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伤口只有近三寸长,开在左腹位置,被人以肠线缝合,用药勉强止了血。以叶浮生的眼力,能看出这刀口应是出自比较精巧的利器,很可能是弯刀或者钩子之类的武器刺入身体,顺势探入再勾开皮肉,若是拿捏得好,怕是连肠子都能给勾出来。
高手,罕见的高手,更是个狠辣的高手。
“郎君的第三个问题,其实奴家并不知道。”顿了顿,盈袖美目流转,“不过,能为郎君解惑的人倒是恰好有一个。”
叶浮生挑了挑眉:“哦?”
“郎君看起来也是老江湖,葬魂宫的般若花应该是识得的。”见叶浮生颔首,盈袖轻轻一笑,“半个月前,有五个鬼鬼祟祟的人来到伽蓝城,我们作为地头蛇,怎么也得多加些注意。一路跟踪,发现他们来此是要跟这个和尚暗中会面,可惜没等我们探出个所以然,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就惹上了祸事……除了事发前就向问禅山赶去的三人,剩下两个都被断头,还割开了大脉放干血,空留个臭皮囊沉在河里,就连这个和尚若不是我们出手快,也是留不住的。”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动手的是什么人?”
“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人,腰佩弯刀,发缠蓝绦,看着有些异族打扮,身份不明,至少十年之内没在江湖上露过头脸。”顿了顿,盈袖又道,“我们一番搜查,确定了这个和尚出身无相寺,公子的问题应该能在他口中得到答案……只可惜这秃驴嘴硬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话,我们现在得到的东西也很有限。”
叶浮生道:“既然如此,怎么赌?”
盈袖嘴唇勾起:“第三局赌生死,自然就把他的命当赌注,郎君若能把他活着带出去,自然任你施展手段达成目的,赌坊若再得了这方面的情报也会交给郎君做补偿……不过,若是郎君输了,这人就死在今夜,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也就要另寻他法了。”
叶浮生看了那人一眼,颔首:“好。”
话音未落,盈袖便转过了身。
她这么一转身,头发也顺势一甩,从中飞出了三根细如牛毛的小针,直扑那动弹不得的和尚,若非叶浮生耳聪目明,怕是要等这人被刺中死穴才能察觉。
小针极细,又是在这电光火石间,叶浮生唯有扯下自己的外袍,顺势一抡挡下三根小针,然而只听破风声起,一把剑穿透了衣袍向他刺来。
要么撤手退开,要么就替那和尚挡一剑。
叶浮生当然没兴趣替一个疑似勾结葬魂宫的和尚挡剑,然而现成的线索放在眼前,他也不肯就这么丢了。
桃花眼里染上凛色,叶浮生一侧头,剑刃几乎擦着他的脸过去,就在这刹那,叶浮生一记“拈花”环绕而过,夺下了盈袖手中兵刃。
然而与此同时,盈袖却一手撑住他肩膀,借力一翻,踩上了和尚后背。此人本就是被铁链悬挂,这么受力下压立刻就带动链子摩擦过骨肉,痛不欲生,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呼。
盈袖手里拿着她的发簪,用力刺向了和尚太阳穴!
尖端已刺破表皮,一滴血珠渗了出来,和汗一起顺着和尚的脸滑落。
可它已不能再进寸许。
叶浮生已翻身上来,双腿绞住顶壁上另一根锁链,身体倒挂,恰好截住了盈袖。
一边控住她持簪的右手,一边扼住了她的咽喉。
之前一直被压制住的杀气在这一刻陡然爆发,哪怕叶浮生并无针对之意,长期刀口舔血、生死辗转后的煞气也震慑住了她。
盈袖在这一刻感觉,如果自己再轻举妄动,就是被折断手腕、捏碎喉骨的下场。
叶浮生低声一笑:“这一局,该是算在下赢了吧。”
盈袖勾起嘴角:“奴家若执意动手,郎君会开杀吗?”
