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节
若是由李窈兰做决定,太上派长老们倒也能接受。毕竟她是尚余的徒孙,在太上派中地位非同一般,想来她说的话不会有什么错。有人交换眼神,二话不说转身离去。也有人犹豫不前,声音轻细地小声说:“李长老,我们不能让你独自对敌……”
“退下。”李窈兰神情漠然地说,“你们留下来也是碍手碍脚。”
纵然她没有目光催逼,却有一股非同寻常的气魄,刚硬如铁坚韧似剑,哪怕傲骨弯折也不肯屈服。
在这样的气魄之下,其余人也都乖乖服从命令。他们临走时的眼神里,还带着担心犹豫与不舍。
好在楚衍也没拦着他们,他任由太上派长老从他身旁掠过,都无半点反应。楚衍只是紧盯着李窈兰看,仿佛天地间再没什么东西,比眼前的女修更有趣一般。
是有趣也是玩味,像在端详一件线条完美颜色绮丽的瓷器,只欣赏她外形之美,而不在意她的内涵她的意愿。
在这样的眼神面前,不管哪位女修都免不得感觉自己被轻贱。
然而李窈兰挺直脊背站在原地不动,就连眼睫都没眨一下。她就那样平静端然地看着楚衍,眼神中荡漾着悲哀与怜惜,更多的还有不可毁灭的坚韧。
“楚师弟。”李窈兰嘴唇颤抖,终于吐出这三个字来。
“我已被太上派逐出师门,也早就不是你的师弟。”楚衍轻轻摇了摇头,当真十分遗憾一般。
“楚真君。”女修立刻变更称呼,这一声真君叫得诚心诚意,无有委屈更没不敢。
少年大能没说话,绯红刀刃在他指间流连晃荡,颜色绮丽分外艳美。楚衍漫不经心地盯着那把刀,又漫不经心地问:“苏青云呢,怎么他没来呢?”
“自你离开太上派后,师父就一直闭关不出。”
“哦,那就好。”楚衍敲了敲刀背,“毕竟整个太上派,真心实意待我好的人,除了他就只有穆静雅了。若要让我杀他们,我还真有点为难。”
怕是那为难,也只是稍稍的犹豫罢了,不值得楚衍为之改变心意。
李窈兰静默了一瞬,还是好端端地答:“穆师姐未能渡劫,舍弃肉身转世重修,已经足有三百一十四年。”
而楚衍长长地叹息一声,带着点怀念与惆怅,“原来都过了三百年啊,可惜我都不知道。”
他们俩仿佛是闲聊叙旧一般,言语淡淡一切如常,好像楚衍不是杀上山门无人可挡的叛徒,李窈兰也不是孤注一掷看破生死的痴愚。
“楚真君曾经说过,你只想安稳度日,绝不会主动上门寻仇。”
“不是我想主动寻仇啊,只因你的心上人算计我。”少年大能手指一弹,刀锋在手冷光在眼,“我人太傻又没势力,思来想去憋屈了好久,唯有一把刀干脆杀上山来,讨要个说法。”
真是好说辞好心思,轻而易举就毁灭誓言,杀得太上派措不及防战战兢兢。
李窈兰抿紧了嘴唇,她一时半刻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呢,也没那么多时间同李师姐耽搁。之前你我的那点情分,早在上次耗得一干二净。你不让开,我可真不留情了。”
谁都能听得出,楚衍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话音中,掩盖了怎样的杀意森然,是迫在眉睫凝而不发的可怖。
蓝衣女修还是没退缩,她紧抿的嘴唇微微上扬,竟眼波荡漾笑了出来,“若能死在你手上,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我为他而死因他而生,天底下不会再有我这般幸运的人了。”
话音未落,李窈兰就觉得她心口一凉,凉如冰寒彻骨,所有气力逸散的极快,温度从指间褪去,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照常理说,一个化神真人本不该这样脆弱不堪,别人一道刀光就能洞穿她的肉身神识。
但所有常识公理,在面对楚衍的时候,又何时起过作用?
