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在那一刻,仇韶什么都想起来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冬日,傍晚时起了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从天空飘落,簌簌抖了一宿,直到清早才暂时的鸣枪收兵,一觉醒来,视野可达之处满目晶莹,窗外山影浅印在结冰的湖面,湖边,白教的房屋全变了样,连厅门外那几株腊梅的枝上本都满了一层蓬松的雪,饕餮堂的人提着食盒匆匆路过,枝丫这才咯吱一声,几下摇晃,红梅碎了满地。
一开大门,便听到里头豪爽的吆喝:“来啊!再上酒!今儿是给咱们老大送行的好日子,谁都得喝!给我满上,我来祝老大马到成功,大胜而归!”
炭火烧得暖如春季,映得发光的地上人影幢幢,下人将温好的酒、刚烤好的鹿肉送入厅内,酒到酣处,几人干脆拿筷击盏敲盅,铛铛蹡蹡打出拍子,一帮粗粝嗓子齐声狼嚎,气势是足了,嚎声震天,不知情的还以为要去干架的是这帮。
仇景哭笑不得,不得不遮住儿子耳朵:“差不多行了啊,又不是去决一生死,前辈与我是忘年交,此番说是交手,不如说是互相切磋更合适。”
“话可不是这样说,老大你看剑圣闭关多年,他找过谁去切磋了?还不是看老大你厉害,技痒了呗!”
“你们这群臭小子想喝酒直说,别找我当幌子。”
话是这样说,但仇景还是一碗接着一碗干了,来者不拒,所有人都因为这场即将震惊武林的比武而兴奋不已,除了仇韶。
他并不想父亲离开,也不知道这些叔叔伯伯们为何如此兴奋,但他也知道若直接开口,定会又被其他叔伯拿来玩笑一番,只嘴硬道:“我也要一起去!”
“哎呀呀,少主又要发脾气啦,教主你再不出发,就真得带拖油瓶去见人啰!
长老们纷纷大笑,仇韶却恍若未闻,他向来持宠而娇,大人们又事事随他心,故养成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仇景深知儿子秉性,放低声音,在儿子耳边道:“离山顶天寒地冻,路上十日路程,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你跟着去做什么?”仇景失笑:“等你大点再说吧,乖乖听话。”
仇韶恶狠狠:“不行,现在就很大了!”
一旁叔伯大笑:“大,大,大,少主你哪里大,快给咱们看看啊?”
最后,仇景还是一个人出门了。
仇韶对此大感伤心,但不怕,他还有别的办法。
他常被叔叔伯伯夸天赋异禀,是百年难得的习武天才,久而久之就真信以为真,人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经常会迸发出愚蠢无比,却自觉绝妙的念头——父亲不给他去,那他就自己去好了。
这样不仅能给父亲一个大大的惊喜,还能让父亲瞧瞧自己的本事,对他刮目相看。
盘缠不知带多久,干脆全副身家一并带上,连最好的朋友也没告诉,避开路上巡查的教徒,走山里小路,饿了啃饼,渴了喝雪水,一个人徒步大半日方到镇上。
一个衣着华贵,又漂亮得过分的孩子,无论去到哪都是被人注意的对象。
仇韶很快被几个僧人堵在口酒楼门口。
那六人着麻衣草鞋,清一色的溜光脑袋,鹅毛的雪挥毫落下,走在街上的百姓身上各个都覆着一层绒雪,唯有这六人身上没有一片雪花,脚下草履踏在雪地上,每一步踩下,只在雪上留下浅浅的一点印子。
里头有个瘦和尚低呼了声:“大哥,这娃身上穿的是——”
领头僧人圆头大耳,耳垂大极,两颊红光泛滥,笑意盈盈蹲在仇韶面前。
有江湖阅历的人,其实都能看得出这六人不是善茬。
——真正的少林内门弟子,怎么身上会有肉香,又有酒味呢?恶七菩萨的闲事管不得,一旦开口,闲事就一定会成为生死大事。
恶七菩萨出身少林,叛出宗门后奸淫掳掠无恶不做,奈何七人组成的金刚棍阵厉害,七人如一体,这些年不知困杀了多少追捕他们的高手,五年前仇景与七人恶战整整一日,方寻到一处破绽,杀死震位的懒罗汉后大破阵法,其余六人受伤狼狈逃走,潜伏至今才再度露面。
但仇韶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离山在东边,没多少日路程,只要带够盘缠自然会有人鞍前马后把送他过去。
教内的世界,与教外的世界并不是一样的,而江湖是大人的世界。
“小公子,你迷路了吗?这可不是回白教的路呀。”
胖和尚笑得无比的慈祥,让仇韶想到长老带他去庙里拜过的罗汉老祖,着实令人生不出戒备之心,仇韶想了想,偏头问:“你也知道白教?”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句额弥陀福。
“自然,小公子姿容非凡,与贫僧的老友可像得很呐……敢问小公子的父亲,可是白教教主仇景?”
