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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节

    席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园内百花盛开,一树树杏花、桃花犹如烧着的云霞,身着彩衣的宫婢来回穿插其间,似云霞间流淌的彩云。
    薛怀义已死,朝中大臣们松了口气。但看到张易之和张昌宗围着女皇殷勤讨好,而女皇明显乐在其中时,朝臣们的心又提了起来。
    陛下年纪大了,一会儿维护太子,一会儿又偏心武家诸王,摇摆不定,心思难测,如今又宠幸年轻俊美的张家兄弟,朝堂虽然慢慢安稳下来,但是后宫不宁,早晚会出大事。
    裴宰相饮下一杯烧春酒,暗暗叹口气。
    嘈杂的笑闹声中,有人含笑问:“裴公怎么不尝尝开春的新鲜樱桃?”
    裴宰相抬起头。
    太子李旦逆光站在他面前,手中提着一只鎏金舞马衔杯纹执壶,掀起袍角,坐到他对面,手腕一翻,执壶中流出清冽的酒液。他缓缓道:“西域传来的三勒浆,味至甘美,能消食下气,裴公可以多饮些。”
    裴宰相飞快扫一眼左右,席间觥筹交错,龟兹乐人吹奏笛萧管笙,雪肤黄发的胡姬翩翩起舞,武氏诸王或卖力奉承女皇,或和侍酒的宫婢取笑,没人注意到他们。
    “裴公不必担心,孤奉母亲之命,向诸位阁老敬酒。”李旦指指执壶。
    裴宰相微微一笑,举起印花酒杯,浅啜一口三勒浆,他年事已高,闲暇时喜欢品酒,但不敢多饮,其中三勒浆是他最爱吃的酒,“殿下怎么会在意这些小事?莫非殿下今天出门前,太子妃提醒过殿下?”
    太子妃告病,许久没出现在人前了。裴宰相之前常常和太子妃打交道,太子妃心细,知道他喜欢三勒浆。
    李旦轻扯嘴角,淡淡道:“这种小事,不必她操心。”
    裴宰相脸色微沉。
    太子也有他的亲信势力,不是太子妃说的,那么只能是太子的内应……太子连他平时的喜好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他平时的一言一行,太子是不是全都知情?
    他心念电转,小声道:“明人不说暗话,殿下,臣会守口如瓶。”
    太子妃接连几个月不现身,太子几次加派人手守卫上阳宫,除了必要的朝会,太子整日待在甘露台,寸步不离太子妃,种种迹象表明,太子妃可能怀孕了。
    裴宰相暗暗思忖,太子应该是怕消息泄露,所以特意来警告他。
    李旦抬起眼帘扫裴宰相一眼,“孤准备向母亲请求册封皇太孙,不论母亲答应还是否决,孤早有打算……裴公无须为孤遮掩。”
    裴宰相脸色变了变,太子竟然主动和陛下摊牌?那他之前为什么要瞒着其他人?该不会太子根本没想过隐瞒女皇,之所以不宣布喜讯,只是为了让太子妃安心养胎?
    如果隐瞒消息的人是先帝,裴宰相会立刻提高警惕,试着去想明白先帝到底在筹谋什么,以便提早做好准备。因为先帝偏宠女皇的每一个举动背后,都牵涉前朝之事,绝非色欲熏心之辈。
    但太子嘛……太子和先帝不同,先帝顾大局,谁都没法信任的情况下,他选择相信儿子的母亲。
    而太子实在太看重太子妃了,他对太子妃几乎是百依百顺,这种强烈到不在乎其他一切的执念简单干脆。
    然而太子越是心思简单,裴宰相反而摸不准他的心思,太子妃是他的掌中至宝,如今又怀了身孕,为了心爱的妻子,太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裴宰相无法揣测太子到底在想什么。
    李旦给自己斟了杯酒,“今年寒食……裴公可曾为袁公扫墓?”
    裴宰相沉默不语,双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两下。
    李旦说道:“袁公的后人死的死,散的散。去年母亲忽然想起袁公,下令将袁家几位郎君流放至更远的爱州,青山莽莽,不知袁公可否还有子嗣留下。”
    裴宰相眼眸低垂,望着杯中澄澈的酒液,一言不发。
    李旦接着道:“昔日英国公戎马半生,出将入相,生荣死哀。须臾几年过去,英国公的后嗣还剩下几个?”
