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湘江之畔有白葇,遗世独立不随流。临水照得婀娜影,这三句是我作的,最后那句,是我抛砖引来的玉,是他赵文化的杰作。”“哦,是吗?”葇兮低头嚼着嫩笋,情不自禁之处,只好拿起水杯佯装喝水掩饰自己的失态。
入了夜,葇兮早早地就放下幔帐。辗转了许久睡不着,总是想起白天的场景,眼看着一更二更三更的梆子声都响过了,自己却还意兴阑珊。下了床,偷偷地取出妆奁中的竹叶,放在自己枕头边,又下床喝了一杯安神茶,却还是整夜未睡。
起床梳洗过后,葇兮心中自是百感交集,喜的是,能遇见这样优秀的男子,他谈吐不凡,风雅有趣,远胜过一本正经君子做派的苏云起和不苟言笑的郑修,忧的是,自己即将托付终身的男子不如赵四官人那样与自己志同道合。
早饭刚过,莒国公府的丫鬟就送来了苦瓜蜜酿。往常,虽然觉得郑修远不如苏云起体贴,可葇兮从未放在心上。今日不知怎么地,忽然有点伤感。
葇兮起身去宣威将军府给芦氏请安,芦氏还是那般和善。
葇兮笑道,“大娘子,我可以见见全明兄长吗?”
“当然可以,全明虽非我亲生,但我一直将他视为己出,他很喜欢你,你若主动去找他,他不知有多开心呢。”芦氏吩咐谷兰道,“快去,把全明请来。”
不过片刻,郑修便来到芦氏的院子,丫鬟来报时,葇兮起身去花厅相见。
郑修见了葇兮,自是高兴。
“全明兄长,我今日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我这个人,素喜爱舞文弄墨,你不通此道,我们没有太多的共同兴趣,你怎么看?”
“一个家,不需要两个人都精通文墨,你是个才女,能娶你为妻,是我郑修的福气,将来,我们的孩子就拜托你去熏陶了。”
“当日清漪也曾问过苏官人同样的问题,我记得苏官人是这样回答的,‘清漪你喜欢什么,我就学着喜欢什么,以后我们二人一同吟诗作赋,风花雪月’。”
清漪才不喜欢舞文弄墨,那不过是她天赋异禀从小读得多就记下来了,作诗写词信手拈来,从不刻意去学。哪像葇兮,整日捧着《花间集》不离手。这不过是葇兮随口瞎说的话。
“每个人的活法都不一样,云起兄妻行夫效,固然让人钦佩,但我也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的兴趣爱好,将来也不失为一个好夫君。”
“我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竹子。”郑修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可送了不少以竹子为题的发饰和布匹。
“还有呢?”
这可就难倒郑修了,除了竹子,他确实未曾刻意去研究葇兮的喜好。
“你告诉我,我一定记住。”
“你去问问苏官人,清漪喜欢什么,他若答出来什么,你再去问他,这些答案是否都是从清漪那里问来的。”
“葇兮,我错了。我不像云起兄那般周到,你既然提了出来,我以后必当用心。”
“那你倒是说说,我喜欢竹子什么?”
郑修一时语塞,努力回想着曾学过的诗词,半响说道,“竹本虚心。”
葇兮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郑修见佳人不快,上前轻抚葇兮的双肩,“以后我一定用心待你。”
葇兮退后几步,“男女有别,你自重。”说罢转身回房跟芦氏道别。芦氏读懂她眼里的疏离,也不多留。
郑修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便去请教贴身丫鬟庭菀,庭菀说:“女孩子嫁人之前,总会忧思多虑,你且记得以后要学着苏官人。”
郑修连连点头称是。庭菀道:“眼下,你还不赶紧追出去。”
郑修回过神来,赶紧追出花厅,却被谷兰拦住,“六郎止步,大娘子吩咐过了,不让你追出去。”
郑修一向极为敬重芦氏,只好依言。
54、去意已决 …
葇兮有点仓皇地逃离宣威将军府, 如今她已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会接受郑修。她跑到汴河的渡香桥下,有点不知所措。如今,她既没有勇气拒绝与郑府的婚事,又不想就这样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子。如果悔婚,不仅与郑府结仇, 还影响自己的闺誉,还断送了江家翻身的可能。倘若郑府追究起来, 整个汴京城都会对自己指手画脚。一想起方才花厅内,郑修碰自己肩膀时的抵触之意, 倘若就这样嫁给郑修, 自己将来便成了一个怨妇。就算勉强悔婚成功, 且侥幸得到郑府宽恕,清誉犹存, 那又能怎样呢?那个赵四官人非富即贵, 自己焉敢妄想?
