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堂舅要问什么?”成去非听他这么说,便换了称呼。沈复叹道:“官仓的案子牵扯如此大……”
“舅舅倘是问此事,我无话可说,天子已说得够清楚,舅舅既未牵扯其中,更无需过问,国法落不到舅舅头上。”成去非清楚他想问什么,并不想多议,委婉回绝道。
沈复被他堵得一时憋闷,又不好发作,只好往别处提:“朝堂风言风语的,早在私议廷尉署是你私人,说到底,是我的错,不该给吴冷西定品,把你叔父……”
成去非再度打断他:“沈大人,您是兰台长官,对内监察百官,对外纠检州郡,在您之前,御史中丞这个位子上,三两年就要换人,其中原因您不会不知,今上为何要您任职此间,您也清楚,别人坐不稳,也不想坐,太傅生前曾在先帝面前言沈大人嫠不恤纬,公正严明,请大人勿相忘。严于律己,大人做到了,可宽以待人,以大人之职,实在不该。”
一席话堂堂正正,让人无可指摘,听他又换了称呼,沈复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成去非年幼居会稽,时人常言乌衣巷的大公子类其母舅,说的便是他,大概也是因见他小小年纪不爱言笑,凡事都讲究一个理字,自幼处事便露有几分不近人情的模样,同自己兴许有那么几分像,但他终究是成家人,像太傅,像他的母亲,却又总是不尽相同。
“看来我是失言了。”沈复尴尬道,成去非点点头:“此案大人亦有失察之处,天子脚下,出了这等大事,大人应及时请罪。”
又是无可挑剔的几句,沈复无奈颔首,再也无话可言。
正要走人,才发现那边大司徒的车驾一直停在那里,家仆已张望许久,沈复抬眼看了看:“大司徒怕是有话问你。”
说着折身去了,果然,家仆见沈复离去,这才跑来道:“请大公子晚上赴家宴。”
既然时辰定在晚膳上,彼时虞静斋也该自台阁回府,成去非遂对家仆道:“转告大人,到时我会去的。”
马车行到家门前,福伯见成去非回来,朝里头喊了声:“大公子回来了,姑娘出来吧!”
只见桑榆探头探脑挎着个篮子,瞅了几眼,忙不迭往成去非跟前见礼,成去非颇有些意外,挑眉看了看她:“桑榆,你有何事?”
“我来给恩公送些东西。”桑榆向来爽朗,此刻竟有几分扭捏,实在是因她也知自己所带之物上不了台面,可昨日吴冷西回到家中,在同穆涯闲话时,忽道了句“桑榆这回给师哥寻了件苦差事。”她本来给两人奉茶,无意落入她的耳,心底只疑虑是不是案子太难查,给成家大公子添了麻烦,可转念一想不对头,案子不是吴公子一手经查吗?不过吴公子既说那样的话,可见成家的大公子定也为其奔波劳累,便不再犹疑,直往乌衣巷来了。
见桑榆把那篮子上的盖头一掀,露出几排整整齐齐铺在稻草中的青皮,福伯在一旁忍不住笑道:“姑娘捂了半天,原是这个。”
成去非并无多少心情,只道:“桑榆,你攒些东西不易,带回去同老夫人用吧。”说着提步就要进去,桑榆一时急道:“恩公是看不上民女的东西,倘恩公不要东西,民女日后只能想法再报了!只要恩公说一声,民女甘愿给恩公做牛做马!”
她是较真的性子,有恩必报,有仇必伸,成去非听她心意表得迫切,忽就想起吴冷西那几句话来,淡笑道:“你这架势,是要学豫让啊!”
说罢才意识到她自是听不懂,遂折身到她跟前,迎上她烟亮亮一双眼,心底浮上一丝愧意来,她这是报错了恩,可又无法言明内情,只好俯身取了两枚青皮,其余仍给她拿布掩了:“多谢你跑这一趟,回去吧!好好侍奉那老夫人。”
桑榆听言,心头发热,瞧他身影进了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闵大人的事倘能在他手上得以雪冤,横竖这大公子比自己大上许多,假若有一日他死在自己前头,她便去给他守三年的坟去!