    裴宰相脸色越来越沉。
    英国公李绩原来并不姓李。因他骁勇善战,南定维扬,北清大漠,为建立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得高祖李渊赐姓李,荣耀至极。
    太宗李世民晚年时故意借故贬谪李绩,授意李治登基后再将李绩召回长安,好让李绩感恩戴德,真心效忠于他。
    李治即位后,李绩果然成为他的臂膀,屡立功勋。后来李治执意要废黜王皇后,群臣反对,唯有李绩以一句“此陛下家事”,成功赢得李治和女皇的信任重用。
    李绩历三朝而无过,晚年备受荣宠,死后陪葬昭陵,是凌烟阁功臣之一。
    讽刺的是,李绩一生谨小慎微,临终前仍然不忘警告子孙远离进宫闱纷争,却不幸摊上一个胆大包天的孙子,其孙李敬业起兵反武,兵败被诛,女皇大怒,革去李家的李姓,恢复徐姓,还把李绩的坟给填了。
    袁宰相外圆内方,直言正谏,大义凛然,落得全家男丁流放,女眷为奴的悲惨下场。
    英国公李绩能屈能伸,极尽哀荣,可死后也免不了家破人亡。
    裴宰相捏紧酒杯,太子这是在警告他,还是想拉拢他?
    李旦举起酒杯,一口饮尽,“裴公的几位郎君正当盛年,小郎们也是青春正好的年纪,时不待人,裴公得早些为子孙做打算。”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执壶走开,为正盘腿细听乐曲的张宰相斟酒。
    裴宰相清了清嗓子,春风拂过,他不自觉打了个激灵。春光正好,天气温暖舒适,他却出了一身冷汗,几层里衣早已湿透,风吹过,这股阴森的冷像是能透过皮肉一直吹进他的骨头里去。任他怎么拢紧衣襟袍袖,依然还是觉得冷。
    几十年为官,他小心翼翼,曲意奉承,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再谨慎,他根本不在乎谁当皇帝,反正只要能保住裴家的富贵就够了。
    现在看来,生前为子孙挣下万贯家财,尽量不得罪人,免得连累家人,这些远远不够,他还必须为将来打算,免得和英国公那样,死后无人祭祀。
    太子瞧着儒雅温驯,实则是凉薄绝情之人,如果他不应承太子,等女皇退位,太子登基,他的儿子、孙子们说不定比袁猫的儿孙还要惨。
    他的儿孙个个娇皮嫩肉,每天在平康坊花天酒地,除了和其他嫖客争风吃醋,什么正经本事都没有,哪经得起风雨磋磨……
    裴宰相长叹一口气,暗暗苦笑:太子不愧是先帝的儿子,先帝多病,何等文弱,却能果断亲手除掉扶持他登上帝位的亲舅舅,屠杀世家时毫不手软。太子锋芒内敛,清除异己时,狠辣手段绝对不遑多让。
    ※
    李旦和几位阁老一一交谈,回到围幛彩幔搭起来的帐篷前。
    早从去年开始,他按着裴英娘给出的名单仔细辨别哪些阁老偏向李氏,哪些忠于女皇,哪些摇摆不定,综合细作内应和其他人送回的密报,最终筛选出人选。
    他准确找到每个人的弱点,不怕他们告密,谁敢泄露今天的对话,谁死得最快。
    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俩头戴玉冠,穿绛色袍,陪女皇玩樗蒲戏。
    女皇兴致勃勃,羊仙姿掀起帐帘时,李旦听到母亲爽朗的笑声。
    他走到楠木榻床前,“母亲,儿有话和您说。”
    笑声停下来,张易之和张昌宗转了转眼珠,接着玩他们的。
    女皇淡淡扫李旦一眼,继续和兄弟二人掷骰子。
    李旦垂手站在榻床边等。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边,眼眉低垂,既不出声催促,也不应和邀他一起玩的张昌宗。
    半个时辰后,女皇道:“朕乏了,你们先出去转转,看看外头的杏花。”
    张易之和张昌宗依依不舍,和女皇腻歪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开。
    女皇接过羊仙姿奉上的热茶。
    李旦转身面对女皇,道:“长安醴泉坊忽然多出几口清泉,冒出的泉水清甜似甜浆,而且取之不竭。”
    女皇挑眉,“喔?有这样的奇事?”