眼见自己神魂逸散而出,李窈兰还是怔怔的怅然的。
她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谈起,只能缓缓摇了摇头,再轻轻地闭上眼睛。
仿佛一闭上眼睛,她就能回到当初。
高在云端的大能,缓缓坠落地面,对着瘦不堪满身污秽的她,伸出了一只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就有暖意滋生,也注定了她一生悲苦所求皆空。
然而临死前,看到的还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神情,艳丽轻佻恍如桃花,一眼误终身。
李窈兰重重倒下了,偏偏她整个人还轻得好比一束日光,迅速消散无有踪迹。
楚衍与她擦肩而过,继续沿着那条崎岖山路向前,都没回一下头。
同样漠然的,还有高山之上的尚余。他眯细眼睛嘴唇紧抿,好一会才不快地说:“蠢货。”
简短无情的两个字,就是他给予李窈兰的评价,倒让韩青的心跟着缩了一下。
尚余如玉手指一寸寸拂过剑身,还继续刻薄无情地评价道:“以卵击石,再愚蠢不过。楚衍明摆着不想杀人,她还非要凑到跟前去,白白赔了一条性命。”
那明明是求而不得痴恋太苦,干脆求个解脱吧?韩青想要说些什么,又只能颓然垂下了眼睛。
身为女修的她,自然理解李窈兰的求不得与百般悲苦。
所有辩解的言语都显得太苍白无力,面对修无情道不为外物所动的尚余,哪怕是一条性命也无法打动他。
何其相似,又是何其不同啊。
韩青把自己的回忆自己的经历揉碎了细看,都只发现同命相连四字,说不出唯有强行吞下,滋味也是苦涩难言的。
女修忍不住去看尚余的脸孔,还是眉目如画分外冷静,冷静得可怕冷静得让人暗恨。
尚余冷声吩咐道:“练虚长老们不用出动了,我已然估算出楚衍实力如何。你们死守山门即可,免得其他不速之客趁虚而入,到时也好通知我一声。”
他似是才注意到韩青的注视,眉尾上扬干脆地问:“怎么?”
“无事。”女修想了好久,唯有用这句话来应付他。
接下来好久,都没人说话。
他们默默注视着楚衍徒步上山,姿态悠闲不慌不忙,像个游山玩水的贵公子,而非即将与人死斗拼杀的修士。
楚衍顺着山路向前,早有细细竹叶随风晃动落在石阶上,荡漾出好一片涟漪。
这段路他在幻境中见过一次,又切身实地走过一次。那次是尚余交付给他任务,也改变了楚衍命途。
只此之后,他的命运倾颓径自下行,无法改变无有侥幸。
少年大能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径自转头望向天边。
夜色深沉如幕,天边唯有一轮金黄明月,月轮皎洁又明亮。那月光落在地上,倒像是沾染了血腥一般,红得诡异红得不祥。
白墙青瓦的一处院落,就坐落在山顶,映着月光鬼气森森,不像大能修士的居所,倒像是某处早已破败滋生阴魂的宅邸。
倒不知尚余为何有这等趣味,好像他整个人都与黑暗隐秘的暗夜分不开,不敢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
大概也是尚余懒得掩饰了,竹林有风杀意如铁,但凡有杆子的人,都能体味的到那种森然杀意。
楚衍忽然惆怅地吐出一口气,他并不是害怕瑟缩,而是若有所思若有所感。
有杀意的何止是尚余一人,自己同样心跳如鼓耳边轰鸣。恨得咬牙切齿恨得热血沸腾,都无片刻安闲。
那股恨意是深深铭刻在神魂中的,仿佛楚衍接受了魂片粘合修为大增,也一并记忆复苏情绪满涨。
小小的一颗心险些再也容纳不住,欲要破裂亦是暴虐,想要迫不及待地发泄而出。
是了,就是这种感受,楚衍闭上眼睛仔细回忆。
他当时是与魔尊相处时,偶然会有这种不明所以的恨意。有此甚至狠狠咬了简苍一下,还未善罢甘休。
楚衍本来以为那是他的心魔,后来才发现那只是神魂中残存的恨意罢了,积淀在神魂中快要爆发,一把火就能烧得他理智全无。
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之前楚衍见尚余时没有这种反应,大概是因为他即便记忆全无,也知道掩饰与伪装。
唯有时机合适修为恢复,那股恨意才会猛然爆发烈烈燃烧,烫得楚衍按耐不住神魂如火。
即便他即将踏入尚余的洞府,也不见楚衍面上有何犹豫之处。