想到这,忍不住暗骂自己怎么就咒起大公子早死来了?天佑恩公,恩公自然要长命百岁的!桑榆心底念几句听来的半生不熟的佛语,兀自提着篮子去了。
这边成去非则随手把青皮给了下人,方出月门,见水池处琬宁正背对着自己认真洗砚,这个时令,水早转寒凉,成去非不由皱眉,踱步至她身后:
“不要洗了,让下人去做。”
琬宁听出是他,算自上回两人不欢而散,亦有三五日了,此刻心底说不出是忧是喜,起身回首默默见了礼。
她只梳了头,粉黛未施,素净异常,还是这样更受看些,白莹莹一张脸,远甚玉泽。成去非见她拘谨得很,知道多半因上次的事,一时寻不出好的话由,忽留意她身上穿着的是半新不旧的衣裳,便道:
“让杳娘给你做几身新衣裳,天冷了,再做件冬氅。”
“谢大公子,衣裳还能穿,不用做新的。”琬宁低声回道,她是寄人篱下,怎敢随意麻烦他人,大公子尚经常着旧服,她更无要新衣裳的理由。
只是这一句无论出自随口一说,还是真心为之,她都感激。成去非看她人立在这秋阳里,仍清瘦似梅,两处袖管还不曾放下,便上前给她整饬好,触到肌肤,果真一片冰凉,抬眼瞥她:
“这不是胡闹么?水这么凉,当初在家里……”说到此,发觉不妥,遂不再往下说,只拍了拍她的肩:
“回房吧!”
说着错身往前走了,琬宁不舍他就这样离开,却亦无法,眉宇间清愁渐重,只觉那人离自己好不易走近的一步仿佛又变作几步远了。
第144章
日落黄昏,乌衣巷在寒日最后的斜照里投射下来的巨大阴影里, 仿佛是活了太久的一头神兽, 把庞大的身躯横陈在清冷的地砖上, 绣闼琼墀就一直这样横亘在日夜交替的年月之中。
虞府一众客人早到,不过先散于各处观景闲谈。大司徒身侧则是顾勉周云行顾曙三人,几人闲话片刻园子风物,周云行才问起一事:
“我听说阿灰查的四姓田产,此事进行的如何了?”
顾曙笑答:“庄园田产方面, 世叔世伯们不必担忧, ”说着殷殷望向虞仲素,“不过是例行公事, 做做样子罢了, 难不成还真查到自家人身上?至于每家的荫户,尚书令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发了话,我想,也不能当没听见,适当放一点, 让他们恢复自由身, 拨些荒地任其拾掇, 借此增加些钱粮税收填国库,西北那边也有保障,对建康总没坏处的。”
一番话两头都顾上了,眼前周家人, 虞家人,还有自己的父亲,就差大公子了。行事不偏不倚,拿捏得恰恰好,两头都不得罪,这是顾曙的本事,周云行不禁夸赞道:
“阿灰有分寸,这就放心了!过会当浮一大白!”
倒是顾勉听言眉头不展,瞥了一眼阿灰,却也没说什么,目光微微一错,见虞归尘不知何时回来的,身上朝服已换,正往这边来,这边阿灰早换了话风,同大司徒说起了眼底这片开得正好的菊。
似乎今日朝堂之事,对诸人亦无多大影响,虞归尘怔忪片刻,恰巧周云行偏头瞧见了他,笑道:“静斋回来了?快过来,这花还等着你取名。”
语音刚了,那边小厮来报:“成家大公子来了。”
这几人彼此相视,虞仲素打了个手势,小厮会意,引领众人入席,因坐间出不了四姓这些人,座次并不严格依照身份来,客人们在西阶大致坐了,不过首座的位子却是给成去非留着的,虞仲素在东阶的主坐上陪着,众人见此情状,心底了然,成伯渊就是成伯渊,兀自感慨着,见成去非举步而来,虞仲素便笑道:
“伯渊迟了些时候,当浮以大白。”
这是罚酒的意思,众人皆知成去非酒量虽佳,却向来甚少斟饮,在这上头约束得紧,不过既是大司徒发话,且不论朝堂官位高低,只就四姓私人关系,他是晚辈,总不宜拂面的。
