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少年模样的神祗一身和服,外罩一件宽松的长袍,苍雪般的白发以檀纸松松挽起,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半边脸颊,只能窥见一边温柔平淡的眼眸。眉眼清俊,轮廓柔和,修长的身形显得他格外的瘦削,单薄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天光与早春的风里。
他微微低头,朝他们往来,满身清冷尚未褪去,却忽而勾唇一笑。
那熟悉到极点的笑容让付丧神们微微一愣,仿佛透过对方的皮相,窥见某种藏在内心深处,与他们审神者所相似的温暖。
他说:“果然是孩子呢。”
灵力连线被触碰,时雨自然有所感知。
她本欲离开此地,却又因此而停下了脚步,直到大半的刀剑都被封印,时雨才知晓发生了什么。
[女孩的祈祷唤醒了沉睡中的神祗,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离开了神社,将风的祝福一同加持到她的身上。]
[依靠着风神的祝福,女孩躲过了被屠杀的宿命,眼睁睁看着那前来搜寻此地的武士被埋伏的士兵击溃。]
[她这才知道,领主也好,武士大人也好,都不过是将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生命当做棋子。]
[用一村人的性命,打了一场胜战斗,那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还虚伪地为他们默哀。]
[女孩躲在风神的护盾里,听着那人的祈祷,于是仇恨在心底深埋。]
[暴戾者也好,伪善者也罢,都无可原谅。]
时雨藏在暗处,看着故事的发展,没有去阻止,亦没有去拨乱命运的轨道。
她只是抬头看着遥远的山峦,感觉到他神力的波动,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温暖。
——他说,他想见她。
第三十八章 那些年那些事(五)
倘若有人类看到这处早已人迹罕至的山谷,只怕是会被面前的景象震撼到哑言失语。
山谷里的植株生长复又枯萎,春去秋来,夏雪冬花,四季轮回颠倒流转,无端地令人感到了心悸与不安。
他站在自己的神社之前,抬起手挽了一掬的清风,让那一缕温柔的气息,随着叹息声远去。
神社被前不久到来的女孩打扫得很干净,而他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之后,山中的孩子们也特意赶来帮他打扫了这处安家之地。
连看着远处咋咋呼呼骑着巨大的青蛙飞奔而来的山兔,蘑菇头短发的兔耳女孩鼓着一张圆圆的包子脸,奶声奶气地大喊道:
“连大人——!我和小鹿比赛跑步!是我赢啦!是我赢啦!”
在她身后,是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鹿的小鹿男,少年模样的妖怪泫然若泣地揪着自己的白发,时不时发出一声抽噎的啜泣。
一目连抬头,粉白色的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慈祥而又温柔。
看到小鹿男脸上的淤青,他伸手接住了咯咯笑着扑进他怀里的小女孩,叹气道:“你啊——绊倒别人是不行的哦。”
说罢,他抬手拂来一阵清风,透着暖意的气息轻柔地擦拭过少年淤青的脸蛋,眨眼便将磕破的伤口恢复如初。
“谢、谢谢大人……”小鹿男有着天底下最纯洁灵动的眼睛,几乎没有多少阴暗的情绪,此时展颜一笑,依旧如孩童一般透着天真的善意。
——宁静与祥和,是他一直以来守护着的东西。
山兔是兔子变化的妖怪,虽然是人类女童的模样,体型却极为娇小,不过一只手臂的高度。
她爱娇地将软绵绵的小脸蛋搭在自己喜爱的神祗的肩膀上,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好奇地道:
“大人,您有客人吗?”
“啊。”一目连没有回头,神社中传来的嗡鸣,以及那份力量的波动,的确昭示了有“客人”的存在。
“山兔,和小鹿先回去吧。”一目连抬手,将窝在自己怀里的小女孩抱回到了青蛙怪的头上,温柔地道,
“我将将苏醒,灵力的控制还不稳定,你们小心莫要伤到了自己。”
小鹿男听完,只是乖巧地点头应是,山兔性格调皮,但是虽然心中好奇神社内的客人,也还是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一目连注视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身影,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下一秒,因天气的骤变而化作了白雾般叆叇的烟缕。
——昔年因为信仰之力的大量流失,他不愿意消亡亦不想堕化为妖怪,便选择了等待与长眠。
——如今,因一人的信仰而从沉睡中复苏,他却无法完全掌控这份调皮的信仰之力了。
一目连摇头失笑,转身朝着神社中走去,山谷中的风流连在他的衣角边缘,就如同婴孩眷恋着父母,挨挨挤挤,不愿离去。
年久失修的神社在神力的改造下焕然一新,一目连刚刚走进神社之中,便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刀剑。
短刀、打刀、太刀、大太刀、枪……这些尘世中的武器被摆放在刀架上,挂在墙壁上,发出莹莹的华光,声声的嗡鸣。
“唉。”一目连轻叹,半带笑意半是无奈地抬起手,在空中徐徐拂过,“安静些,才是好孩子啊。”
他的手似乎携带着神奇的力量,如此一拂,刀剑们竟在刹那间的震动之后回复了安静。
这里的每一柄刀剑,似乎都被保养得很好,剑身雪亮,刀拵古拙,是被人类珍视并且时常使用的刀。
