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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节

    橘园阁内已被几道厚重帷幔隔开,四角熏笼中燃着银骨炭,琬宁刚用完药,复又拿铜勺去拨弄那炭火,听得帘子微动,心中一动,忙起身相看,见成去非顶着一头碎玉进来,那股寒气也顺之而入,琬宁不免又惊又喜,却只能忍住欲要飞身入怀的冲动,因去之一事,他虽未现任何消沉,却变得更为寡言少语,偶尔就那般一人独坐于静谧的书房,竟让琬宁不觉生出一丝难言的怯意来。
    此刻便只是上前替他除去那石青色大氅,尽力压低了心底雀跃:“天色晚了,路又湿滑,大公子还往家里赶做什么呢?”
    阴沉苦涩的香气未曾消散殆尽,不是熏衣香,他这里是没有这个味道的,那便是药香了,成去非止住她动作,自己搭好氅衣,问道:“你咳疾犯了?”琬宁见他眼下青黑一片,熬得萧瑟,勉力一笑道:“轻得很,刚要起头,杳娘便给我煎了药,两回就算压了下去。”
    她少时天真,情意皆在眼目却不自知,如今处处遮掩,依旧不过情意而已,他的小娘子到底是如何入的这情海枯守难脱?成去非忆起凤凰元年的一些琐事来,心底惘然,仿佛已不知过了多久一般,他既非草木,亦非神人,几分情爱,几分怜悯,其间厘清不得,遂伸出手来抚了抚她微红的脸,手不觉往下脱落,停在她柔软腰线处,微现歉意:
    “公府诸事繁冗,不免冷落你,你多留心自己的身子。”
    琬宁冲他微微一笑点点头,转身拿了手炉给他取暖:“这几日桃符一直在这里,他母亲说近日嗜睡,无暇管他,便送到橘园,桃符真是聪明懂事,”说到这,略觉一酸,便低声加了句,“我很喜欢桃符。”
    成去非已看到案几上所留桃符书写的大字,挑了几张看了看,应道:“他跟着你也好,只是你不要因他年纪小太过放纵,还是要从严管教。”
    半晌不闻琬宁动静,成去非扭头看了看她,却见她低头不知在思想些什么,放下大字问道:“怎么了?”
    琬宁回避着他的目光,只管拎着那铜勺翻动银骨炭,一室的松香慢慢泛出来,她轻声道:“待过了这一阵,”她刻意说的含混,唯恐引他不痛快,“大公子再,再置侍妾罢。”
    静默有时,琬宁不敢去看他神色,心底慌得发烫,烫得她心尖都跟着疼起来。成去非面上漠漠,毫无知觉的模样,嘴角浮了层揶揄,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又很快化去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似是什么都投得进去,又什么都不见半点涟漪。
    “这些事不是你该管的,该做什么我心里清楚,”他终草草回了两句,觉得口气有些生硬了,缓了缓方继续,“琬宁,我说过,你我来日方长,会有孩子的,你整日不要胡思乱想,好好调养身子才是正道,”他踱步近身,将她揽在腰前,抚着那头顶青丝,冷漠而平静道:
    “倘我真是命中无子嗣,我也认,天地本就残缺不全,人又如何能完满?我并没有这样的执念。”说罢缓缓松开怀中人,抬起她下颚,微微一笑道:“我累了,侍候我安置罢。”
    琬宁睁着盈盈泪眼仰面望了望他,复又环住他腰身,两人静静相拥,她不知该如何搜刮全身柔情,此生柔情,统统尽付眼前人,也是心底人。他许本就一直知晓的,他一定是知晓的,才会这样拥着她,不肯打破此刻宁静。
    外头天地也如此宁静,雪飞云起,浮玉碎琼,已向天地添无端清绝。
    春已可待。
    第258章
    凤凰七年年节转睫而过, 元会如常,各州郡上计薄及长官所遣使者在京逗留几日后,并未如之前所想那般复杂,中枢态度与往常无异, 流程亦未见与往常不同处, 凤凰六年既以乌衣巷大公子权势登顶而煞尾,那么凤凰七年国朝各项事务走向如何,时人不能不关怀,是以元会结束,众人不见大司马任何动作,反倒颇觉怪异。