“我这个人很好说话,尤其是对漂亮女人。”叶浮生眼角一挑,“不过我不喜欢故意破坏规矩和坏我事的人,好在漂亮的女人往往都很聪明识时务。”
盈袖笑了一下:“好,是郎君赢了,我们下去说话吧。”
她主动将簪子丢了,叶浮生也松开手,两人都施展身法向地面落去。
就在这时,盈袖突然屈起一指,借着下坠的势头自下而上斜斜勾向和尚腹部那道刀口,那伤口本就可怖,靠肠线缝合和上好金疮药才勉强止了血,若是被她指力一划,登时就要崩裂,怕再也救不回来了。
叶浮生比她快一步落地,再要回身已来不及。
好在他带了刀。
铮然一声,惊鸿出鞘,这一刀如白虹贯日,也是自下而上斜劈过去,再不留手,直斩盈袖的那根指头。
她的动作不可谓不快,然而惊鸿掠影,却比她更快。
在指头触到血肉之躯前,冰冷刀刃已压在了她手指上,刀锋切开了皮肉,几可见骨,若不是她收势及时,恐怕整根指头都要被一分为二。
盈袖痛极,可她变指为掌在刀背上重重一拍,身体一转就到了叶浮生身旁,左袖飞卷如刃迎面而来,哪怕后者退得极快,也被劲风拂下了蒙面巾。
血花顿地,面巾落下。
盈袖没管受伤的手指,只是看着叶浮生那张脸,然后看他手里那把刀。
“惊鸿掠影,果然是……快啊。”她看着叶浮生,嘴角勾起,“十年前一别之后,还以为惊鸿自此绝唱,没想到能有再见的一天。”
说话间,她屈指一弹,一道指风打在和尚的昏睡穴上,这才道:“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们先聊聊吧。”
叶浮生叹气道:“我们之间还能聊什么?”
盈袖笑道:“跟十年前一样聊风花雪月,如何?”
“盈袖,你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醉春楼花魁,我也不是那个跟你逢场作戏的顾潇了。”叶浮生掏出一条巾帕递给她裹伤,“当年说好了事成之后,你执掌‘暗羽’隐没江湖,我带走 ‘掠影’投身朝廷,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风花雪月也好,是非对错也罢,我们都已多说无益了。”
他这句话出口,盈袖的眼眶便红了。
她很美,哪怕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依然比许多二八年华的少女更勾人,现在褪去了刻意妩媚,眼角染上泪意,就是比梨花带雨更惹人怜惜的颜色。
美人泪乱红妆,应当是男人的罪过,如果是十年前,无论做戏与否,顾潇都会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温声细语地哄她。
可现在的叶浮生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盈袖的泪也没有落下来,被她忍了回去。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可你是惊鸿传人,‘掠影’也好、‘暗羽’也罢,本都该是你的。”
惊鸿刀虽每代都惊鸿一现,但至今都不曾真正断唱。尤其是在顾铮那一代,因不满前朝暴政,义军揭竿而起,心思缜密手段出众的顾铮与行伍出身的大楚高祖结交于患难,不顾江湖与庙堂的泾渭,只为家国鞠躬尽瘁。
前朝于风雨飘摇时困兽犹斗,再加上本就与关外异族有姻亲关系,在义军起事后一面以军力负隅顽抗,一面招揽异族高手和心术不正的江湖人士做着暗杀情报之类的勾当,叫人防不胜防,不少义军将领都死在他们手里,连高祖也是被顾铮护着几次死里逃生。
所幸乱世出英雄,更何况那时候江湖庙堂都乱成了一锅粥。
顾铮在那个时候也开始搜罗可以为用的江湖能人,精挑本领品行,又有高祖鼎力支持,经年累月下来就招揽了一批十分可观的势力。因其在顾铮带领下潜行于黑夜,与前朝的暗客们展开秘密厮杀,身如飘絮命如飞羽,便被称为“暗羽”。
暗羽前前后后折损不少,中间也有新血不断加入,等到前朝终于被推翻,大楚建立,高祖提出了将这些人收于皇家作为暗卫的打算。
顾铮敢于不顾江湖庙堂之分,但他手下的人并非全都是这样想的。
江湖人毕竟生于江湖,有的人如顾铮那样愿意把自己一身骨血绑上皇家的船,只为了在惊涛骇浪里做桨前行;有的人却不愿意受到朝廷束缚,只愿把自己放逐回三山四海中去。
暗羽从此一分为二,一半回到江湖隐藏起来作为顾铮有朝一日回到武林的后路,一半则改名“掠影”随他投身朝廷,成了大楚天子最锋利的刀。
渐渐地,掠影名震天下,暗羽消失于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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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说白了,明烛赌坊就是暗羽的势力所属,而盈袖在十年前伪装成了醉春楼的花魁帮浮生做事,后来功成身退。
这一次是浮生察觉到有异常,只好通过明烛赌坊打听消息,但不想与暗羽的人相认。