仇韶听见对方一口说出父亲的名字,更是放下心:“你是我爹的朋友?我怎从未见过你?”
“嘻……贫僧这不马上就要去见你爹了,顺便给你爹捎去一份大礼。”僧人的手搭在小孩两肩上,仿佛对故人之子充满了疼爱,一双眸子里闪着恶意、兴奋的精光:“以好好报答他……过去对我们的照顾啊。”
眼前倒伏着一片伸展向天幕尽头的雪地。
他仿佛听见父亲在叫自己,但那声音嘶声裂肺的,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仇韶再度醒来时,模糊的视野中的漫天银光与狂雪呼啸交织成一张肃杀的天网。
仇韶全身嗡嗡作响,其实并不能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没立刻将雪地中那个满身浴血的男人与印象中温柔的父亲联系起来。
被围中央的男人暗金长袍血迹斑斑,染血的金丝束发逆风挥扬,手中的长剑在疾风骤雨般的攻击中高吟出一声高过一声的龙吟——
“阿爹!”仇韶已明白过了什么事,脸上显露惊恐之色,拼命挣扎,却被和尚一手勒着咽喉,丝毫不能动弹。
“卑鄙小人!我儿若少一根汗毛,本尊定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仇景啸声震天,雄浑的内力震得远处雪松林被震得积雪簌簌的落,那五个持棍得和尚皆胸口滞痛,瞬间棍阵由攻转防死死防住仇景,五人如一体,配合得极默契——
江湖中都以为恶七菩萨是师兄弟,就连收养他们的师傅都不晓得,这七人虽长相各异,实际是一母一胎产下的七胞胎,七人之间心有灵犀,加之修的是少林内门功法,个个金刚铁骨,饶是仇景武功盖世一时也被困得寸步难行。
“施主这话就说的不对了,令公子是自己跑到我们面前的,央求我们带他来见你,天意如此,又怎么能怪贫僧呢?”胖罗汉守在主乾位上,牢牢占据在一处高坡上,好整以暇的笑道:“五年前仇施主杀我五弟时,可有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无耻败类——你我的恩怨为何要牵扯无辜的人!”
“他是你儿子,就不是无辜的人。”胖罗汉有意要搅乱仇景心智,故意的摸向男童脸颊:“听说仇施主的夫人有倾国之貌,见到令公子贫僧才知此话不假,啧啧,若他落到坏人手上,仇施主猜猜会发生什么事?”
仇景瞳孔睁得几乎撑裂眼角,手上剑气暴起,这个一直被誉为天底下最英俊的脸如今狰狞如猛虎恶鬼,空中落下的雪花都在这股疯狂的剑气中被切割成更小的雪碎,随剑光以横扫千军之势刺向四面八方——
“韶儿——不怕,阿爹这就来救你!”
没了往常的冷静,仇景不顾一切往儿子那儿冲去,雪中激荡出四溅的火星。这时,其中一人趁着仇景听见儿子哭声心绪大乱的当头凌空偷袭,那和尚看似瘦如干柴,却力大无穷,手上的金刚棍重有百斤,狠狠击中仇景腹部!
噗——
仇景喷出一口鲜血,被重力冲后的瞬间反手抓去,将那瘦子一条胳膊硬生生扯断,仇景凌空翻身稳住身形,脸上溅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旁人的血,整个人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厉鬼,冷冷直视坡顶。
“不还人,你们的下场就跟这条手臂一样!”
胖和尚怒极反笑,将手上不停颤抖的男孩晃了晃,声如九天佛音,“仇施主,你杀贫僧的五弟,如今又断我七弟一条胳膊,都说父债子还,这笔账贫僧就只好算在令公子身上了!”
话音未毕,和尚举起男童左手大拇指,当着仇景的面,狠狠往外一掰——
手中的男童顿时发出惨烈的嚎叫。
“韶儿——!”仇景刹那间连白如灰,心胆俱裂,“住手!”