他一迈步向前,周围昏黄月色竹影晃动,就跟着猛然颤抖一下,似能听到声响咯吱尖锐鸣叫。
第二步同样走得稳,亦让幻境崩裂显出白昼,细密日光从缝隙投入,光明遍地驱散黑暗。
随着楚衍一步步向前,竹林月色的景色也一步步崩溃,竟毫无反抗之力。
等楚衍终于走到山顶时,发现尚余早在山顶等着他。
少年殿主眉目含光笑吟吟地靠在栏杆上,遥遥冲楚衍招了招手,似是一切如常。
还是那处清雅寂静的小亭,溪水潺潺鸟鸣啁啾。只是这次多了个神情淡然敛眉垂目的韩青,轻轻坐在一边,似是根本不愿看他们俩一眼。
好自在好逍遥,然而楚衍也不是过去的自己,尚余更不是当初能操控自己命运的大能。
楚衍静静望了一刻,不慌不忙走到尚余对面坐下。
不等他开口,尚余就开始皱着眉抱怨了,“哪有你这样不讲理的人,前来拜会主人,居然还拆别人家房子。我要是不高兴了,直接把你轰出去,让你再也不能上门闹事。”
虽然尚余语气不悦是在抱怨,他又将一盏茶推到楚衍面前,诚意十足让人分不清真假。
楚衍也没犹豫,他伸指推开了茶杯,垂着眼睫淡淡道:“那也要看,尚殿主是否有那个本事把我轰出去。”
“我想与你追忆一下过去,你都不肯陪我,真是令人惋惜啊。”尚余声音低微地答,有点心酸有点难耐,搔的人心底痒痒。
“有什么可说的,是说两位联合大能追杀我,还是说你步步算计我,让我落得今天这等地步?”
“怎样地步,你成了合道真君。”尚余反问道,“我当初可没骗过你什么,一切要求也都全应验了。对你来说,这可不就是一场天大的造化么?”
“一步登天成为合道大能,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又哪会觉得可惜。”
楚衍唇角一抿,嗤笑道:“对别人来说是造化,对我而言是灾劫。我已经舍弃了前世神魂尽碎,你还要生拉硬扯把我拼回来,就为了你的野心你的前程。”
咔地一声,尚余捏碎了白瓷茶杯,他的面容上没有笑意唯有一片冷然。
“大概没人知道,我有多期盼你早早死去神魂全无。当初你死后,怕是想不到我有多快活多自在。压在我头顶千余年的大石终于没了,处处比我强比我优秀比我更多人爱慕的楚师兄没了,谁会不高兴呢?”
忽然间,尚余嘴角绽出了一抹笑意来。
他瞳孔晶亮活像个孩子,笑意欢快又天真,透着股艳丽的恶毒,“楚师兄,你固然惊才艳绝让人叹服,却也风头太盛惹人记恨。而你呢,从来不屑掩饰也不懂避让。”
“我不如你也就算了。就连师父掌门其余大能也不如你,他们怎能心甘情愿地成为你的踏脚石?最后你落得那般结局,难道自己心中不清楚为何么?”
“不清楚。”楚衍说,“我向来愚蠢得很,从不想得太多。你们勾心斗角打压贤才的时间,我都在潜心修炼无有分神。”
“哦,那我就当你真不知情好了。”尚余眼皮不抬,又专心致志地抱怨,“可没了你,上界还是好好的,太上派反倒兴许多。就连李逸鸣,都是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根本没为你悲戚分毫。”
楚衍针锋相对地讥讽:“你若死了,也是同样情形,也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可惜的是,最后一个会为你的难过的人死了,是我亲手杀掉的。”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仿佛楚衍意欲打破尚余的平静,看看他完好表层之下,内在可是千疮百孔无有完好之处。
尚余不为所动,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她也没用了。”
“可就在你死去的几千年里,上界都跟着天翻地覆了,甚至都没人记得你的名字。反倒是你自己创立的《虹卷真诀》这门法决,在太上派发扬光大,你也变相地留名千古了。”
“哦,这倒也挺好。”楚衍痛快利落地一点头,“可惜那门功法要求太多,普通修士根本无法修炼,肯定在藏经阁吃灰了几千年。”
“毕竟天生九窍全通的修士数量稀少,几万个人里也不出一个啊。”尚余阴阳怪气地讥讽道,“楚师兄向来惊才艳绝,自创功法自辟道心,做什么事都要出类拔萃高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