盈袖是一开始没发现,直到他动武拔刀才出手试探……嗯,两个影帝互脱马甲。
顺便说一句,盈袖对浮生的确有点那意思,但浮生没有,盈袖也不是死缠烂打的怨女和炮灰女配23333
至于浮生和暗羽的纠葛,以及他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不动用暗羽力量,还有他为什么来赌坊还要隐藏身份,请看下回分解。
第103章 坦诚
三十四年前,顾铮因为牵扯到秦公案被处以凌迟之刑,手下掠影卫被废除,成员都赶出天京,看似是遭了连累,内情却不止如此。
掠影卫不为先帝所喜,顾铮更让先帝如鲠在喉,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无法掌握这样一股力量。
先帝德行有失,手段也远逊高祖,因此曾对高祖言听计从的顾铮,自先帝登基以来却抗命数次,其中人事调动更渐渐远离帝王操控。
惊鸿掠影,弃江湖入庙堂的根本是在于家国,而不是帝王。
高祖贤能,故心之所向便是掠影刀锋所指,然而先帝却得不到这样全心全意的坦诚托付。
顾铮知道此举有弄权之嫌,但他不能放心地把掠影交给先帝,纵然他只是暗卫统领对朝堂大事没有置喙之处,却紧握着手里这把刀,没有让它真正变成肆杀的凶器。
可如此一来,对于先帝来说,掠影卫就从天子之刃,变成了悬于天子头顶的利刀。
身居高位者从不允许具备威胁的人与事超过掌控,江湖如此,庙堂更如是。
从不满到心生杀意,终于等到了秦公案这个足以震惊朝野的大浪头,而顾铮不但没急流勇退,还迎面而上,最终粉身碎骨。
先帝以为自己踢开了一块绊脚石,幕后博弈的皇子党派也以为自己能坐收渔利。
可他们都没能如愿。
顾铮身为掠影统领,起于乱世、行于诡谲,心思阅历都非直率固执的秦鹤白可比,早在先帝登基不久,他便已料想到了这个结局。
然而那个时候局势复杂,先不说外患,光是内忧就令人心有余悸,从先帝昏庸到皇子之争,朝廷里党派林立明争暗斗,看似平稳的表象下,隐藏着随时可能翻覆的危机。
顾铮有暗羽作为退路,本不至于落到那般下场,但他不能走也不愿意走。
高祖临终托付,叛逆蛰伏待机,他能走得了一时,难道能走一世?
更何况他若走了,这些把身家性命也绑在他身上的掠影卫又怎么办?
再说一入朝堂深似海,他在这风口浪尖想抽身而退并不容易,一个不小心会把暗羽也牵扯进来,连根拔起,断得干干净净。
要保全暗羽,又要让掠影不至于绝境,唯有破而后立。
顾铮最终没有离开,而是通过危机四伏的任务把一部分堪用的心腹送回了江湖。等到后来大变起,掠影卫看似被一举破除,实际上只不过捣毁了一个被掏空的壳子。
唯有顾铮自己,把这些秘密都埋藏于心,最终在宫门下血肉淋漓,只留下一身傲骨挺立风雨,为惊鸿掠影划上了第一个结局。
等到有心人发现那些被废逐天京的掠影卫只是外围下属,真正核心的成员早如泥牛入海,消失在江湖浪潮之下,只留下了一滩摸不清的浑水。
顾铮的死是一代惊鸿的结束,却也为后来埋下变数。
当时执掌暗羽的柳眠莺乃是顾铮早年的红颜知己,也是他一生挚友,虽有妩媚姿容,更多杀伐冷厉。都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因此在顾铮离开之后,柳眠莺带着暗羽众人隐藏在市井街坊之间,从刀口舔血的江湖暗客又做回了看似平常的普通人,暗中约束打点着这股隐秘势力,等着顾铮回归江湖的那一天。
然而她终究没等到他功成身退,只等到一个噩耗和一个背负深仇的孤女。
那时候的顾欺芳只有十八岁,在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失去了亲父倚靠,偏偏顾铮留给她的话里,却让她不可因私仇误大事。
顾铮说自己死得其所,顾欺芳却久久意难平。
可她虽然性子英气,到底不是莽撞,终究还是听从了顾铮遗言,在柳眠莺的帮助之下整合了掠影残留下来的人马,有条不紊地安置他们蛰伏江湖,自己则做了单刀匹马的靶子立在明面上。
四海为家,纵马天涯,以战养力,以刀立命,她有意无意地在他人眼中把自己与掠影隔开,扯着无依无靠的表象,让暗中的掠影可以借机休养生息,然后寻着契机消失在世人眼里,归隐山野,让惊鸿一掠而去,得了十余年安然无恙的喘息之机。
可惜她最终没能安然到老。
叶浮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隐去了一闪而逝的泪意,只沉淀了凝色,道:“十年前多谢你们相助,才能让我查清真相免得为人做嫁衣,更冒险帮我斩除仇患……此恩无以为报,他日若有相托,我绝不敢辞。”
“你是惊鸿刀主,号令掠影、暗羽是你权操在握,我们为你办事是分内职责,有何可谢?”盈袖看着他的脸,“可你处处拿捏分寸,十年来断绝联系,若非如今遇到麻烦急于搜罗线索,恐怕连赌坊的门也不会踏入……顾潇,你究竟是把暗羽当外人不肯承认,还是掠影统领做惯了朝廷鹰犬,江湖已容不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