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不知不觉,两人间的主导关系其实早已发生了些许变化。孟昶青从来心高气傲,即便当今天子也不曾真正放在眼里,但若是林可——他自嘲地笑了笑。
若阿可想要争一争那个位子,他便心甘情愿提供一份助力。这无关风花雪月,无关儿女情长。他只是很想看一看,阿可到底能够爬到多高的地方,能够为大楚子民带来一个怎样的崭新世界。
“将云阳貔貅旗带给阿可。”恢复了往常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孟昶青垂下眼帘,微笑着对十一说道:“她既然要与郑年开战,想必会用得上这面军旗。扬我云阳军威,就自今日开始。”
☆、第77章 胜利
看到手中的滚滚旗,林可的内心是崩溃的。不过她也实在没时间去管这种小事,在各个势力中游走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等到一切就绪时,她感到的不是紧张,反而是终于要开始了的释然。
这些天来,天机一直跟在徐志成身边。密卫的手段狠辣无情,徐志成在外人面前还能撑起一个巍颤颤的架子,心里却早已崩溃,面对天机时毫无尊严,几乎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赖皮老狗。当林可要求他配合的时候,徐志成一口答应,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了些用处,不必日日夜夜受到折磨,他情绪高昂,一双眼睛甚至在闪闪发亮。
要拿下彭屿,就得消灭郑年派来的蜈蚣舰。
徐志成是个中年书生,擅长摇舌鼓唇,却没办法冲锋陷阵,手握郑年那支强大舰队的另有其人。
“姜广世彪悍善战,为人鲁直。”徐志成涎着脸对林可介绍道:“那帮子水手都归他管,我插不上手。不过他打仗领兵全靠一股血气,他说冲锋,底下的小子们就会不要命地往前冲,可他要是没了,船队顿时就会乱起来,届时汪海主的人马一冲,便是一场大胜。”
林可倒没指望单纯死个姜广世,就能够彻底破坏郑年船队的指挥系统。
不知为什么,高云的科技水平似乎比周边的海盗们高出了一大截,什么蜈蚣舰,什么颗粒火药,什么旗语,都是从郑家传出来的。其中旗语解决了海上航行时各船之间的通讯问题,为船队整合、战斗队列的安排夯实了基础,可以说是一项不起眼却无比重要的发明。
所以这次斩首行动的核心不是杀掉姜广世,而是夺取旗舰,黑进郑年舰队的通讯系统里去,从而引发混乱,火中取栗。
但这些话不必告诉徐志成。他的任务就是带着密卫、云阳兵混上姜广世的座船,以“通敌背叛”的名义控制住姜广世,从而接收旗舰,为下一步行动做好准备。
“姜广世把我当成知己好友。”
徐志成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仍在眉飞色舞地咄咄不休,对即将出卖好友一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打仗是一把好手,为人处世上却不怎么精明,好糊弄得很。到时把他骗进舱室,林大人想怎么把他搓圆揉扁都可随意,不过他不怎么识时务,小的觉得没必要留着他的命,免得到时出了什么意外。反正姜广世知道的事,小的都知道,您想问什么……”
“我知道了。”林可打断他的话。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卑鄙小人,但不可否认,小人在某些时候比君子有用得多,若想组建一支舰队,徐志成对她还有很大的用处。
“你背叛郑年的证据都捏在我的手里,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记住,好好干,回头我保你升官发财,荣华富贵。”
说完这句话,林可便慢下脚步,退到徐志成身侧一步之外。在她眼前,是一艘高大如楼的海船,船底尖,船面阔,甲板之上建了足足三层柁楼,最上层居高临下,“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实可称海战之利器,令人目眩神迷。
等上了船,徐志成自有天机等密卫看着,林可索性留在甲板上,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些冰冷黢黑的铁炮。近距离之下,这钢铁巨兽给人以沉重的压力,不知为何,林可甚至能从炮身上闻到那种永远不会散去的硝烟味与血腥气。她轻声赞叹了一句,便听到一个水手得意地笑道:“不赖吧。咱们高云的炮,跟汪直、小尾老那种娘娘腔的玩意可不一样,那是光宗他老人家亲自开过光的!”
林可一怔:“……光宗?”
那水手以为她是徐志成的亲随,有意讨好,便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光宗,皇帝啊!你知道高云有块石头,叫做光宗石吧!传说光宗当年被夺了皇位,假装自尽,其实是借大火逃出宫,跑到海外避难去了。途中他就经过高云,碰到咱郑老大的先祖,他老人家一听郑老大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嗨,反正就是郑老大的一祖宗姓郑,说什么是个精忠报国的好姓,又扯了什么国姓爷啊之类的事情,很是欣赏他,临走时赠了咱郑老大的祖宗不少好东西,知道吧,郑家就是这么发起来的!”
虽说这个传言透着一股浓浓的“乾隆下江南吃饼吃面吃沙县”的不靠谱民间文学风,但国姓爷什么的……
“当真么,这事我听倒是听说过,可不怎么相信。”
林可一脸古怪地望着那一脸羡慕嫉妒恨的水手:“你想,郑老大跟光宗有瓜葛,就不怕朝廷发兵来剿吗?”
“朝廷?”水手鄙视道:“他们有船吗,有炮吗,哭着喊着要靖海什么的多少年了,没见那帮大老爷干成过什么事。别说咱郑老大,就是小尾老,不也为了沾点龙气福气的,就给他那个窝囊儿子起了个张光宗的名字,没把朝廷给放在眼里么?”
