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
赵虎看见章年卿时心一跳,章大人怎么还没走!赵虎小心翼翼的将圣旨送到宫门处,开泰帝不知为何没有派人当场诛杀他。赵虎感到一阵侥幸,然后发现他高兴的太早了。文武大臣里,竟没有一个人敢接这个荡手山芋。
没人愿意做第一人,赵虎顿时为难起来。
万幸晁淑年替他解了围,当时赵虎还不认识晁淑年。只听一声请缨,“我先来!”
赵虎兴高采烈的把圣旨递给他,长舒一口气。
章年卿眉头紧锁,素来墙头草的晁淑年,竟然如此明确立场的站队?
一阵诡异的沉默,良久才有几位大臣怯怯开口。——这不仅是真圣旨,还是少见的,先帝亲手所书。满朝文武无人反对。不过大家看完圣旨,神情齐刷刷微妙起来。
章年卿神色亦是凝峻。
圣旨上说,王皇后将来如果诞下一子,‘……若为男,取名睿。若为女,择名瑞。’洋洋洒洒倾尽了慈父之心后。才写道:“睿上有兄长数人,为长有谦,为贵有晋。将未不可变数,林林总总难异也。私为以嫡为正……若稚子年幼,仍需扶持。虎贲军尚不得考,朕只留禁卫军誓死扶持左右。”
谢谦是德妃的大皇子,谢晋是郑贵妃的二皇子。当年的和景帝,料到开始,却没料到结局。他只知历代帝王命不久矣,步步惊险。却不曾想过,自己百年之后,会有代侄继位这一出。当年处处留心的,不过是嫡长贤之别。
却阴差阳错的,给了谢睿恢复正统的借口。
平地起惊雷。
满朝文武顿时炸开了锅,昔日先皇党、正统党都涌上前。试图冲突禁卫军的封锁,围绕到谢睿身边。谢睿冷漠的不为所动,并没有因为群心所向而感到自豪,反倒有着深深地压力。
太后看着谢睿小人得志的样子,心口剧痛,直直倒下。开泰帝慌乱之中还得接住太后,太后嚎啕大哭,“阿圆,你哥哥是死在郑家和王家手里的。这种狼心狗肺的儿子……”话未说完,已经晕厥过去。
开泰帝镇定自若,在传声太监耳旁吩咐几句。太监高声道:“齐王当年临危受命,答应百年之后还位于侄。从未想过食言,皇侄们却不甘消停。皇上唯恐惹外人笑话,才多加管教。如今既是误会一场,圣上愿在宗庙前向四殿下赔罪。”
谁稀罕你的赔罪!
开泰帝不过是强弓末弩,硬给自己找台阶下,保全面子。群臣半数已经倾向谢睿,毕竟开泰帝做出‘逼侄罚嫂’之事时,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开泰帝脸色不变,他还有杀手锏。“睿儿莫不是要皇叔当场自尽,好给你腾出皇位?”
谢睿哪肯让他扳回一局,他立即道:“侄儿绝无此意!只这皇宫侄儿在住不下去了。还请皇叔给侄儿一片封地,让侄儿带着母妃搬到封地去。”笑道:“和二哥一样,做个逍遥闲王。待皇叔百年之后,再谈其他。”
开泰帝面色铁青,明知道谢睿在故意气他,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谢睿道:“至少今晚,侄儿不敢在皇宫住。”扑通跪下,“封地一事事关重大,皇叔不妨好好思量。但今日,侄儿恳请皇上让侄儿搬回王家住。”
事已至此,章年卿越来越看不懂谢睿的路数了。他和谢睿相识多年,对谢睿的底细一清二楚。谢睿想离宫,想去王家。呵,早半年前他就有能力自由出入皇宫,安居王家了。
何必闹这么一场?
章年卿能猜到谢睿必是另有谋划。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思路。
若是开泰帝,必然以为谢睿和陶金海已经有了盟约。可此时困扰的是章年卿,他掌握太多比开泰帝更详细的东西,相应的,也能排除更多可疑的选项。
可排除一切后,章年卿蓦地发现。
前面根本没有路。
*
谢睿如愿以偿的带着王皇后和赵虎住进王家,一切平静的没有任何异样。
章年卿夹在文武百官中强行离开,皇上百般强势,说内阁还有赏赐封地等要务等着处理。章年卿恍若未闻,挤在百官中,堂而皇之的违抗‘圣旨’。
幸而此时敢抗旨的并不止章年卿一个,责不罚众。章年卿离开皇宫后,没有回章府。悄然躲进市井间的一座米行。米行是漕帮给李妍的嫁妆铺子,章年卿来问冯俏的情况。
米行掌柜道:“撞‘贼’了,走不了。”
章年卿大惊,以为是开泰帝的手笔。细问才知,是谢睿派人在汀安渡口拦着。或者说,不是拦着,而是谢睿也打算在汀安安置谁。和章年卿的人马撞了正着。
汪霭当时已经接到明稚,听说是四皇子的人在汀安收拾住所。下意识想到当年。谢睿见过他,尽管汪霭还不清楚,时隔十七年谢睿是否还能认出他。但他不愿意给章年卿添麻烦。
明稚和冯俏的船是分开的,这是章年卿一手安排的。章年卿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出什么事,妻子女儿不在一条船上总会多一分希望。冯俏心疼明稚,赵鹤自然是留在了明稚身边。
如果他们母女只能活一个,冯俏宁愿是明稚。冯俏当机立断,让汪霭离开,自己坐着李妍的船继续漂泊。
章年卿会送冯俏走,谢睿一点也会不意外。船是李妍的,章年卿和储谦是旧识,也不算突兀。故而,谢睿在王家收到消息时也没有起疑。
章年卿是在晚上见到冯俏的,冯俏在储谦府上。章年卿找过去的时候,李妍正掀帘出来,嘘声道:“阿俏睡着了。”
章年卿颔首,和李妍一起去偏厅。章年卿犹豫的问:“她一直都没睡吗?”
