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小厮抬眼,见到面前身着华服的貌美年轻妇人,一时慌了眼。但好在他是个机灵的,从前那惊鸿一瞥后,便将这天仙一般的人物记在了心里,很快认出了穆清。小厮放下手中的酒器,起身相迎:“夫人是来寻瑕娘子的?娘子正在院中。”
穆清本想着既然到了西市,便来柳微瑕的酒铺子中顺壶酒,倒也没想见柳微瑕。这会儿听了小厮所言,一时有些怔愣。于情于礼,柳微瑕这位未来的宣王妃应在府中备嫁才对,这个时候太尉府竟肯放她出来?
小厮见穆清不为所动,为了自个儿的银钱,补道:“娘子近日心情不好,夫人是娘子的远房阿姐,便劝劝娘子吧。”
穆清望了望小厮,回道:“我去瞧瞧。记得帮我备一壶烈酒。”
小厮哈着腰应了,回身见穆清往院中行去的婀娜身影与层层叠叠的华服时,心底不禁恍然,生得那般模样,果真是为贵人。如此,他家郎君与瑕娘子......亦是郢中的贵人!
如是作想,小厮的神情立即焕发了光彩。既是为贵人做事,还怕没有银钱吗?
柳微瑕坐于廊下,荡着双腿,一手撑地,一手握着一个小酒盅,望着院中的桃树,边赏景边喝酒。
穆清进入院中时,瞧见的正是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对花独酌,妹子好雅兴。”
柳微瑕闻言,倏地侧过脑袋,盯着穆清,眼底有些微的迷离:“姐姐怎么来了?姐姐从归云山回来了?何时回来的?”
穆清知她有些醉了,笑着徐徐答道:“今晨到郢城的。”
“那......姐姐身上的衣裳?”柳微瑕打量着穆清身上的钿钗翟衣,俏皮问道。
“方见过宁胡公主,从瑶华宫中出来。”穆清走到廊下,在柳微瑕身侧蹲下,伸手想夺去她手上的酒盅,“贪杯伤身,妹子醉了,莫要再饮了,听话。”
柳微瑕侧头,将手伸到另一侧穆清够不着的地方,笑嘻嘻道:“我心中烦闷,便欲效仿李太白以酒消愁。”
心中烦闷,以酒消愁......
是了,片刻前她亦想买一壶烈酒,痛痛快快地浇去那些从瑶华宫中带出来的烦忧。
穆清索性在柳微瑕身侧坐下了,见柳微瑕身边还放着好几盅酒,便也给自己倒了杯,仰头饮尽,笑道:“我心中亦颇为烦闷,我们一起喝。”
柳微瑕闻言,心底疑惑,看着穆清,但见后者不再言语,便觉得她亦同自己一般,估摸着有些难言之隐,遂也不再问了。
两人就这般坐于廊下,谁也不说一言,只是静静地自斟自饮。好在柳微瑕身边的这些酒都是些果酿,不似烈酒那般易醉。
良久,穆清问道:“妹子为何所困?也许我无法帮你,但说出来总比在心底憋着好受。”
柳微瑕呷了口果酒,忽而觉得有些话,告诉穆清也无妨,遂轻轻道:“九月十八,我就要嫁给宣王殿下了。”
穆清抱膝而坐,将头枕在膝盖之上,侧头看着柳微瑕:“嫁给心悦之人,有何不好?”
柳微瑕敛眸看着手中的白玉酒盏,忽而笑了:“姐姐可知我从前如何遥想婚嫁之事?我只想嫁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郎君,不要太高的家世,亦不需太好的皮相,但是他终此一生,只能有我一个。夏瑾可以做到这些,姜怀瑾却做不到。”
放下酒盏,柳微瑕抬首望着院内的桃树,叹道:“我知晓父亲断不会同意让我嫁与商贾之子为妇,但我总觉得事在人为,且父亲那么疼我,我同他多磨一阵,他便会应下。就好像前次周家大公子求娶,父亲最终还是拒了他。”
“若夏瑾真的只是商贾之子,事情便好办得多。”穆清开口,替柳微瑕接着说道。
柳微瑕怔怔地望着她,颔首道:“姐姐所言不错,可是他是宣王殿下,即便我可以不再苛求夫君不纳妾,但是京中满腹才情的闺女那么多,我想要嫁给宣王,谈何容易。”喟叹一声,柳微瑕又饮了一杯酒,续道:“然而不出几日,圣旨便下来了,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宣王妃。”
“姐姐,这些时日我想通了很多事。”
穆清坐直身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静静听着。
“宣王从未问我是否要嫁与他,父亲亦从未与我提起宣王的求娶之意,直到圣旨下来的那一日,我方如梦初醒。我明明就是圣旨里的宣王妃,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宣王妃。若我不愿呢?”