葇兮坐在河边,一边想着受尽磨难的母亲, 如今她年过四十,兄长不思进取, 其俸禄仅能维持温饱。一边想着对自己处处用心的芦氏, 还有和颜悦色的郑将军, 天底下哪还能找到那么好的舅姑?一边想着可望而不可即的赵四官人, 那可是当今晋王的亲信,从其谈吐看来,不是王侯便是将相。想着想着, 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算了,只当此生虚度。婚,是一定要退的。不仅为了自己的解脱,也为了不伤害郑修。余生,是老死于名山大川,或是落发为尼,我江葇兮无怨无悔。若有来生,只盼自己不再是这样清苦的出身,或者赵四官人只是普通的黎民。纵有万千情意,留与来生续。
葇兮平复下来,回到江家,褪去珠钗华服,换上荆钗布裙,来到宣威将军府面见芦氏。
“我的儿,这是为何?”芦氏屏退了谷兰及其余侍女,亲自上前相扶,葇兮却不肯起身,芦氏只好站在原处。
“承蒙夫人一片关怀,将葇兮当成女儿一样疼,还为我提了门楣,如今我却欲恩将仇报,退了这门亲事。葇兮自知罪孽深重,难以饶恕,是打是罚,或是报官追责,任凭夫人处置。葇兮绝无怨言,只愿夫人一生平安喜乐,子孙满堂,愿全明兄长来日佳偶成双。”葇兮一边哽咽地说道,一边在地上磕了十几个头,只见额角有血渗出。
屋子里一片死寂。
芦大娘子为何不问我原因?为何不骂我几句?为何默不作声?葇兮不敢抬头看芦氏。
芦氏退后两步,坐到了椅子上。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平静地说道,“孩子,你起来吧。”
葇兮自是长跪不起,又过了半柱香,芦氏道,“我只接受儿孙的跪拜,你起来吧。”
葇兮心中一阵绞痛,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焉能再跪下去。她深知芦氏不会送自己见官,也不会向自己讨要说法,但自己如何能面对良心的谴责?于是再磕了几个响头,起身道,“葇兮此生别无他求,愧对夫人,从此愿青灯古佛,一生为夫人诵经祈福。”
“本夫人自有儿孙祈福,不缺你一个,你若再提出家之事,便是你虚伪了。”
葇兮心想,芦氏大抵是不肯原谅自己了。也罢,自己犯下这等错事,岂是能轻易宽恕的?
“天色已晚,江家娘子早些回家,勿让娘亲惦念。”
芦氏的话,句句割心。事已至此,葇兮福身准备离去,刚想说“愿宣威将军府年年祥泰,岁岁无忧”,却又怕被奚落一番,只好咽下这话。退出屋外,再磕了三个头,方转身离去。
出了郑府,葇兮游荡在长安街,慢慢地走过那段曾与赵四官人并肩而行的街道,重温那日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竹叶清香,走到尽头,呆呆地望着永宁街的方向出神。
哎,如何面对奉氏劈头盖脸的责骂与清漪的关心?
汴京城已是华灯初上,葇兮毫不起眼地走在人群中,也没人多看她几眼。葇兮低头打量这身从瑶碧湾带来的粗布衣裳,心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自己本来就是乡下之人,只因清漪的提携,才有着名不正言不顺的汴州才女之名,若离了清漪,谁又会多瞧她几眼。起初接近清漪并非出自真情,而是因为她是雁乙兄看上的人,后来汴京再遇清漪,也多半是想依靠于她,想嫁去郑府,也是出于为江家考虑的私心。如今想想这些年来心中的不堪,又怎能与光风霁月的赵四官人为伍。
正是春寒料峭,晚来的风有些凉,葇兮缩了缩肩。却远远地看见渡香桥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在桥上左顾右盼,她微胖的身躯有些佝偻,虽穿着体面的衣裙,神态却极为低眉顺目,有些自卑地看着渡香桥上人来人往的华服贵妇们。
葇兮加快脚步,来到那人身后,轻轻喊了声,“阿娘。”
奉氏看着女儿一身素衣,心中猜了个七八。
“婚事黄了?”
“是的,阿娘。”
奉氏叹了口气,“我看你换了这身衣裳出门,想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就偷偷跟着你出来了,看你一脸煞气相去了郑府,你果真不是享福的命。”
“阿娘,对不起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两年我在汴京好吃好喝,还不多亏了你,就连楚翘的差事,也是你秋来的。”
葇兮无言以对。
“回去吧,省得你又着凉。上回在瑶碧湾,是娘的错,不该不给你被子盖,害得你吸了好几天的鼻子。别怪娘行吗?娘也是没本事啊,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打算新被子让楚翘娶媳妇,或是留着你嫁人,谁能想到,你能攀上许相这样的大人物,还得了官家的赏赐,说起来,又还是有点福气的,不过终究有限。”
母女俩并肩走在街头,一阵风吹来,寒意迎面,奉氏脱下外套给葇兮披上,葇兮死死按住不肯穿上,奉氏用力地往葇兮身上披,论力气,葇兮哪里是奉氏的对手,只得从命。葇兮感受着外套传来的热度,抬手搂着奉氏的肩头。
到了江府,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
“到底是为何?”奉氏问道。
“我说出实情,你不要生气,可好?”
