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没有山崩地裂呼天抢地,只这简单的一句,就叫他心上痉挛一下。她有种小媳妇式的轻轻的哀怨,太子想了好多,无数的话在脑子里来回奔走,却找不到一句恰当的回答。他挣扎了片刻,上前牵住她的手,“好了,我不怪你和霍焰私会了,但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半张着嘴,看那表情简直有点傻。太子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明明那么多煽情的话,为什么最后挑了这一句!
温情的时刻稍纵即逝,再想回头寻找,找不见了。太子眼睁睁看着她给灯树上的蜡烛剪了灯芯,说“主子夜里别忙太晚,早点儿睡,明儿是您的喜日子”,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剩下他一个人,仿佛和什么失之交臂,由不得失魂落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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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宫掖自然热闹非常,太子爷的千秋,每一年都要操办一回,虽然不是什么逢整的大寿,但阖宫借着主子们的寿诞大肆欢庆的热情却丝毫未减。
一大清早,太子上奉先殿祖宗牌位前磕头,上太后和帝后跟前磕头,然后再回到东宫,接受所有女官和宫人们的贺寿。这一圈下来,尽是额头和青砖的邂逅。等到大礼都走完了一遍,宜春宫/里已经备好了雅乐和席面,恭请太后、皇父及母后驾临。
本来太子的寿宴,应该和乐为主的,皇后到底也凑了个趣儿,低声喁喁和皇帝细语。皇帝起先满脸惊愕,后来便笑起来,“是件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呢,是皇后有孕了。这着棋下的,虽在意料之内,却也让人摸不着北。
太子起身,大大方方道贺,才贺完,皇后又有了另一个好消息,说她跟前长御也怀上了龙种。
这下皇帝闹了个大红脸,那点风流韵事一点儿不剩全给抖落出来了。殿上众妃嫔,包括信王和敏郡王都是一脸莫名。还好老太后见多识广,“皇帝正是春秋鼎盛,双喜临门,国之大幸啊。”
这算什么幸?证明皇帝精力不减,勤政多情?众妃嫔相视,笑得尴尬。一旁侍立的星河闹不清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单说自己有孕,那肯定是预备借腹生子。现如今连长御的喜信儿也一气公布了,难道是打算来个数量取胜,彻底叫板太子么?
皇帝经历了一开始的回不过神,到后来的接受甚至喜形于色,只花了不过一弹指的工夫。有什么比老来得子更能证明男人的能力?皇帝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连身板儿都挺得比以前直了。这一场寿宴,不单是太子的寿宴,也成了龙种们的接风宴。在皇帝看来,这是失去暇龄后老天爷对他的补偿,有稚子绕膝,尚可以妆点晚景。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妃嫔们纷纷恭贺帝后,只有信王抬眼看向太子,眼里有恍惚的忧色。
太子倒如常,来一个是这样,来两个也是这样。宴散后信王压声问他对策,他仍旧不以为然,“怀了就生,皇父老当益壮,咱们做儿子的应当高兴。”
可皇后有所出,局势又不一样了,信王同他说了心里的担忧,他淡淡一笑,“咱们这样的年纪,还怕两个奶娃娃?你要记住了,咱们的母后是元后,现在的皇后是继皇后,就靠那两下子想翻云覆雨?还早着呢。”
所以太子的喜日子,并不因这称不上好消息的消息,而有任何的阴影。歌照唱,舞照跳,只有到临近尾声的时候,才被简郡王的入宫复命扰乱了章程。
一个人的出现,霎时浇灭了皇帝心头所有的喜悦。青鸾凯旋回朝,然而他的母亲和妹妹都被正/法了,这样的打击让他崩溃。他长跪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大约天也瞧不过眼,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身负重甲,嚎啕大哭,御前的行灯在丹陛下排成长阵,皇帝立在那里,竟不知应当怎么面对他。