    直到一旨诏令入蜀,已是遍地青草萌发时节。
    十里长亭,五里短亭, 一川秀色, 太守石启行将上路,凤凰六年仲冬,他已接到大司马私人书函, 心中早有准备, 是以蜀地家家户户方挂起春幡之际,中枢的调令便如期而至, 即便如此,在得知自己将迁任丹阳尹时, 向来行事刚猛无所顾忌的石启, 亦觉大出所料。
    丹阳尹一职之前由尚书仆射顾曙兼领, 如今中枢人事好一番动荡,大司马这个时候以考课政绩之故调走自己,且一出手便是扔到如此要害之地,石启接到调令时,愣怔好半日,以致于此刻金谷送客,这几载一直随他东飘西荡的主薄常愈端的是满腹心思。
    前来送别的故吏被石启三言两语赶了回去,石启向来不受用这一套,将该移交之事理清,便驱马上道,眼见离了这处别亭便要出蜀,这才生出些不舍,取过水壶猛地往口中灌了一气,目之所及,芳草连天,寂静无声,只有长风柔和地轻啸着绕梁而去,常愈忽叹道:
    “大司马这是要再用大人这把利剑了。”
    石启拍拍衣袍:“大司马既要用我,他指哪儿,我就得去哪儿,这一回石某是高升了!痛快!”他哼哼一笑,须上水渍也跟着抖了起来。常愈却道:“大人真觉得快活?向来京尹实难授受,大人上头就是扬州牧,下头则有建康令,一座建康城,遍地世家子,遇有罪过,人莫能问,这个位置跟御史中丞一样向来不易持久,大人可要留心了。”
    石启嗤地笑了:“我看中丞大人坐地扎实着呢,如今局势,中丞就是老死任上也未可知,你说丹阳这个地方,人莫能问,我只问你,大司马问得不问得?”
    丹阳什么地方,石启心中自是清楚,此刻反诘得气壮,常愈也反问道:“丹阳尹这个位子上,前大将军加侍中后兼领过,我朝也有宰辅一类人物兼此职的先例,大司马为何不照故事兼领了?大人觉得是何缘故,”他叹息不止,“大人又可知大司马调你去丹阳,你做的好与不好,怕是到最后都难落好。”
    石启呵呵一笑:“常退之你倒是说说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常愈正色解释道:“大司马瞧大人的好,就是他人的不好,反之亦然,下官这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大司马觉得好了,那是大人的分内事,倘弄得不好了,大司马挥泪斩马谡也做的出,大人信不信?”
    恩威并施,正是大司马用人之道,石启焉能不信,却还是一脸无惧无畏之态:“退之,你想说什么我清楚,就是有一日,得罪的人太多了,大司马要拿我当替罪羊,我不出奇,但有一点,恐怕你常退之也小瞧了你的主官,”他目视远方,停在那朵游云处,“你说我是大司马手里的一把利剑,届时别人也都会这么以为,你们都错了,我石启不是任何人的利剑,我石启只做国朝社稷的利剑,大司马不是怀私之人,否则,谁也别想用我石启!”这一番措辞铿锵有力,虽颇有狂傲不羁处,常愈却深知也是他的一片肺腑,一时无言以对,只得道:“且不知大人这回去第一仗,要杀了哪只鸡。”
    石启一愣,睨道:“常退之,杀什么鸡?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当主薄的,说话从来云里雾里,就没有利索的时候。”
    常愈苦笑道:“大司马自然要让大人做杀鸡儆猴之事,下官说的正是这个。”
    石启明白过来,放声大笑一阵,方道:“那又如何?看来我只好替大司马杀好这第一只鸡了,只怕大司马要杀猴我也是没办法的!”说着目中一沉,他这几载,性子敛了许多,只在亲近幕僚前不多掩饰,话虽如此说,但这几载间,大司马历经动荡,尤其以凤凰五年并州战事、凤凰六年东堂之事为紧要,那人性情又是否有所改变,石启也难能揣摩。
    话既说尽,石启便解了马,用力拍了拍常愈肩头:“走了!”
    常愈眼眶一热,点了两下头,深深作了个揖:“下官恭送大人,望大人长风破浪,得其所愿!”
