出去那么多天了,会不会冻死了?”
父女俩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死这个词语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恐惧和特别的意思,既不惧怕, 也不敬畏, 反正如果有一天徐老爹不在了,徐倩也不想活了, 在这个世界上,她活下去的目的好像就只是因为徐老爹,她的生命, 从一开始就是徐老爹给与的。
徐老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想起乔奕泽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扎根,叹了口气,他心灵手巧的把那朵纸花折好, 安静的放在路边的破旧花瓶里, 如果有好心人路过,会丢钱给他, 也有人会顺手拿走一朵纸花,其实不会在有人喜欢这种玩意了, 但作为一个流浪者唯一的尊严,这一朵朵的纸花,意义非同凡响。
徐倩没有学上的时候,会偷偷隐瞒自己的年龄,去某些小餐馆里打工,她前不久才因为未成年的身份,被餐厅老板赶出来,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只能帮助徐老爹折纸花。
徐老爹知道徐倩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接触外人,也知道她对乔奕泽说话的态度并不好,突然间听到女儿那么说,愣了一会儿,用轻松的语气和她开玩笑:
“我以为你心肠很坏,你还有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