虞仲素已从几上取了杯子,俯身舀了特意从玉泉取来的清水上来,众人见他洗杯,既是罚酒非敬酒,大可不必如此,一时说不上来的滋味,饶是常出入虞府的几位宾客尚无此般待遇,当着众人的面,可谓给足了成去非隆重的礼遇,盖因他并不常参与宴会的缘由,物以稀为贵这句话诚不我欺。
等虞仲素斟满了酒双手捧递过去,成去非亦伸出双手来接,仰面一饮而尽,连饮三盏,方把空杯复置几上,这般情景可谓罕见,不过应还不是最能让人开眼之时,坐间虞归尘亦在,那么时间可追溯至七八年前:成去非十六岁那年在叔父征西将军麾下做长史,虞归尘亦在同年短暂出仕,也去了西北。两人少不了碰面,万里黄沙,尸骨遍野,月色则昏暗不清,流霜夹缠在凄烈如长鞭的狂风里,刮得帐幔哗哗作响,杀伐不止,有骁勇的敌将和接连悲鸣着倒下的战士。飒飒风鸣与寥落的画角鼓声一并传来,到处都是浓稠的血腥,成去非身受重创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虞归尘同他并肩作战,几乎为之送命,整个乌衣巷都为两个少年人担忧,两人却从未像此刻般尽兴,待令人耳鸣的杀伐声息止,带一身伤,抱着酒坛痛饮不止,据虞归尘回忆,成伯渊在那次战役后,大约是喝光了三五坛酒,两人躺在苍茫大地上,望着头顶苍穹,竟也能谈起老庄来,齐万物,一死生,尽在那一刻可得一样。
江左名士,只需两样便可,痛饮酒,熟读《离骚》,如此看来,成伯渊亦可为名士。何时能再睹乌衣巷大公子那等模样?大约只能在那欲挽天河,一洗胡虏血的壮志中而已。
“都说你是霜气横秋,是亭亭山上松,眼下,却自有封侯万里之外的气魄,伯渊,你这倒让吾等更生年岁之忧啊!”虞仲素有打趣的意思,满座大笑间菜品已上齐。
今晚酒席清淡,席间周云行笑道:“本只想讨一碗粳米稀粥的,不料竟是一桌非时非地菜肴,如此看来,稀粥是喝不成了。”
紫芽姜、马头兰、凤尾、黄芽白、金花菜这些确实清淡,却又因时令的缘故而备显名贵的随饭炒菜,在众人看来,的确宜人,又有“梨花春”“桃花酒”“千里醉”“鹤殇酒”等酒类不一而足佐之,席间氛围洽洽,一阵风过,吹得四面帷幕翩飞,竟携裹进来一片不知从哪一株枝头刮落的枯叶,正巧落在虞归尘脚边。
并无人留意此幕,虞归尘小心捡起,置于掌间细看,春萌生而秋意杀,秋风摧剪,叶坠门庭,有生乃有死,与其怨死,不如怨生,秋风无情乎?不过是春风多事罢了,一缕愁绪自他眼中一闪而逝,再抬首间迎上成去非投过来的目光,遂无声一笑,握紧手掌,任由这枚枯叶碎在其间。
漫天星河灿烂,众人尽兴,今日不谈玄,不议老庄,只追忆旧情,期间兴致浓时亦偶得佳句,有人提议笑道:“静斋可作一篇文章出来。”又自说笑一番,方起身陆续离席,虞归尘代父送客,全因众人皆知成伯渊被单独留下,自是大司徒有话要议。
却不想成去非率先开口:“如今粮食欠缺至此,今明两年应禁酿酒,大司徒以为呢?”
虞仲素微微一笑:“你许久不曾来家里做客,今日本不想谈公事,既如此,不妨尽你的兴。”
“晚辈并无其他要说。”成去非错开话题,“多谢世伯今日款待,”说着神色一黯,“可惜家父早已不在,不能与各位长辈共享欢愉之情。”
“生死大事,谁也逃脱不了,天上星移斗转,天下一兴一亡,”虞仲素缓缓起身,踱步来到庭中,仰面望天道,“亦不能逃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自古皆然啊!”
听大司徒忽感慨四生,成去非起身随后,知道他这是切题要说开了,便静心相候,果真,有顷,大司徒终开口道:
“今日殿上,今上以天子之尊发堂皇正论,事涉宰辅,实关世家,犹如田家翁斥骂劣子,污辱群臣,伯渊可曾料到?”