“事已至此,再也不能扭转,我生气又能如何。母女没有隔夜仇,你总不能因为怪我,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不说吧。你告诉我,是你自己悔婚还是郑府不要你了?”
“女儿对郑官人毫无情意可言,不想嫁过去做一辈子怨妇。”
“郑府会追究你吗?”
“那芦大娘子是个心善的人,想来不会吧。我悔婚他们面上也无光,未必想说出来惹人笑话。”
奉氏不再答话,一会儿之后,葇兮感觉到奉氏身体一抽一抽的,知她难过地哭了。此时,葇兮除了觉得有点对不起奉氏之外,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奉氏掀开被子下了床,披着外衣到院子里哭了起来。洗了把脸之后,又喝了点热水,回到床上说道,“你过得开心最重要,楚翘已经能养活我了,我不稀罕那些荣华富贵,但是你岁数这么大了,总该早点找到归宿,等你过了二十,谁还敢要你?”
过了半响,葇兮也没动静,原来她今日哭了许久,早已累得犯困,如今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再无牵无挂,便已沉沉睡去。
55、偶遇文化 …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葇兮在清晨的鸟叫声中睁开双眼,她浑身轻松地梳洗完毕,这时,奉氏端来早点。
葇兮看着奉氏红肿不堪的双眼,安慰道, “娘,是我没用, 不能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千万不要怪我。女儿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 我不想一辈子苟活于郑府, 你一定要体谅我。”
“我哪里怪你了?怎么娘在你心目中, 就是那样贪图富贵的人?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你以后有何打算?”
“娘, 你还怪何郎中吗?”
“我怪他什么?你爹爹先动的手, 我只怪自己命不好。”
“你还在说气话,看来你还是怪他让你当不成官太太。”
“你个蠢货, 就算没有何郎中,以你爹爹那种暴脾气, 迟早开罪上司, 我根本没有做官太太的命。”
见奉氏这么说, 葇兮放下心来, “娘,当今官家是个贤明的君王,我从何郎中那里, 学来了一身本事,能令秋华春实,春来遍地金菊,夏有傲霜寒梅。我想去买几处农庄,研习耕种之道,将来谋个女官当当,要是能名垂青史,不比嫁到郑府靠夫家翻身强?”
“我已经四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在这世间还有几年好活?儿子儿子不争气,女儿女儿也不争气,也不知何时才能抱上孙子,看来是指望不上你们了。我在这汴京城待不下去了,我不想听左邻右舍的闲话。”奉氏说罢,又偷偷地抹着眼泪出了门去。
葇兮用完早点,一个人出了门。正是天朗气清的三月,恰如十一年前命运发生改变的那一天。葇兮的心情格外的舒畅,此时微风拂面,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
葇兮使劲地吸着鼻子,却怎么也闻不出那是什么花香。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朝着葇兮笑,她手里提着一个花篮,看样子香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葇兮顿时想起十几年前,自己也曾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提着花篮在紫槐码头叫卖,来来往往的渡客没有一个人为她停留。
葇兮走过去蹲在小女孩身前,“小妹妹为何看着我笑?”
“因为,姊姊你长得好漂亮,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姊姊。”
“真的吗?”
小女孩委屈地点点头,“姊姊为何不信我?我为什么要骗你?”
“姊姊错了,只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姊姊,所以姊姊一时不敢相信。”葇兮指着篮子问道,“这些是什么花儿呀?”
“我也不知道,我娘叫我拿来卖的。姊姊,这花送给你,我要回去告诉我娘,我今天见到一个仙女一样的姊姊,我娘要是知道我把花送给仙女姊姊了,她一定会夸我。”
葇兮自从来了汴京城,便有些洁癖,似乎有点排斥接触了十几年的泥土。此时,却全然不顾小女孩身上的污渍,上前将其搂在怀里,在她额角亲了一口,“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好啊!出了城门,一直往前走,走到一棵大树旁边,然后右拐,往前走一会儿,就差不多到了。”
此处离城门相去两三里地之遥,倒也不算很远,葇兮牵着小女孩往城门走去,刚走了两步,才发现小女孩一高一低地往前走。小女孩察觉到葇兮停了下来,解释道,“姊姊,我走得慢,我右脚瘸了。”
葇兮用左手抱起小女孩道,“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