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南儿,你一定要叫我来,所为何事?”夏姬一见到夏南就问道。夏南不说话,而是递给他了两枚玉佩。一枚就是之前他送给羊舌肸的流云百福玉佩,一枚印着一个“屈”字,是那种大家族的制式玉佩的款式。不用说,这后一枚肯定是屈巫的。
“这是怎么回事?”夏姬知道这两枚玉佩的来历,所以非常惊讶。难道此时陈国的朝局,与这两人有关?
“母亲请随我来!”夏南没有直接回答夏姬的问题,而是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书房之中。
夏南的书房里,赫然站着十余个高矮不一、服装各异的人。
“他们分别是屈家和羊舌家暗布在陈国的人,虽然职务不见得多高,但都在很关键的地方。是他们把这两枚玉佩交给我的。还说以后都听我们母子差遣。”
那十余人对着夏姬和夏南齐齐跪下叩首道:“夫人、太子,以后我们就是你们的人了。我等愿为夫人和太子效犬马之劳!但有所差,必不敢辞!”
第182章 夏姬之乱世缱绻(二十二)
那些人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跟夏姬和夏南讲了一遍,夏姬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公子午攻进王宫、陈灵公立夏南为太子,都是屈巫和羊舌肸搞的事情。
夏姬想过各种结局,但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被如此堂而皇之、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储君。不说别的,只说那些足以威胁到陈灵公的宫廷秘事都能被挖出来,可见屈家和羊舌家在陈国埋的钉子有多深、埋的线有多长。
这种能卧藏敌国几十年而又忠心不改的线人,培养一个出来都要花费偌大的代价,然而屈巫和羊舌肸现在把这些人手都毫不犹豫地交给了他们母子。这简直是以身家托付的态度啊!
可是都以身家托付了,他们俩最后在郢都的时候还躲着不见他们母子,这是在搞什么呀?夏姬忍不住在心里抱怨道。
夏南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态度。 因为要不要用这些人,真的是个大问题。
从私心里来说,这十数个人就能将陈国搅得翻云覆雨,虽然说这主要是师父和好友的手笔,但他们能够做到,已经说明他们肯定都非等闲之辈。夏南想要用他们。
但是他们都是屈家和羊舌家培养出来的人,他们之前的人生都是在为屈家和羊舌家的利益服务的。如果他们对自己有一点点的不忠,在以后自己和屈家、羊舌家发生利益冲突的时候,自己和母亲就悲惨了。
但是如果不用他们,那自己以后都不要想用他们了。并且拒绝这十数个人,不知道师父和好友会不会觉得这也是在拒绝他们。夏南显然并不想传达出去这样的信息。他只是想要好好守护母亲,谨慎一点罢了。
所以他第一时间把母亲也请了来,希望能够看到她肯定的意见。
夏南想到的问题,夏姬自然也想到了。她只是略略犹豫了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如此,我们母子以后就要麻烦诸位了!”夏姬让夏南站在自己旁边,一起对着那些人躬身行了一礼。
这就是正式认可他们的意思了。
那些人忙纷纷回礼。再抬起头的时候,他们默默地互相对视一眼,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抹舒心的笑意。
如果原主将他们托付的对象不信任他们,从今日起他们就相当于暴露身份了。线人暴露身份的下场不用多说。虽然他们都不惧死,但能够好好地活着谁会选择去死呢?所以刚才他们真的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好他们的旧主都比较有眼光,没有看错人。
一个瘦高个子兵士打扮的男子和一个面白无须的內监分别上前一步,将手中捧的厚厚一摞书简放到了夏姬和夏南面前的红酸枝木案几上。他们看起来是这些人中的领头人。
“这是我们每个人的编户册籍,包括每个人的家眷及其出身的母族的编户册籍。以后就拜托夫人和太子了。夫人和太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询问在下。”兵士和内监把书简放下后,纷纷后退一步,微微躬身而立,一副恭谨的态度。