——所谓的付丧神,本就是藉由人类的信念以及传说的基础之中,从经历了漫长时间的器物之中诞生的灵。
——部分历史漫长的刀剑因为其本身信仰的缘故,而持有了神格,便从精怪与神明的模糊边界之中偏向了神祗。
——但是那必然需要经历足够漫长的岁月,是以如今一次性看到这么多的付丧神,一目连心中亦是有些诧异的。
“因为人类驯养了战马,为了迎合马上战斗,所以将剑化为了刀,直刃变作了弯刃。”
“我铸造了草薙剑之后便不曾开炉铸造过其他的刀剑,是以弯刃的存在随了时间的潮流而成为了正统,却被限制了成神的资格。”
一目连的目光停留在一柄半直刃半弯刀的太刀身上,语气温和地道:“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见到这么多的孩子。”
一目连满心欣慰,却不知晓他口中的“孩子”此时内心是何等的苦逼。
#摸鱼摸到大白鲨。#
#一言不合就秀辈分。#
刀剑们虽然不知晓对方为何能改变他们的形态,但是他们心中也知晓,对方困住他们,是在等待他们主君的到来。
虽然时间短暂,但是也已经足够他们了解眼前之人的身份了——这样绝对实力上的压制,除了锻造之神,他们想不出其他的神祗来。
哪怕在神格与神性的压制之下本能让刀剑选择了服从,但是早已诞生了灵慧的付丧神仍然担忧自己的主君会因此而受到危险。
——没有由来的担心,哪怕面前的神祗看上去是那样的温柔。
“呀。”披着广袖外袍的神明发出了无意识的轻叹,清淡而略显疏离地眉眼刹那温柔,“她来了呐。”
化为刀剑本体的付丧神们心中骤然一紧,难言的紧张之后还有莫名的期待,矛盾的情绪相互交织,竟说不清其中的滋味。
——一面担忧着主君的安危,一面又期待着她的到来能证明自身在她心中重要的地位。
——这就是主君常说的,为人者因情绪而生的自私吗?
那被山中妖怪称为“连大人”的神明披着那身月白色的和服,就这样转身离开了。
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拥有了自主能力之后又再度回归了为刃时手无足措的境况,但是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
唯有小乌丸气定沉着,哪怕化为了刀剑,也维持着刀剑之父该有的风范。
刀剑男士们以为会等来自己的主君。
可是当一目连抱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童回来时,他们才愣怔之下发现了此她非彼她。
小女孩的手中握着一把短刀,脸埋在神明的肩膀上,那把短刀之上浓重的血气,阴戾得可怕。
刀剑男士们在思考着小女孩的身份,却看见男子将小女孩放下,温柔地替她挽起了长发。
一张清秀而又稚嫩的脸蛋,沉静而又漠然,穿着一身染满鲜血的衣裳,神明想要取走她手中的短刀,也只是微微缩了缩肩膀,没有反抗。
——主君?怎么又变小了?
见到主人过于亢奋的情绪,让刀剑们本来被压制的嗡鸣再现,发出微弱宛如萤火一般的华光。
这一丝柔软的光芒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她抬起头,目光不知是迷茫还是漠然地环视四周,最终也只是沉默而意兴阑珊地敛下了羽睫。
女孩没有询问这些刀剑的异样之处,一目连却扶着她的肩膀,温柔地道:“神社后面有专供巫女使用的静室,不介意地话,先换身衣服好吗?”
女孩无所谓地点点头,却还是很乖地接过了神明手中突然出现的巫女服,抱着衣裳穿过满堂的刀剑,幼小的身形消失在了后堂的门口。
一目连缓缓地站起身,他扫视了一眼不得开口言语的刀剑,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情。
半晌,他忽而一笑,道:“你们的主人来了。”
他取出一本刀帐,朝着满堂刀剑微微招手,刀剑们便不由自主地浮空,被封印进那本刀帐里。
“好孩子。”一目连动作轻柔地拍抚着刀帐,低声道,“走罢,随我一起,去见见你们的主人。”
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随着守护此地的神明神力逐渐稳定,夏雪冬花的意向也消弭无踪。
一身黑色长袍的狐面女子带着自己的刀剑踏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用尽自己毕生的勇气。
——抬首望向那突然出现在山坡之上的少年神祗。
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清瘦的身形,还带着少年稚气的外表,但他一身气质如山,如风,如时间的长河中最遥远而又永恒不变的存在。
——那宛如隔世般的温柔。
两两相对,却已物是人非,便是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哽咽在喉。
许久,最终打破这份沉寂的,还是一目连。
他轻柔地微笑着,目光扫过站在她身后的刀剑男士,最终目光定格在阖目静立的天下五剑身上。
“数珠丸……恒次?”他的笑容里没有特别的含义,然而他一开口,却清楚地看见付丧神们微微一怔。
一目连摇头失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粉白色长发遮挡之下露出的半张容颜,清俊如画。
他凝视着远处的女子,目光仿佛蒙了一层纱,注视着遥远而触之不及的彼方。
“相同的灵力,原来如此……你,是我父亲的孩子吗?”
青木时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与其说是忌惮不如说是默契一般,一目连再次问道:
“你拥有我的神格对吗?”
时雨点头,依旧无话。
“你是我的子民吗?”
——点头,这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