李妍叹气:“是啊,从昨晚到现在她就没合眼。鹿佑没跟着,你又去了宫里。阿俏能放心下才怪。”
章年卿点点头,又问:“你们怎么回来的?”
李妍道:“阿俏原想打着去河南的名义,趁夜色和乌蓬帮汇合的。可黄昏的时候,汀安那群家伙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躁动起来,河面上反反复复的搜查。阿俏眼看无法,便和我一起回来了。”
章年卿不知想起什么,摇头笑道:“这次可算顺了她的心了。”
“什么?”李妍诧异道。
章年卿笑道:“没什么。”若有所指的看了眼房内,“回来她很高兴吧。”
李妍皱皱鼻子道:“说的什么话……一直愁眉苦脸的,恨不得把自己切成两半。一边担心明稚,一边挂念着你们父子。章大人还说得出风凉话。”
章年卿笑意敛住,沉沉的点点头。
夫妻二人见面时,已近黎明。章年卿替冯俏掖掖被角,也不问她什么。只细细说起自己宫里的点点滴滴,冯俏的心不知不觉被安慰抚平。章年卿盯着她的神色,慢慢说起了圣乾殿外的‘宫变’
冯俏微微吃惊,圣旨落款是竟然是和景十二年。
谢睿是和景十六年生人。也就是说,和景十二年谢睿还不曾投胎到王皇后肚子里。和景帝就已经在他出生的四年前将名字取好,并留下这样一道圣旨。
冯俏垂睫,细细将圣旨斟字酌句的又品一遍。
这道圣旨是属于‘谢睿’的,仅仅是‘谢睿’而已。不是四皇子,不是其他任何人。只属于王皇后肚子里第一个男孩。
冯俏眼眶湿润,想起王皇后素年的旧闻传言。
“天德哥哥。”冯俏心口一痛,有些难以喘息。她抓着章年卿胳膊,寻求依偎般的靠在他怀里。喃喃道:“你还记的汀安的王皇后吗。”
在汀安的时候,青嬷嬷曾声泪俱下的讲述王皇后在冷宫的故事。说王皇后因谋害皇嗣,被打入冷宫;因多年无子,无贤无德被废后。先帝还曾怒踢于她,惹得王皇后险些流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章年卿正欲答记得,忽的见冯俏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怔怔道:“小睿出生的时候,他的脐带是王皇后用牙咬下的。”
章年卿紧张唤道:“俏俏?”
冯俏抬眸问:“天德哥,你说当年王皇后有没有参与其中。”
和景宫变的时候是王家和郑家一起动的手。郑家里郑贵妃曾参与过谋害先帝,王家里王皇后可曾参与过,亲手谋害自己夫婿?
话已至此,章年卿已经明白冯俏在胆寒心颤什么。笑了笑,对她十年如一日的感情泛滥感到无奈。索性在她身旁坐下,长臂一伸,将人揽在怀里。“有如何,没有如何。和景帝终究是死了,皇后终究是恨他的。”
冯俏道:“他不心寒吗?死在曾经深爱自己,和自己正深深宠爱的女人手里。”冯俏感到深深的心寒,“虽说帝王家多是无情。先帝既曾经和王皇后假意恩爱过,连圣旨都留了,为何不一直欺骗下去。他也想让正宫嫡子继位的,不是吗。”
章年卿对此不予置否,摇头道:“我倒觉得和景帝也曾交付过真心,只可惜……”章年卿若嘎然而止。冯俏不解道:“为什么?”