“父亲拒绝了周府的求娶,应承了宣王,一切皆不过...不过权衡利弊罢了。”
穆清垂眸看着青色的衣摆。原来柳微瑕心底的烦忧,竟与宁胡公主,与她,同根同源。比之她与宁胡公主,还有父亲慈爱形象的轰然倒塌。
一连经历了这么多起伏,难为这个小丫头了。
穆清不禁发笑。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撞到她这儿诉苦,连带着她自己也被勾起了那些伤心的往事。
“人呐,总是要向前看的。”穆清无奈笑道,觉得自己亦有些醉了,只想把那些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我当初亦是这般过来的。许婚后,父王恐我逃离王府,便日日将我拘在房里,在我的脚腕上绑上铃铛,唯恐我夜深人静时敲晕了仆妇瞧瞧溜出去。”
穆清对上柳微瑕的眼,想起宁胡公主,淡淡道:“没有哪个宗室女子愿意和亲。那个时候啊,整个蜀宫都在传我要嫁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将军,锦都的贵女都在看我的笑话呢。”
柳微瑕忽然扑倒穆清怀里,喃喃:“原来姐姐......”
“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穆清搂着柳微瑕,叹道,“我们毫无办法啊,我也不想和亲,可我还是千里迢迢地嫁过来了。究竟为什么,我们会成为联姻权衡的工具呢?”
只因是她们女子啊。
四下静谧,唯有桃枝坠落在地的细微声音。
“所幸我们所嫁的,都是心尖尖上的人啊。”良久,穆清又叹道。
柳微瑕眼眶酸涩,借着酒劲,止不住地落出大颗大颗的泪。
她心意难平,原来在姜怀瑾心底,她就是一个一心想要嫁给他的痴情娘子。但其实她也有自己的无奈与不甘。姜怀瑾从未将她放在与他对等的位置上,这样的婚姻大事,他怎么能就这样瞒着她一个人做了主意呢?
可是无论是夏瑾,还是姜怀瑾,她都喜欢得不得了,即使他在毫不顾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便将她纳入宣王府,即便在父亲眼里她只是一枚棋子,她还是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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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怀瑾从暗卫手中接到消息再赶到泉茂酒肆时天色已暗。
院中蔓延着一股果香与酒气。
看着廊下睡作一团的柳微瑕与穆清,再看了眼两人身侧横七竖八的酒盅,他眉头微皱,吩咐道:“传消息给镇威侯,让他来此将夫人带回去。”
正当此时,铺子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站在铺子里的小厮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一阵黑影从马上飞身而下,迅速地穿过铺子往院内而去,待小厮回过神来,只余下一阵凉风,与站在铺子外头淡然自若的宝马。
姜怀瑾看了眼来人,又吩咐暗卫道:“不必去了。”
宋修远走进院中,见到姜怀瑾,微有些讶异,躬身行礼:“见过王爷,”他又看了眼地上的穆清,续道,“殿下见笑了。”
姜怀瑾与宋修远方才一起从宫城衙署出来,没想到未过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又在此处见面了。他倒也不怕让宋修远知晓这个酒铺子是他布下的暗桩,左右他吩咐暗卫传消息时已作了这样的打算,因而面上颇为镇定,只在心底暗叹宋修远的消息路子够迅速,竟能紧跟着他寻到了此处。
淡淡地扫过宋修远,他开口幽幽道:“尊夫人与吾妇关系不错。”
宋修远当即便听出了姜怀瑾的言下之意,只是此刻他心底担忧地上的凉气伤了穆清,无暇顾及其他,回道:“打搅王爷与王妃,下官这便带内子回府。”
姜怀瑾不置可否。
宋修远走到廊下,从地上抱起穆清,朝着姜怀瑾道:“下官告辞。”
见宋修远抱着穆清走出铺子,姜怀瑾亦抱起醉倒过去的柳微瑕走入厢房。柳微瑕酒品好,醉了便只是静静地窝在他怀中。待安顿好柳微瑕后,他走到院中,冷着脸问道:“朱安在何处?”