没有人敢上前相劝,太子也冷眼旁观。敏郡王以前同他交好,但自从被宿大学士灌输了一脑袋“皆为皇子,无分贵贱”后,就与他渐渐疏远了。信王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无动于衷,不由叹息。拱手道:“皇父先入殿吧,儿子去劝劝大哥哥。他长途跋涉刚回京,昭仪和公主有罪,但罪不当连坐。倘或他有过激之处,还请皇父宽宥。”
他说完往广场上去了,太子望着信王的背影,忽然发现羸弱的幼弟不知什么时候长大了,有了男人魁伟的身形,和足以负重的肩背。以后,大约再也不需要他的庇佑了。
第60章 怎生意稳
“事已至此, 大哥哥节哀顺变吧。”
细雨霏霏里, 信王俯身安抚简郡王。这炎凉的世道,太监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凯旋归来的皇子因为身无可依了, 连伞都没人送一把。这样的悲凄, 除了身在其中的人能切实体会,别人至多看个笑话, 笑过就散了。
信王也是这么安慰他:“天灾人祸, 说不清楚。大哥哥起身吧,有话咱们上里头说去。你的委屈也好,悲痛也好, 都告诉皇父,跪在这里不济事, 叫人掩嘴葫芦笑罢了。”
简郡王抬眼看他, “天灾人祸?两条人命,就这么糊里糊涂没了,什么叫天灾人祸?天灾我没看见, 我看到的是人祸。你别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和霍青主是一个妈生的,你们本来就是一伙。动了那么多的手脚,别打量谁不知道, 为什么今天坐上皇后宝座的会是右昭仪?太子手里掌握着控戎司, 有意往暇龄身上泼脏水, 这样还不够么?一定要把她们的命算计没了才满意?你们究竟长了怎样一副心肠, 为什么会恶毒至此?”
这大概就是胜利者和失败者所处的立场不同,获得的感受也大不相同的缘故吧。
哪起政斗不要人性命?这不是小孩儿过家家,有人活下来,当然也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于信王来说呢,这场混战最后的胜败,没有对他产生切身的影响,事件告一段落后,他就可以站干岸看热闹了。简郡王对他的迁怒,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他还可以扮一扮好人,毕竟他只是个一没权,二没势的闲散王爷。
他说:“大哥哥你不能这么说,控戎司和我可没有半点关系。再说一个妈生的是不错,落地之后各长各的,霍青主是太子,我霍青葑不过是个王,生来地位就有高低之分。其实说到底,咱们兄弟的处境一样,谁又比谁好呢。还有一件事儿,你刚回来可能不知道。今儿不是二哥的千秋吗,北边宜春/宫里设宴,北宫所有人都参加了。皇后宣布了个好消息,说她和跟前长御都怀了龙种,皇父老来得子高兴坏了,大哥哥听来好笑不好笑?”
好笑?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他万里迢迢赶回来,至亲的两个人都不在了,别人却在庆贺得子。皇父不是最疼爱暇龄吗,不是最宠信他母亲吗,为什么现在她们死了,他却高兴得起来?帝王之心,果真冷硬如铁,他为她母亲不值。含辛茹苦二十年,最后就因那莫须有的罪名葬送了性命,而皇父却和别人生孩子去了。
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的青砖上,渐渐倒映出人影。模糊的面目让他一阵恍惚,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了。他慢慢握紧双手,狠狠一拳砸在地上,血流如注,也不觉得疼。有一瞬他甚至后悔生在这帝王家,苦心经营,转眼成灰,最后到底图的什么?心里有一簇火,越烧越旺,快烧破皮囊,烧毁他的骨架了。他忍,忍得肝胆俱裂,忍得万箭穿心。他想杀,杀光这宫廷中的所有人,来祭奠他母亲和妹妹的亡灵。
信王在边上叹息:“大哥哥,咱们虽不是一母所出,但好歹一处长大的。听弟弟一句劝,忍字头上一把刀,过了这个关口,后话可以再议。别忘了,你现在越失态,别人就越高兴。你瞧得见的是咱们兄弟,瞧不见的还在人家肚子里呢,万万要三思而后行。”
他知道没有一个好人,也没有任何人真心对他,但信王这几句话还是在理的。下定了决心一往无前,但目下终究要忍,留得青山在,才有翻盘的机会。现在的皇父,老来得子的皇父,恐怕再也不在意会不会多损失一个儿子了。那么他的一切痛苦和挣扎都是无用功,只会成为政敌的有力把柄,紧要关头给他致命一击。
两拳撑地,他站了起来。因为跪的时候太长,腿弯子没有力气,狠狠趔趄了一下。信王在他摔倒前适时掺了他一把,他转头看他,少年眼里神色复杂,以前的不识愁滋味,似乎再也找不见了。