成去非想起东堂情形,天子敞开来骂,确是出乎意料,一时并不接话,只听虞仲素继续道:“有理不在声高,难道庙堂之上,就真只是群昏聩无耻犹如剪径小贼的人物了?四姓子弟众多,哪一个头昏脑涨犯了错,便要牵累本家。今上到底是年轻,还不能领略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理,治国烦,则天下乱,先帝在世时,有那么几年,尽听些儒生发陈词滥调,岂不知那些人最是啰嗦,劳而无功,违世欺德而已,无厌使食,无厌其生,黎民如何生如何死,顺其自然,管太多,反倒坏事,正是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他们哪里懂这个。”
就是此般言论了,大司徒自游刃有余,远甚东堂天子堂皇正论,成去非并不反驳,知道他后头还有话,只道:“大人通达。”
“今上心急了些,土断也好,考课法也好,并未经过深思熟虑,草率行事,定埋隐患,伯渊,你身在台阁,该懂这个道理。还是老子的那句话,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烟,为天下式。”虞仲素的声音高远空灵,一如素日清谈风范,倘单论学问,他如此风采,如此风度,自当让人折服,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官仓贪墨一案弄得朝堂尽知的时刻,纡佩金紫的大司徒仍能心安理得引先人智慧欲把此事化为一缕无足轻重的青烟,却不知真正如烟的是黎民,无以安民心,百姓自会说变就变。
沉默半晌,这顿敲打,是冲着自己来的,成去非看得清楚,终道:“天下非一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同天下人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道之所在,天下归之。大司徒当知道如今朝堂之上全为门户私计,道何在?晚辈反倒觉得,治国不烦,则天下乱。”
突如其来的针锋相对,说的如此露骨直白,他这是一竿子打翻所有人,大司徒伫立此间,宽衣大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回眸望向成去非,许久才叹道:
“你到底也是年轻,以为折腾得起,伯渊,”大司徒顿了顿,“这场风雨,你挡不住的。”
大司徒眼如墨,神似云,这句话轻得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却瞬间犹如磐石般压向成去非,他面上几无表情,不着一语,衣袂亦随风而动,眼前长者谆谆传授着宦海经验,而眼前的年轻人却只能藐藐听之。
“有些事,到你这里,你知道就好,出了你这里,对的也是错,错的则错上加错,你父亲倘还活着,不会任由你这样行事的。”大司徒忽搬出太傅,成去非眼眶猛然发疼,心底直颤,面上却仍是冷清如常。
话说到这个田地,似无再继续的必要,成去非无声见礼折身而去,没几步,只听大司徒在身后道:
“伯渊,你抬头看看头顶的这片天。”
成去非只得驻足微微仰首,曾照亮汉家宫阙的一弯残月,依旧冷冷照着国朝的天下,大司徒并不上前,抬眼道:“光阴百代,多少王朝纷纭如流星经天,而天幕之下,恒久明亮的,是门阀高第,不是别人的,正是你成家的,是乌衣巷的,伯渊,这个道理你该更明白。”
肺腑之言般的一番话,在这寂静时刻,尤为清晰。
“晚辈受教。”成去非俯身再度见礼,回身的刹那,不由阖目,再睁眼时,心底早已凉透,他知道身后是大司徒相送的目光,是无数人相送的目光,而前头仍是烟夜,他要往烟夜里行走,孤身一人,不能回头,亦无回头之路。
府前忽有一线灯火,虞归尘挑灯而立,见他出来,两人碰了碰目光,皆无话可说,成去非接过他手中长灯,低语道:“我回去了。”
虞归尘见他步履忽稍有不稳,上前一步问:“你醉酒了?”
成去非回眸一笑:“许久不太饮酒之故,你家的酒又冲,告辞。”
这股酒气,在福伯开府门的刹那便闻到了,自是十分惊讶,可成去非面上却并无多少异样,福伯犹疑看着他:“大公子今日饮了不少酒?老奴让人去备解酒汤?”