    这边石启还未上马,忽闻身后哒哒声动,夹杂顽童欢笑,两人皆惊奇回望:只见几十名总角小童正骑着竹马,朝别亭奔来,常愈同石启四目相望,一时不解,常愈便俯身笑问为首的几个:
    “小子们为何而来?”
    此间已是城郊,孩童们远道赶来,实在让人费解,常愈顺势朝后望去,只见几个农人模样的果真远远跟在后头,想必当是父母一类,送孩子们出的城。
    身量最高的那一个,竟认得石启,只歪头看着石启道:“听说使君要走了,我们都不舍得,所以来相送。”
    石启心头一荡,走来揉了揉孩童的小脑袋,常愈已在旁慨叹道:“使君功业尽在于此,未遗恨矣!”
    “使君什么时候回来呀?”稚嫩的童声响起,身后附和声便起了一片,饶是石启这样的性子,眼角也湿润起来,清清嗓音道:“等你们长大了,使君就回来了,跟主薄大人回去好不好?”
    说着翻身上马,朝常愈打了个眼风,又朝孩童们摆摆手,笑道:“小儿郎们,回去吧!常退之,你也保重!”
    言罢一声轻叱,一骑骏马扬尘而去,潇洒得紧,身后主薄常愈依然揽着众稚童目送石启,直到那袭身影彻底消失于天际,常愈方喃喃道:“大人也要保重……”
    待石启一路风尘仆仆至建康地界,已是四五日后的事情了。
    东风争胜,群芳菲菲,绿杨影里,海棠亭畔,江南春意正盛。石启行至建康地界已是四五日后的事情,水流汩汩,一曲碧波,此刻立于船头,清风徐徐,拂得人心快慰,朝远处眺望,已依稀可见攘攘街市,虽已是日落斜晖,等再晚些,开了夜市,那便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了。待船只靠岸,真正重踏江南之地,石启方重重吁出一口长气,命随行从事打听清楚了大司马府所在,于市面租一老者的两头骡子,嘚嘚穿过了长干里。
    巷陌尽头,正有一座朱门大院,闹市欢声笑语就在耳畔,那府门外几丈远却立着一众持刀侍卫,极为肃穆庄重,从事搭眼瞧着那装饰得半新不旧的大宅,茫茫然间只见“司马府”几个大字赫然入目,忙高声叫道:“大人,快看!这定是大司马府了!”
    说罢目光落在门外台阶两旁,竟见不着瑞兽镇宅,忍不住退后再多打量几眼这大司马府,摇了摇脑袋:“怎么一点也不觉气派,如不是站了一干人在那,真看不出此间便是大司马府!”
    石启仰面扫了一圈,一轮夕阳正抵在脊檐处,半边苍空火烧云,映得人须发皆红,那从事思忖道:“大人,这会恐怕也该到了散班时刻。”石启一笑,知道他话中意思,撩袍往前一面走一面道:
    “你未来过京畿,也未知大司马其人,以后自会明白,大司马绝非你所见识过的寻常贵胄子弟。”
    一语刚落,已被侍卫拦下问话,石启便命从事掏出牒文,自己亲自递了上去:“烦请通禀。”侍卫看两眼,道:“请在此等候罢。”
    不多时,里头人出来带路:“请吧,大人。”
    入了司马府,因天色黯淡,看不太清内里布置,石启四顾看了几眼,倒也未见有多少布置,身后的从事跟着,此刻更是暗自感叹到了这里面,且还不如外面看着像样,又见两边值房里掌灯亮了一片,便知诸位属官也不曾离去,这才细细咂摸起石启的那番话来。
    等进得门来,石启一眼瞧见盘腿坐于榻上,正伏案勾画的成去非,倒身拜道:“下官石启,特来拜会长官。”
    “嗯,”成去非略略抬首,目示他起身:“你这一路走得倒不慢。”
    石启闻言起身方得以看清楚成去非,他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那张脸如玉般剔透,原大司马面皮是这般白净的,石启微微一怔,只是那双眼睛,幽幽的黑,不敢让人往深处看,真好似一汪寒潭,不可测不可探,被这双眼睛扫过,石启觉得脸上凉凉地抽了一下,大司马果真比记忆中的模样又冷清上了几分,整个人坐在上头,瞳子凝定,无形中便让人心底紧上一紧,他也想起了来时所见府前那空着不放瑞兽的两边,不禁叹道,大司马府前何须瑞兽?只他这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头,便镇得住了整个江左了。
    “你明日还来这里,先不急着去丹阳府衙,这几日公府里正在拟土断考课的具体事宜,很快就有结果,待你走马上任,少不得忙,这两日先在官舍安置,就当歇脚了。”成去非略作安排,执笔在选薄上又勾去一个名字。
    石启应了话,问道:“大司马要再行土断之事?倘真是如此,下官敢问大司马一句,这一回,是要从丹阳郡开始?”