    李旦点点头,“泉眼在永安观的后院。”
    女皇喝茶的动作一停,眼中闪过一抹警惕。
    永安观,不就是十七娘住过的地方吗?为什么所有吉兆,都和十七娘有关?
    “母亲。”李旦跽坐,和女皇平视,“我要当父亲了。”
    帐篷里静了一静。
    羊仙姿领着宫婢们默默退出去。
    李旦接着说,“母亲,阿父临终前,已经为我和英娘的孩子取好名字,您觉得哪一个最合适?”
    他徐徐展开一卷竹简。
    女皇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竹简上,乳名大名都有,一半是小郎君的名字,一半是小娘子的名字。
    李治防着她,不论生前还是死后……他到底留了多少东西给李旦……
    帐外的乐声和纷乱人声飘进帐篷里,春暖花开时节,杏花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群臣欢聚一堂,赏花饮酒,气氛欢快热烈。
    如果李治还在的话,得知十七娘有孕,一定欣喜若狂。春光明媚,他高兴之下,说不定闹着出宫踏青。
    女皇的手指轻轻拂过竹简,“既然是先帝取的名字,那就都用上吧。”
    第221章
    甘露台的宫婢内侍忙成一团。
    天气慢慢暖和起来, 卯时天便亮了, 廊前的杏花迎着朝阳盛开,艳如红霞。
    花树下设锦帐香榻, 几案齐备,四面竖起围幛挡风,鎏金银茶炉里的茶饼散发出一股苦涩的浓香。
    裴英娘歪坐在锦榻上, 拈起一枚鲜红樱桃,蘸一点糖蒸酥酪,刚抬起手,手腕被扣住了。
    李旦低头, 从她指尖咬走樱桃, 冰凉的唇擦过她的指腹, 然后继续看他的书。
    裴英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说什么要陪她赏花晒太阳,结果却总和她抢吃的!
    她干脆伸手一捞,把琉璃碗抱到自己膝前,“这是我的, 不许和我抢。阿兄你真想吃,让冯德再给你调几碗。”
    不是她小气,她只是不喜欢别人从她碗里抢吃的。
    李旦没抬头,嘴角微微勾起,笑了一下。
    裴英娘不理他,一颗接一颗吃酪樱桃。
    半夏和忍冬时不时走到花树下禀告事情,她怀孕的消息一经公布, 满朝哗然,女皇派心腹羊仙姿来甘露台探望她,赐下礼物若干,之后朝臣们的贺礼便源源不断送到甘露台,这几天甘露台里里外外的宫婢们忙得脚不沾地。
    辰时的钟声响起,李旦抛开书册,搀裴英娘起来,“我陪你走走。”
    奉御叮嘱她月份大了以后,最好不要整日躺在榻床上,没事在庭院里转转,多走动一下,免得以后不好生产。
    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最近愈发懒了,不怎么想动,半边身子压在李旦手臂上,让他抱着她走,“阿兄,奉御说我什么时候生?”
    前几个月除了胃口变大一点,她几乎没什么害喜的症状,开春之后孕吐猛然剧烈起来,什么都吃不下,看到饭菜里的油星就想吐,天天汤水滋补,人却显见着瘦了。夜里躺在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忍不住心酸,怀孕真是遭罪。
    为了照顾她,李旦叫冯德撤走矮榻,挪回内室睡,每天临睡前为她按摩浮肿的双腿。
    李旦的手指拂过她的鬓边,替她抿起散乱的发丝,“差不多是溽暑焦月的时候。”
    裴英娘眉尖微蹙,抬头看一眼枝头缤纷灿烂的花朵,“还有好久。”
    李旦拍拍她的发顶,“累了?”
    她皱着眉,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还好。”声音低了一些,努力踮起脚,小声说,“我们不能抱怨,不然孩子会委屈的。”
    她说得很认真,李旦轻笑,怕她摔了,弯腰环抱住她,目光和她平视,“如果是儿子,我就求母亲册封他为皇太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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