三僧趁此机会挥棍迎上,仇景只堪堪避过,一下落了下风。
坡顶,只听胖罗汉说。
“接下来,就到令公子的食指。”
“中指。”
“小指。”
“额弥陀福,十指连心,仇施主你可忍心见儿子受这种苦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仇韶全身不住的发抖,眼泪混合鼻血流了满脸,在雪地下砸成了个小血洼,怕是知道自己的哭声会让父亲分神,除了一开始那几下,之后便拼命咬紧牙关不再泄出一丝声音。
“看不出令公子年纪小小,却很有毅力。”胖和尚那张喜气洋洋的脸,如今是说不出的快活:“不过再天赋异禀,也只有十根指头,施主你说是不是。”
胖罗汉捏住仇韶脚肘,仇景爆发出震天撼地的凄厉嘶吼,“不,不不——你停手!你要什么,你要都可以,给我住手!”
“那就请施主放下屠刀吧。”胖罗汉真诚道:“你一命,换他一命。”
这个时候放下武器,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如果自己一条命能换回儿子,仇景绝不会有一丝犹豫,但这个时候与一群无耻之徒谈信誉却无异于与虎谋皮。
握剑柄的手青筋毕露,骨节硬得要刺破皮肉,仇景死死看着儿子,幼子两掌十指一根根的翻转了个,眼睛、鼻腔、嘴中鲜血不断滴落,他的儿子,唯一的宝贝——
“考虑的如何?仇施主?”
胖罗汉知道仇景肯定会放下武器,他没有退路。
为人父母的,都没有别的选择——爱,是会让人没有退路的。
“韶儿,我的韶儿。”
男人眼里滚下两行热泪,松开手掌,剑直落雪地。
仇韶当时已周身失去知觉,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恍惚听到六声砰砰连着闷响——
金刚棍由六处刺穿身体,仇景整个身子瞬间被棍串高十几丈,活像只被架在柴堆上的鸡,六人得意大笑,卯足劲撑,到顶点时一下撤回棍子,男人砸回雪地里,溅起一层雾霭般的雪碎。
胖罗汉比较谨慎,用棍子又戳了戳,确定是死透了,这才把男童随手扔到一边。
他以为男童已经死了,踢了两下,发现呼吸仍有,躯壳勉强活着,就是动也不动,不再抽泣,仿佛已失去对周遭判断的能力。
有个捏了把男童的脸,有几分可惜:“这娃漂亮是真漂亮,拿去卖一定能卖不不少钱吧。”
“卖个屁,姓仇的种断了才好。”断了一条手臂的瘦罗汉呸了声,用独臂操起棍子,捶米耙粑似的在男人身上捣了几十下,这才长舒了口浊气。
“好了好了,这山是剑圣的地盘,收拾好赶紧走,免得惹上麻烦。”
“呸!大哥你就是胆子小。”
胖罗汉嫌弃地瞥了眼被搅得不成人形的,哪儿都是血都没搁脚的地方,他单脚压在仇景肩侧,捡起不远处的剑,定好位置,一刀刀,嘎吱嘎吱的来回锯掉皮肉。
“老五的忌日也要到了,到时候拿去上香。”
仇韶趴在地上,与父亲的脑袋对着,眼也不眨,直到父亲被包在一块布里,随着一行人消失在雪幕中。
第71章
“记起来了吗?”
朝仇韶走来的人全身赤裸,身躯上由一道道鲜红的蜈蚣纹路覆盖,身体上每一条经络、每一处关节都有刀剖过的痕迹。
那就自己,是放下掩耳盗铃的手后,真正的自己。
“你说父亲无故被害,你调查多年,又怎么会一无所获,毫无进展呢?”
“当然不会有进展,因为所有故事所有理由,不过是你为自己编造的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罢了。”
“仇韶”居高临下,面容冷酷,仿佛凝视一口荒井。
“你活在自己篡改过的记忆中,一次次忘记父亲是怎么死的,忘记大师兄的救命之恩,忘记师傅为你殚尽竭力换骨重生……何其可悲啊仇韶,你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记忆,只挑自己愿意相信的,忘记应该存在的,为一己之安,你什么都可以遗忘。”
窒息的痛灭顶而来,窥见地狱的人,哪怕重返人间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仇韶趴着没动了,血肉模糊的十指胡乱扎抠泥土中,牙关紧咬,泪水从紧闭的眼里流出,抽搐的唇齿间发出常人难以理解的声音。
他下意识摇头,哽咽的声音是那么彷徨无助:“阿爹——”
不是的,他从不敢有片刻忘记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