朱安明着是柳柏安拨给柳微瑕的护卫,实则是姜怀瑾的暗卫。今日穆清到后,他便隐在院中一角,暗自护主。
此时听着姜怀瑾的口气,他躬身上前将今日的情形一一禀明了。
姜怀瑾揣摩着宋修远方才的态度,淡淡吩咐道:“今日柳娘子醉酒,你护主不利,自去领罚。”
朱安领命走了,姜怀瑾回身走入厢房,望着榻上柳微瑕的睡颜,神情舒展。
柳微瑕好酒,今日她将穆清灌醉了,虽有伤大雅,但于他而言却是一大益事。
宋修远是个聪明人,柳微瑕与穆清的这一层关系若是处理好了,镇威侯府便能为他所用。
☆、心悦
“打搅王爷与王妃,下官这便带内子回府。”
“下官告辞。”
穆清虽醉倒在地,但却不像柳微瑕睡得那般深,迷糊之间尚能分辨出周遭的风吹草动。恍惚间她听到了男人清润的声音,脑中残存的直觉告诉她那应是宣王姜怀瑾。
宗室子侄......
近年来养出的近乎本能的多虑习惯令她一时不寒而栗,竟在刹那害怕自己失礼于这位新晋的小王爷会拖拖累镇威侯府与蜀国王庭,白白让人留下话柄。
所幸这个时候宋修远亦来了。穆清方才激灵清醒的意识因宋修远低沉微哑的嗓音一下又被醉意消弭得了无踪迹。
然而饮酒太过,周身乏力,直到感到宋修远抱着自己出了酒铺子,方才拼尽力气睁开双眼。
“醒了?”宋修远看着穆清迷离的眸子,轻声问道。
穆清脑中一片虚无,无力开口,便将脑袋倚在宋修远肩头,用手圈过宋修远的脖颈。
这个时候林俨亦驾着马车到了泉茂酒肆,看见宋修远抱着穆清出来,当即跃下马车将车帘掀开。
宋修远行军打仗得久了,不惯于坐马车。将穆清在车厢内安顿好后,便欲躬身下车。
却在转身的一个瞬间被穆清扯住了袖角:“阿远去哪儿?”
平日里清丽的嗓音因饮酒了的缘故,带着丝丝的甜腻与娇柔。宋修远心中一凛,看着穆清面上迷离的酒色,又坐回到车内,搂住穆清:“哪儿也不去,我们回府吧。”
从西市的陌柳巷到城东百宁坊的镇威侯府,驾车需行小半个时辰。许是得了宋修远的应承,穆清心下安定,在马车内倚着宋修远昏睡了过去。
到了侯府,又是宋修远将穆清抱下马车的。
守在府门耳房内的小厮仆役见侯爷带着夫人回来了,纷纷出来见礼,亦有几个先前得了令,手忙脚乱地跑去内院通传。一时之间,倒比适才酒铺子外头更吵嚷些。
穆清正在梦中回味着白日里与柳微瑕交心的情境,明明是两人的私语,却不断有嘈杂之声入耳,不禁蹙眉。
宋修远看她这个模样,对这些没有眼力见的仆役心有不悦,又恐呵斥声扰了穆清清梦,遂冷眼示意面前的小厮。
小厮会意,灰溜溜地跑回了门房。
但是穆清到底还是醒了。不仅醒了,且精神头还比先前在酒铺子前的时候好上许多。
睁眼,映入眸中的是府门两侧垂挂着的灯笼,天已这样黑了啊。
穆清的眼帘渐渐往下流转,宋修远掩映在灯影下的面庞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眸中。眉目硬挺,容貌端良。他的眉眼亦是极好看的,配以挺拔的身姿,称之玉树临风亦不为过。
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能够将宋修远右颊的疤尽收眼底。
若无那道疤,他定然也是夏国数一数二的俊俏郎君。
可是......世上哪有人是靠皮相讨生活的?何况他是二品辅国将军。
即便世人皆嫌弃他面上的痕迹,她都不会嫌弃。她曾见到过的,比之面上的疤,他身上那些累累伤痕才是真真正正的可怖。
眼下的安逸日子,皆是这个男人用性命换来的。
穆清圈着宋修远脖颈的双手微微借力,向前倾去,恰逢此时宋修远亦感受到了穆清的折腾,侧过头来瞧她。一个抬首,一个侧头,穆清的双唇不经意地拂过宋修远面上的疤,带了丝丝沁人的果香与酒醇。
宋修远心底又是一凛。
借着灯影,穆清看见了宋修远迅速泛红的耳根。
穆清忽而心想,大抵这个世上,除了她,在无人会知晓镇威侯害羞时的这个习惯了吧?
她是真的喜欢他啊,为了这一丁点儿的小事,心底竟微微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