春秋时的编户齐民制度,是最早的户籍制度,包括个人出生的家族、家眷和他们的来历、家庭财产、谋生方式等内容。经过各个朝代的完善和发展,影响了后世足足两千余年。周朝每两年对辖区的人口进行统计,登记在册。虽然各个诸侯国明争暗斗,大周政府机构渐渐地沦为了摆设,但是编户齐民仍然是最具权威的户籍制度。
各诸侯国的户籍制度发展参差不齐,有一些在这方面开展的比较好的,比如晋国,有一些就进行的乱七八糟、形同虚设,比如陈国。就夏姬所知,陈国三年才进行一次人口统计,而且水分很大,使点小钱就可以随意改变信息。
如今这些人摆在自己母子面前的,正是盖着大周官印的编户齐民册籍。这里面是他们以及他们的家眷的真实信息,册籍的最后还有他们所属的家族给他们盖的印章。
夏姬和夏南从印章上看出了那个高个子兵士是屈家的人,而那个内监则是羊舌家的人。
有这些册籍在手,他们才是真的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彻底交给夏姬母子了。因为夏姬母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把这些东西拿出去,他们全家人的身份都会曝光,然后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之前对夏姬母子也是心怀疑虑,有一丝观望之意,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些册籍拿出来。毕竟他们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但没有人会不顾惜以及家人的性命的。
但是如果新主都愿意信任自己、不怕自己这些人会有二心威胁到他们,自己这些本来就是为主子的利益服务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怀疑什么呢?
夏姬和夏南把那些编户册籍翻了翻,记住了每个人的基本情况。然后抬头对诸人说道:“我看你们有些人家里还是比较困难,这样吧,待会儿走的时候每人领上十两金子再回去。以后你们家里有什么事情,也都可以跟我们直接说。目前你们掩藏好自己就好了,暂时还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没有用什么手段去收这些人的心,夏姬用的方式是以心换心。
那些人眼睛都瞪大了,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下马威,没有把他们从头到尾摸查一遍,反而关心他们的家庭生活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愿意用他们,真的都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高个子兵士沉默片刻,上前一步拱手道:“夫人、太子,在下家里的信息完全都在这册籍上,随时可以迎候检查。”
“不用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决定用你们,自然是对你们完全放心的。不需要用那种方式核实任何事情。”夏姬毫不在意地说道。
她不是盲目信任谁,而是因为这些人是屈巫送到她面前的。屈巫能够送来,肯定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不光是因为前世里屈巫对原主的态度,也因为她前段时间对屈巫的观察和一看到他就自然生发出的好感。
但是夏姬的这种处理方式,对这些新来投靠的人来说,不啻于一个大大的惊喜。能让主子完全信任,不用左支右拙地费力去取悦讨好对方的感觉,真的很好。
夏南感觉这些人刚来时候的紧绷肃穆的感觉,变得轻松愉快了起来。不由得微微弯起了唇角。
两只白鸽从宛丘翩翩飞起,飞跃千里,到了郢都屈府和杏花街的一处宅院。
两名风神俊逸的男子分别从屋内走出,取下鸽子脚上的纸筒,顺手喂了鸽子一把谷子,然后展开纸筒来看。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满意又骄傲的笑容。
翌日,屈府的正堂知微堂内,这两名男子分列主客之位,正和其他的一些人在讨论什么。
屈巫着一身白色绣金线祥云纹滚边的深衣,俊逸出尘、优容有度。此刻他正跟坐在他左手位的一名留着短胡须、看起来更为年长的男子说话。仔细看去,两人的眉眼颇有几分相似。
“大哥,清儿现在也到游学的年纪了,陈国现在的形势,最适合锻炼人了。不如就让他跟叔向一道去陈国历练吧!”