章年卿道:“这圣旨就是证据。”
章年卿不觉得和景帝会拿太子之位虚情假意,权之一字太重了。重到让人难以喘息,任何绝色美人都抵不过一个权字。和景帝既然能以皇位相许,必然是动了真心。至于后来为什么会和皇后闹成那样。顿了顿,道:“我想,问题应该出在王皇后身上。或者,王家人身上。”
冯俏擦擦眼泪,若有所思。她记得,王国舅曾说过,献宗帝后太过恩爱,以至于献宗皇后因爱失智。献宗帝死后,献宗皇后不顾王家阻拦,执意寻死。王家甚至什么都来不及安排。眼看着帝后共葬,王家被排挤出门阀外。王家上下充满怨恨。
献宗皇后生前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
献宗帝心痛她,将和景帝抱给她养。和景帝一岁时便封太子。若无意外,献宗皇后将是宫里唯一的太后。献宗帝生前就怕他走在献宗皇后前面,早将皇后百年之后安排的妥妥帖帖。
那想到,她不听话。
九泉之下,献宗帝也只能无奈的看着他的皇后追着他,在奈何桥上共喝一碗孟婆汤。
因献宗皇后沉迷情爱,王家上下的诉求不得实现。献宗皇后总顾及这样会对献宗帝不利,那样对献宗帝不好。一来二去,王家对皇后很是不满,觉得献宗皇后辜负家族这么多年的倾心付出。
献宗帝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吭不声提拔皇后的堂弟王国舅,将其扶植成王家强有力的一脉,和王家嫡支分庭抗礼。
献宗帝想着,如此这般,看谁还敢欺辱皇后。便是他撒手人寰,也能放心离去了。
有献宗皇后这个教训,王国舅教育王皇后时出了偏颇,竟叫王家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废后。现在想想,能是什么偏颇。不外乎和景帝对王皇后付出了真心,王皇后却不愿意真心以对。
和景帝一气之下,转投她人怀抱。
堂堂一代帝王,还能乞爱不成?
许是郑贵妃趁虚而入,许是和景帝假意借贵妃刺激皇后。谁知天意弄人,假戏真做,和景帝对郑贵妃动了真情。王皇后从此彻底失去皇上对她的宠爱。空守着王家教导她的规矩,将皇上拱手让给他人。
冯俏有理由相信,皇上对郑贵妃是有真心的。和景末年时,皇上对郑贵妃的疼宠,不是逢场作戏能做到的。章年卿喟然半晌,摇头笑道:“你们小姑娘啊。”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伸手敲她额头一记。
冯俏莫名一臊,酡云红醉。阿丘都快十四岁了,自己还被叫小姑娘……
章年卿淡淡道:“俏俏,你可知,王国舅的女儿是皇后,他为什么至今被人称做国舅,而不是国丈。”
“因为献宗皇后?”
章年卿含笑点头:“不错。当年献宗帝极为宠爱王国舅,当时王国舅的名头之盛,比皇后的亲兄弟都厉害。积久成俗,后来大家也没改过口来。”
冯俏道:“那和宣武将军关山月差不多?”
章年卿看点点头,“不错。”他讽刺一笑,“王国舅之所以教导王皇后出偏颇。怕的不过是出现第二个献宗皇后、王国舅。一如当年他取代王家一样。”
章年卿一顿,低头,指腹摸着冯俏侧颊,沉声道:“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让她守心,一个让她交心。若是你,你怎么选?”
冯俏莫名觉得有些难以喘息,躲闪着章年卿看的目光,艰难道:“若不是你,我会听爹的。”
章年卿看目光一沉,她解释道:“父亲养我十四年,疼我宠我爱我,至时今日我才与你成婚十七年而已。你说这十七年重不重?”
冯俏泪中带光,噙笑道:“若你觉得这十七年重,便知我与父亲十四年父女之情何轻何重。”
章年卿目似沉渊,幽深的看着她,“若是我呢。”
屋子里静了片刻,一片窒息。
冯俏沉默着,章年卿亦沉默着。两人彼此对望,压抑到极处,不知谁先笑了。
两人哈哈大笑,都觉可笑。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两人这些年总拿一些‘假如’为难对方,好像不逼谁走进胡同难受似的。明明都是些莫须有,给对方找不自在的话。两人却乐此不疲。
冯俏将和章年卿的心结好解,和景帝和王皇后则是不可解开的死结。
其实王家并不介意皇上对女儿是真爱,但他们惧怕女儿陷进帝王之爱里无法自拔,然后借帝王之手,挥刀向家族。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家冀望皇帝对自己的女儿情深似海,却巴着自己女儿不许动情。最好一心一意为家族付出,将皇上的价值榨干榨净。
可皇上又不是傻子,任人操控,指哪打哪。谢睿总说他可怜的母妃,他可知自己的母亲能落地今时今日的下场,都是他敬爱的外公一手所为?
章年卿不紧不慢说着,冯俏欲言又止,“可是,王国舅若真不爱自己的女儿,当初又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将小睿母子带出宫。”
“自然是为了皇位。”
冯俏抬头道:“真的吗。”垂下眼睫:“可是谁都知道,小睿的希望有多么渺茫。”
连王家都放弃了,王国舅还在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