人终究是要长大的,谁也不能天真一辈子。
他推开他,举步往正殿里去,进了这满室辉煌的权力中心,一簇簇灯火全晃动起来,照得他眼晕。他曾经爱戴的皇父高坐龙椅,眯着眼睛看向他。他屈腿跪下来,重重把额头抵在金砖上。
“儿子不辱使命,得胜还朝,特进宫来,向皇父复命。”
上首的皇帝连连说好,却不知应当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儿子。
每个人活着,都有不同的无奈,党争越来越分明的今天,已经到了选择是保車还是保帅的时候了。作为帝王,不能眼睁睁看着朝纲被搅乱,发生的那些不愉快,也不能只当做不愉快来看待。无论如何,他药罐子里的附子,太子香炉里的牛膝草和肉豆蔻都是切实存在的。左昭仪在时,曾经多次要求改立太子,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一直周全,想多方兼顾,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不可收拾,要不是看着往日的情分,连这个皇长子也不该留。
只是为什么会心生愧疚呢,大概是因为发生种种一切时,这个儿子正保家卫国征战沙场吧。但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不在,他也逃不过这一劫。所以万事皆有定数,半点勉强不得。
皇帝渐渐平静下来,依旧是高高在上君父的做派,寻常问了前方的情况和损耗,最后道:“你长途跋涉辛苦了,暂且把虎符交还枢密院,这阵子你先好好休整,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最寒心是什么?是你凯旋而归物是人非,是你立下汗马功劳兵权却被缴。封王封侯暂且也不去想他了,连带过的兵也不留分毫,出生入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两腿战栗,几乎要站不住。本想隐忍,可最终还是脱口而出:“皇父,我母亲和暇龄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招致这样的收场,还请皇父明示。”
皇帝脸上显见厌弃,“你远在边疆,大约还不知道内情,暇龄那天进宫,要求朕为她做主……因为她看上了有妇之夫。朕没有答应,她怀恨在心,往朕的药罐子里下毒,险些害了朕的性命。”
他听着,苦涩地点头,“暇龄有时候确实荒唐,但说她弑父,儿子万不敢相信。退一步讲,就算毒是她下的,我母亲呢?她何罪之有?”
如果说皇帝先前对这长子还有一点亏欠,那么他现在的咄咄质问,也把那仅剩的一点情义都消磨光了。这世上何尝有人敢这样逼迫他,原就是不堪回首的事,为什么还要翻扯一遍,难道嫌他不够痛吗?
皇帝拍案而起,“因为你母亲教女无方,到最后还在袒护那个不孝女,欲图栽赃青主,为你肃清前路。朕自龙潜起到今日,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朝局倾轧没有见识过?当初兄弟间的勾心斗角,在朕身边也发生过,朕只想同你们说,安分守己才是立世之道,不要试图扭转乾坤,谁有登极之命都由天定,是你的,早晚跑不了。二十多年前的夺位大战,朕的十个兄弟,折进去六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朕曾对自己说过,不能让这样的惨剧发生在朕的儿子们身上。朕对你们兄弟,也算费尽了心力,可是到头来手都伸进朕的药碗里来了,朕活着,就这样招你们不待见么?”
皇帝的这番话无异于闷雷,压抑却又重如万钧地罩在众人头顶。没有人再站得住了,纷纷跪地叩拜,乞求圣驾息怒,唯有简郡王还立在那里,他颤抖着,摇摆着,泣血般哀嚎:“皇父当初为什么要生儿子?儿子现在多后悔来人间走了一遭,让我看着至亲的人接连离我而去。我给母亲做的骨笛,给妹妹带的灰兔,如今应当怎么处置……她们都不在了,我离京短短半年,她们都不在了……”
他踉踉跄跄奔出太极殿,奔进了瓢泼的大雨里,直到人影消失,众人才从如梦的情境里挣脱出来。
太子见皇父脸色发青,忙上前搀扶,“皇兄是气急攻心才会出言不逊,皇父千万别和他计较,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闭上眼睛长叹:“是朕的不是,一切都是朕的错。”
他终究是个心软的皇帝,不如先辈铁血,总想着顾全,却不知不觉伤害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