屈巫的大哥叫屈辞,在楚国做奉常。
旁边正在安静地低头品茗的羊舌肸闻言直接呛了口茶水,捂着嘴不断地咳嗽了起来。
屈巫听到这边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侍女给他递了一条锦帕过去。
羊舌肸接过帕子,捂着嘴暗自腹诽道:你想给你的佳人的儿子多忽悠点帮手过去,可以理解,干嘛事事都带上我呀!上次把羊舌家在陈国的线人都送出去的事情,家里的族老们都已经很严厉地批评过我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了下去。现在你一句话就要把我又送到陈国,还要带个“弟弟”过去,你要不要这么不见外呀喂!
“其实……”羊舌肸憋得面色通红,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屈巫抛过来一记警告的眼神,他赶紧硬生生地把刚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然而屈辞已经听到了羊舌肸开口了,就问了下去:“其实什么?”
羊舌肸看看屈巫满含着威胁的眼神,还是乖乖地变了话题。
“其实陈国我去过,那边真的很不错。无论是温润的气候还是淳朴有序的民风民俗,都很容易适应。对第一次出门历练的人来说,是个很好的选择。”
羊舌肸违心地说了一堆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话。其实陈国这些年在陈灵公乱七八糟的治理下,也是一番乱七八糟的样子。然而他还要把这些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屈巫微微冲羊舌肸颔首,然后就转过头去继续劝大哥。
“大哥,你听到了吧?陈国虽然不是大国,但它真的很适合清儿这个年纪的孩子去游历。”
“得了吧!以为我不知道陈国的太子是你的徒弟?你为了你的徒弟把我们屈家在陈国的那些埋藏多年的人手都送给他了,你还要把你的亲侄子再送过去?”屈辞气呼呼地道。他最近一说起这个就来气。
羊舌肸抚额。他非常想对屈大伯说他为那个徒弟只是顺便的,那个徒弟的母亲才是他的目标。
“大哥,我是那种人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屈家。”屈巫摆出一脸正色,侃侃而谈道:“你看我们屈家,本来是楚国首屈一指的大族,为熊家的江山做了多少事情?可是因为一个女人,这十多年以来,我们却不得不韬光养晦。这个朝代,各诸侯国和各个世家都是不进则退,大哥又不是不清楚。你觉得我们这样,再过二十年,我们屈家还能保持住一流世家的地位吗?”
屈辞听到这话,沉默了。因为屈巫所言非虚。
“想当年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位列三公,只是因为那点小事,父亲的司徒职务直接被罢免了。大哥你这些年为楚国付出了多少心血?也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奉常,虽然仍为九卿之一,但根本就不能真的发挥才干。至于我……”
屈巫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涩声道:“到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可笑的中大夫,连上大夫都不是。楚王虽说最近开始用我做事了,但也不过是利用我给别人开路罢了,何尝是真的在用我?”
在座的人心下都觉黯然。
第183章 夏姬之乱世缱绻(二十三)
“我们屈家若是再不自救,祖辈们数代人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了。”屈巫长叹一声,流露出无限惆怅之意。
“所以说,你让清儿去陈国,是为了屈家?”屈辞皱眉问道。
“大哥明鉴!我为什么要收夏南为徒呢?除了资质,主要还是因为他能给我们屈家提供另外一条路啊!”屈巫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想把屈家转移到陈国去。”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饶是屈辞已经在屈巫的层层铺垫下有了心理准备,但他也只是以为屈巫想要在陈国打开另外一条出路,就如同羊舌家族同时在辅佐晋国和荀国一样,他们也可以分为两支在两个地方发展。万万没想到屈巫竟然直接说出了要放弃楚国的话。
屈辞惊得手中的白瓷描金茶杯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种大事……你可想清楚了?不如我们像羊舌家一样如何?”屈辞犹豫着说道。放弃在这边数百年的经营举族搬迁,楚国王室肯定不愿意就这样让他们走。
“我想得已经很透彻了,大哥。如今清儿已经长大,我们兄弟年纪都大了,还能活多少年?此事宜早不宜迟。如果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完成,清儿他们这一代就可以安心发展了,不用想我们一样面临家族覆灭的风险。
况且我们可以徐缓图之,也不用急于一时。先让清儿这一辈人先以游学的名义离开,我们再慢慢转移。”屈巫显然是早就想好了。
羊舌肸在旁边垂着头不说话。这事俨然已经是屈家最核心的事情了,他一个外人在这里显然不合适。但是屈巫既然当着他的面说起这事,丝毫也不避讳,说明屈巫已经不止把他看作以后的政治伙伴,也非一般的世家交情,更是自家人一样了。
看来以后自己这一支羊舌族人,都要上屈家这艘船了。以后自己的抱负、理想,注定要与屈伯的事业融为一体了。能和自己心中最为尊敬的人共创未来,羊舌肸心中充满了期待。
只是屈辞是个稳健派,此时蓦一听到屈巫说起这事,一时无法决断。他的这个弟弟才能远在自己之上,年少时候就是被当做能够振兴屈家、把屈家带入另外一个层次的人来看待的。可惜这些年却因为那个未婚妻的事情蹉跎了许多年。
想到这里,屈辞抬头问屈巫道:“弟弟,你做出这种决定,跟宋家那姑娘有没有关系?”