    成去非合上选薄:“不错,这也是正是召你石子先回来的缘故。”他抬目在石启上睃了一眼,“心里可有底了?”
    石启干干答道:“没底。”
    成去非一笑:“也就你石子先敢这么跟我说话,那我丑话先放前头,你就是死在了丹阳尹任上,也得把事情给我办好,让你回来,不是平步青云享荣华的,你可听明白了?”
    “下官明白,大司马倘豁的出去,下官更豁的出去,不过要是还像凤凰二年三年那一回,下官也就只能答一句没底的话。”石启话虽如此,该有的敬重却不差一分。
    成去非望了望他,并未理会,只摆手道:“先下榻至官舍罢,具体的事情明日再议。”
    “大司马,”石启闻言仍立在远处不动,“有一事下官得跟大司马禀明了,下官从巴郡来时,益州流匪作乱的事情还未了结。”
    成去非疑道:“凤凰四年,你就上折子说了此事,军饷要了一年又一年,都花到哪上头去了?你如何有脸跟我提这事?”
    益州流匪清剿几载,军饷确是也花了几茬,因益州刺史府中内讧不断,军政时常乱做一团,石启到底是一郡太守,做不得刺史府的主,中枢虽命他襄助平叛,其间也见有成效,却最终多有反复,至今未清。
    石启倒不觉委屈,只道:“下官要弹劾益州刺史温辇,日夜纵酒,投壶博戏,不亲庶事,才致以上下离心,内外怨叛。下官以为,这些不恤王事者,于国朝无益,大司马当有对策。”
    成去非欠欠身子,皱眉想了片刻,益州刺史温辇乃故去太尉温济之嫡长孙,未离江左时,亦是誉满天下的清谈佳手,在益梁处失职之事虽有耳闻,然这几载以来,中枢诸事繁杂,益州的事情,并未能引中枢十分挂怀。
    “石子先,好壮的脾气,刚走人便来参上司一本,”成去非面上淡,语气却峻肃,“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巴郡原先的府衙里想必有些能用的人,拟个单子给我。”
    “下官这就回去拟。”
    等石启去了,成去非才朝外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刚过。”赵器答了一声,只听成去非随即吩咐道:“让人回去,明早点卯过就都到这里来。”
    赵器附应了两声,迟疑道:“大公子也该用饭了。”
    成去非遂起身出来净手,却见婢子端来的食盘上有血红一碗东西,就近看上一眼,原是和好酒的鹿血,冷冷问道:“谁准备的?”
    婢子早吓得两腿虚软,还是赵器过来忙道:“是府里管事二丁叔,见大公子整日操劳,寻了头上好的公鹿,说可每日割上一碗,大补虚损最佳,大公子可是用不惯?”