“我没醉。”成去非摆摆手,径直朝浴房走去,福伯放心不下,跟在后头,见他步履还算稳健,亦知他不是轻易让自己醉倒的人,便稍稍放下心来。
第145章
江左律学本深受玄学影响,学派渊源主要继承于老庄, 此外还上承法家、名家。张氏张斐以《周易》作基础, “理直”为准则, 推崇“礼乐崇于上,刑法闲于下”,力求有罪必罚,罪刑相当,携一众精通律法之士修律, 理念已十分清晰。
成去非曾仔细研读过张斐所注《刑法志》, 较之前代,各项条文变繁芜为简约, 是一大进步, 但仍相当依赖经学,未脱其窠臼。他一手兴建律学馆,并设律学博士,便是希望穆涯能够更进一步,注释刑法,更多落在实处。
不过此事非朝夕能定, 这一切所图亦不过是对《大祁律》的一个补充完善。官仓一案并不难定性, 廷尉署卷宗都已上呈天子, 本无需吏部再来协议如何定罪,倘无其他牵涉,按律定刑而已,但恰因关联甚多, 吏部同廷尉署两边都清楚,此案不入议,便意味着不仅要诛杀大批人,朝堂上一半官员也要受其株连。这其中,既有成去甫、韦少连这样的大姓直系,也有偏房旁系血亲,一众人物,大体说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说“八议”最终由天子裁决到底是否能入议,但庙堂悠悠众口,各人怀着怎样的心思,要如何算计,又要如何唇枪舌剑,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既有“八议”,那么事情就不再是铁板一块,果真,初七朝会上,天子话头一起,一众人马纷纷跳将出来。一言一语,或说贪墨自该严办;或说世家子弟向来骄蹇不法,朝政崩坏,纲纪废弛;或说本朝立国以来,未曾见今日贪墨之巨,实不宜恕;总之一语,此案罪不胜诛,请天子法不阿贵,法不避亲,悖道行乱,自当明正典刑。
话音刚落,英奴尚且无暇表态,又有几人持笏而出,道合该就事论事,不应扯旁枝末节,无关宏旨的前事。随之提及“八议”之制,终点到正题,“八议入律”既是祖皇帝所定,正所谓祖宗之法不可变,中领军固一时昏聩,然钟山事变清君侧立有奇功,在议功之列,且因值宿禁军,干力有为,日夜不辞,在议勤议能之列;又云韦公勋参微管,宜囿及后嗣,大德者新丧,天子倘重处韦少连,不合宜也,当宽其一线;至于其他子弟,或有祖辈荫余,或有同皇室姻亲之由,林林总总,引经据典,总未出八议的范畴。
这边被驳倒的几人眼见一场大案由此避重就轻,自然不甘心,仍想据理力争,顾未明本久不作声,只觉这群人趁此上蹿下跳实在可恶得很,遂冷眼睨道:“位卑言高,可不是国朝惯例。”
一下拿住这些官职在下的七寸,几人随即涨红了脸,殿上登时陷入难言的沉寂,众人只得把目光投向天子,大司徒忽离席免冠顿首道:
“臣等伏惟陛下裁决,不敢妄议。”
英奴见他做出这等行径,连冠都卸了,冷眼相望有时,才道:
“大司徒是三公,有什么妄议不妄议的。”
虞仲素闻言仍只垂首:“今上这么说,臣等更无地自容。”
横竖就两句搪塞之辞,这半日,殿上吵得人心烦意乱,英奴早料到会是这样,默默收回目光,看了成去非一眼:
“尚书令怎么说?”
成去非略一躬身,答道:“今《大祁律》虽有国法之名,却无授行之实,何异兔丝燕麦、南箕北斗?侵吞国粮至此,闻所未闻,即便八议有例,也万不可用在国本上头,请今上……”
“尚书令大人,”顾未明悠然出列打断他,“难道方才几位大人所言为虚?八议正是祖皇帝天恩所在,今上素怀仁慈之心,就是平民百姓,不屑子犯错,做父亲的尚不能赶尽杀绝,你这是要逼君父违背祖制,让君父背枉杀臣下的罪名!尚书令此举,倒能博得直名,”说着转向英奴,顿首道:“此案臣工们有罪,可罪不致诛,今上倘真按《大祁律》来,怕是朝堂都要空了,臣相信,这也绝不是今上想要看到的局面,还望今上慎重将其入议。”
“卷宗上亦有卿的姓名,卿有何颜面还在这大呼小叫?”英奴冷笑看着他,“卿现在算来也是待罪之身,朕确实怀仁慈之心,倘不是,卿还能在这舌灿莲花?”
“今上这话,臣不敢认同,且不说言者无罪,《大祁律》明明白白有一条,叫法不责众,今上当给臣工们一个改过自新戴罪立功的机会,臣有罪……”顾未明未及说完,那旁顾勉低斥一声:
“逆子!”说罢跪地叩首道:“臣教子无方,做出逆鳞之举,还请今上降罪!”
“逆子昨夜醉酒,今日来上朝,已触犯朝廷法令,此刻狂悖乱语,请今上遣人将他先扠出去!”顾勉连忙又补充道,上头英奴早气得心底乱颤,刚给侍卫打了个手势,就见顾未明朝自己深深一揖,竟振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