他弟弟对宋家那个曾经与他订婚过的姑娘情深意重,为了她到现在都不愿意娶妻生子,任家中百般催逼都不管用。屈辞怕弟弟做出的这个决定也跟她有关。那就殊为不智了。
“大哥想到哪里去了?宋氏女如今已是太后之身,与我等有何关系?我心中只装的下屈家的基业,装不下任何女人了。”屈巫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
“那就好!那就好!”屈辞欣慰地道。
羊舌肸在旁边只当做自己没听到。他最敬仰的人,在厚颜无耻地扯着家族未来的大旗,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家族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家绑在了一起,给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未来铺桥垫路。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屈辞理智上来说,他觉得弟弟说的是对的。他能说出来,恐怕早已考虑周全。可是从情感上来说,他还是不太舍得离开。
屈辞沉默良久,最后还是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是从长计议吧!”
“还从长计议什么?就按老二说的办!”一个穿着深紫色百花团福纹的老妇人从外面跨入知微堂,语气斩钉截铁地道。
“母亲!着决定也太仓促了吧!”屈辞劝止自己的母亲道。
“仓促什么?别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我们屈家为了楚国江山付出了多少心血?结果先王就为了一个宋氏女就把你父亲的司徒职务直接罢免了。你父亲为此郁结于心,英年早逝。你兄弟俩也根本就不能施展抱负。楚王根本就不需要我们,还留在楚国做什么?”老人家说起往事,痛心疾首地道。
屈巫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念旧、讲究稳健,所以一早就给旁边的侍女打眼色,让她们去把母亲请了过来。母亲一直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此时她一出马,自己就不用再说什么了。
屈辞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只好垂手立在一旁。
老妇人看了屈辞一眼,幽幽叹了口气,不无怅然地说道:“老大,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可是天下之事,没有什么绝对稳妥的。哪一个世家大族的建立和发展不是经过了很多的风险和危机才能行的?怕只怕失去了那份向上之心,那就真的要走下坡路了。
你要是心中不安,就当做不知道,看着你弟弟折腾吧!这世间事,如溯水而行,不进则退。
你父亲生前没有看到屈家成为诸国第一世家,我这个老婆子还巴望着看到了,以后见到你们的父亲,也好告诉他,安慰他一下呢!”
屈母都已经这么说了,屈辞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低下头答应道:“儿子谨遵母亲的教诲!”
羊舌肸看到屈巫唇角微微牵起,露出了一抹笑容。
如今的陈灵公并不管事。他脑袋里就装着些吃喝玩乐,只要不让他在这方面受到干扰,其他的他也懒得管。反正以后这天下是要给夏南的,他也没本事动这小子,不如相安无事、各取所需。
但是君王的吃喝玩乐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夏姬让夏南招募了些商人,让他们满足陈灵公去。商人是最有钱又最被轻贱的阶层,让他们能有机会直接为帝王服务,他们打破头了都要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