    成去非却低喝一声:“荒唐!”说罢不耐摆了摆手,婢子左右不是,难能领会,眼巴巴望着赵器求救,赵器见他已然发作,示意婢子忙又端了出去。
    等成去非坐下用饭,赵器亦不敢逗留,默默退出,待那暖熏熏的春风一吹,仔细想上一想,乍然醒悟,心底也是后悔疏忽了,只道二丁叔好心却不过脑子,忙去寻人了。
    第259章
    出了司马府, 顷刻间便行长干里,果真人声鼎沸,喝道声、马蹄声、叫卖声嘈嘈杂杂,百姓穿行其间, 乱跑的孩童, 捂嘴窃笑的小娘子,吆喝不断的壮汉,接踵而至,石启那两匹骡子在人群中容与难行,索性命从事把骡子还了回去。
    从事想起他来时一路所提诸事,遂边挤边问道:“大人在大司马跟前提益州刺史府的事情了?”石启点点头:“提了,只是我看大司马似有难处,那刺史温辇是故去太尉温济之家里人, 当日钟山一事, 太尉出力不少,我猜大司马怕就是这个难处了。”
    “大人,其实要下官看这事, 错也不全在府衙, 蜀地各族杂居,有些本就喜持械生事, 好斗之风历来有之,那流匪头目亦是凶残无道, 烧杀抢掠, 又岂是安分百姓?”从事刚说罢, 前方背篓的老伯正停步往上托了一拖,篓里两只鸡咕咕乱叫一阵,又抖出几根鸡毛来,冷不丁扑进从事鼻间,从事忍不住打了个巨响的喷嚏,引得旁人啧啧称奇,石启笑道:“看见没,这是那老伯的鸡在提醒你要慎言!”
    从事很不以为然,心道大人你也知道慎言二字,就没见大人你慎言过……石启道:“倘不是长官们不理政事,且又盘剥无度,激得民变,哪来这些事,你且往四下里看看这些百姓,哪一个不想安安生生过?”从事摸了一把鼻子答道:“大人所言有理,可流匪越发胆大妄为,横行无忌,不将天子命官放在眼中,肆意挑衅,也实该剿杀。”
    “头目自然要剿杀的,剩余的还是要招抚,流匪成千上万,都杀了,地还要不要种了,粮还要不要交了,等着吧,看大司马如何处置这一事。”
    两人说话间,既寻到了官舍,便住了下来。石启懒得洗漱,径直往床榻一躺,忽就想起来时所闻吴县流民作乱一事,又思想着东南六郡,虽富庶有余,百姓的负担却也是最为深重,中枢财政所仰赖者,正在东南诸郡,是以底下逢灾便有流民作乱生事,亦是常态了……
    翌日,大司马府点卯一过,各功曹参军一众人便往成去非所在的正厅来。大司马开府之初秉持着文不掌军,武不干政之准则,文武两套班底在各自事务上便日渐泾渭分明,同国朝各州郡刺史都督文武不分的惯例大相径庭,众人虽缄口不谈,心中却皆知,这一举恰方是正道,且最终集权者,在大司马一人,无论政令军令,皆出于其一身而已。
    公府里各曹例行禀事,小半个时辰下去,方见原台阁度支部尚书郎今兼公府税曹主官的李祜携几人抬进一沓沓册薄来。
    李祜姗姗来迟自有其因,他如今台阁公府两下里奔波,每日亦是忙得足不沾尘,尤其是自进入凤凰七年,二月大司马递呈天子《上疏陈便宜七事》阐释新政,眼下阳春三月,各项事宜便要真正具文发放至京畿乃至江左诸郡县府衙。新政的风头既显,京畿各有司班上朝下,茶余饭后,无不借此以佐闲谈,各京部司衙里,真正每日过来点卯做事的,无外乎些不入流子弟,相聚提将起此事,或议土断,或议并官省职,然最感奋处,莫过于破格擢选一项,因原巴郡太守石启新任丹阳尹,这一事足以激荡起阵阵风浪,石启资名尚轻,却得以身居如此机要之位,实在不能不勉力着一众在府衙中懃恳于王事却升迁无门的寒庶子弟将此视作一个难得的契机。
    而怪异处,亦十分明显,大司马虽如此上疏,公府属官佐吏,十之六七却仍出自于江左四姓及张、温、韦、朱等几大世家。除却公府不谈,就是朝中新空出的如仆射、大尚书两个要紧位置,也分别由张蕴次子张度、韦公三子韦兖继任,这两人可算江左二等世家出身,如此以来,江左世家地位的微妙升降也尽在时人的浮想联翩之中。不过如此种种,似乎仍同寒庶子弟多无关系,然有心者只要细辨,依然可观得大司马公府中世家子弟多担清要之职,许不过装点门面耳,但凡涉及国朝社稷重要实务的位置上则大都为一如石启或不如石启的资名甚浅者。如此也算两全,世家子弟既以理事为俗务,大司马便愿养闲人,但实务无人不可,也便恰成他人机遇。
    此刻,正是这众无甚资名者分列两班,聚于正厅,议事言事。成去非见李祜进来,略一示意,李祜便不急于上前,同农曹主官步芳坐至一处,目光扫了两圈,小声问道:“好似缺了些人?”步芳颇带深意看他一眼,方点头低声回道:“你又不是不知那些人,松散惯的,便是来点了卯又如何?”李祜一时惊奇,难能琢磨透大司马心思,以他性情来说,怎会许自己眼下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正思想间,却认出成去非坐下最近的那一个,竟是原散骑常侍虞景兴,忙问步芳道:“那位是?”步芳道:“大司马的新长史,李郎当认得才是,听闻原也在朝为官,是虞公子的从兄。”李祜若有所思点了两下头,“认得倒认得,原是这样……”
    待轮到李祜禀事,先从带来的账簿中抽出一本来,递给成去非:“台阁度支部诸位同僚将此前,”他又是一顿,成去非知他这些人习惯于称呼“顾仆射”,停顿者为何,不言而喻,却未说什么,仍听李祜继续道,“此前数据浩繁的账册,整合为一本明细,请大司马过目。”
    成去非一面看,一面道:“你们看着账簿,可有什么想法?”
    自凤凰二年始,仆射顾曙独揽度支大权,台阁一众人不过领命行事而已,几载间,仆射于大司马可谓阳奉阴违,于东南几郡私自加税,又逢六年大疫乃至终酿吴县流民起事实在令人咋舌,而贪墨之巨用于何处,臣僚们既经东堂之事,也大略猜得一二,那些门客死士自是要耗费钱财,非常人能资。以至于凤凰六年整个冬季,台阁所忙碌者也不过重新对账,各处漏洞,千疮百孔,一时人人暗惊不已,只想大司马必发雷霆之怒,却不料最终大司马闻言也只是一句“知道了”,众人难能猜测其心意,便也都撂下不提。
    “大司马上疏中所提往后分夏秋两季征税,较之于旧制,确是精简许多,百姓受益。大司马意欲再行土断,届时定会清查出诸多田产来,也会清查出诸多人头来,国朝便自会多出一批新的编户,这也正是解决府库空虚之道,但有些事,下官同几位郎官私下议过,今日说出来,还请大司马裁夺。”李祜在顾曙手底历练经年,办了不少实务,到底长进许多,今顾仆射虽已伏诛,但顾仆射于国朝度支林林总总各处确是看得透彻,只可惜仆射看得透彻,却不肯践行一二罢了。
    国朝税收是社稷根本,此一事成去非久萦于胸,阿灰的死,静斋的去职,一度让他觉得失据至此,且不论私情,于公,他确要承受这份缺损。
    李祜既有想法,成去非便道:“直言罢,诸位都听一听,议一议。”
    李祜正色答道:“下官以为,当于土断之前,先减免各项苛捐杂税。就说租税一项,自嘉平末年起,由原来的口税米二斛,如今已升至七斛,户调也在年年递增,徭役更是繁重。凤凰二年,中枢下令土断,府库确有收效,但后来日渐式微,新清查出的户口,几年内又重隐匿于世家,百姓宁肯沦为荫户,也不愿为中枢纳税,下官以为,症结还是在于百姓不堪赋役所致,如今,大司马欲二次土断,当宽租省调,先除此弊政,方得成效。”
    如此分析,清晰入微,同当日大司农史青所断,别无二致,成去非亦早有所思,只不过这几载中枢内斗、边关战事,无一不在耗费国家根基,就说之前粮仓一案,虽有一时震慑之威,后续是否疲软不继,他心底多少有数。
    李祜一论再论,终陈词完毕,见成去非面上不知算是个什么神情,心底不免有些惴惴。另一边石启却听得颇为振奋,随即应道:“李主事所言,下官深以为然,不如将诸多租调化繁为简,也好减百姓之苦。”
    此番道理,不过口舌轻巧,国朝内宫开支、百官俸禄、边关军费等等无一不耗资巨厚,是故石启话音刚落,有人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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