听到张光宗这个名字的时候,林可还真没想到那个穿越的前辈。
真说起来,小尾佬这已经算得上是僭越了。但朝廷对这帮老海狗还真没多少威慑力。毕竟这年头不管是大楚还是北齐,主要兵种都是骑兵与步兵,能在陆上称霸,却对这群盘踞海岛、以劫掠为生的海贼集团们没什么太好的办法,禁海固然愚蠢,在一定程度上却也是防火防盗防海贼的无奈之举。
这样看来,传说的可信度其实挺高,那么,难不成那个叫王羽之的倒霉穿越者,当真逃得一死,远遁海外?高云的异常,又是否和他有关?他留下的那边无人能解的天书,上面到底记载了哪些秘密?这一切的背后,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让我们一起走近科学,了解真相…………
不对,林可默默把不由自主拐向走近科学体的思路给使劲掰回来,正想再抓着那水手细问几句,就听到不远处一阵骚乱。
几句话的功夫,行动已经开始。
“怎么了,怎么了?”水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拥而上的云阳兵们捆起来,跟他的难兄难弟们丢在了一起。
徐志成搞阴谋诡计很有一手,姜广世的座船云中号很快被控制了起来。船只扬帆起橹,很快占据有利地形,对着港口尚未起锚的几艘船轰隆隆开炮。对方根本没有防备,更无法在短时间内组织起反击,很快全部被击沉。
在近海逡巡的船闻声向这边赶来,云中号通过旗语告知他们自己受到攻击,要求保护。姜广世威信颇高,那些手下没有一丝怀疑,立刻执行命令,剩余的五六艘船分工合作,一部分向旗舰靠拢,另一部分则展开阵型,防备远处的汪直船队。
就在这时,云中号再度开炮,近处的几艘船猝不及防下,几乎是用最脆弱的地方承受了炮火。攻击来自最不可能的后方,给了众海盗当头一棒。阵形瞬间就开始混乱,幸存者有的急急忙忙调转船头,有的则心怀侥幸,拼命地向云中号传递信息。
云中号对所有船都回以旗语:有奸细混入船队,情况非常危机。所有人接受指挥,云中号指哪,大家就打哪,千万不要犹豫!
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这样一来,指挥愈发混乱。各艘船之间开始互相攻击,有部分甚至展开了激烈的接舷战。云中号同样受到波及,只听一声巨响之后,次桅折断,落下的风帆上燃起了熊熊火焰。怕被人认出来,福广记的人只混进来了几个,而云阳兵的控船技术并不熟练,云中号只能笨拙地沿着海岸线避走,试图躲开炮击。
海盗中不乏聪明人,看到云中号的异常行为,立刻就追了上来。但这时,汪直的船队动了。三艘大船扯足了风帆,以惊人的气势一头撞进战场。形势再次为之一变,这些船虽体积庞大,却行动灵敏,带着一种鲨鱼般的凌厉分割郑年舰队,一口一口地将敌人吞吃入腹。
在混战中,郑年的舰队受到了太大的损失,凭借炮火优势已经不能压制汪直这个老对手的攻势。到了后期,从来悍不畏死、奋勇向前的高云海盗中甚至出现了逃跑者,一艘船改变航向,绝望地冲向远海,但调整方向意味着速度减慢,汪直的船仗着船大板坚,直接撞了过去,撞角没入船身,在巨大的冲击力作用下,那艘蜈蚣舰竟在掀起的大浪中翻了过去。
海上的胜利已成定局,而岸上的战斗也到了尾声。远远有欢呼声传来,血红的夕阳下,一面沾血的貔貅军旗缓缓升起,昭示着云阳方面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完全胜利。
在这一战中,足足十余艘蜈蚣舰覆灭,意味着郑年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生死边缘挣扎。也是从这一战开始,貔貅、食铁兽、貘或者白熊,不管叫什么,这种云阳军旗上张牙舞爪的生物,一步步成为闻名天下、威压四方的神兽,与龙、凤共同成为了中华民族的图腾。
阳朔八年,林可终于搬掉了争霸之路上的第一块绊脚石。
☆、第78章 吃鱼
将郑年踢出局后, 便是三方的利益分配。
彭屿成了汪直集团的附庸,但依照先前的协议, 汪直没有将所有上层都替换成自己的人。原来张友德手下的几个大头目保住了自己的地位,职权较前甚至还有所扩大。而林可则得偿所愿,不光和汪直达成合作,打开了通往南洋与扶桑的商路,还拿到了一艘蜈蚣船,五艘福船,以及五百余个水手和十余名精通造船和火器的工匠。至于先前从张友德手里坑到的那一大笔货款, 既然已经吃下了肚, 她自然也不会傻到再吐出来。
战略目标达成,海洋这个副本算是对林可彻底敞开了怀抱。这意味着她可以通过走私赚取足够的军费,同时从南洋买到大量的廉价的稻米和白糖。
有钱有粮就能招人, 有人才能发展。否则光靠大楚朝廷那点军费,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总算不用一睁眼就想着去哪里搞钱了,林可如释重负,连日来的劳累仿佛都跟着一扫而空。
来彭屿的路上,她因为晕船吐得天昏地暗,回程时却好了不少。船上的水手用网捞了海鱼上来, 直接拿锅炖了,随便扔了几个蒜头、撒点盐就端上桌, 一大群人围在一起, 拿着筷子直咽唾沫。
怎样的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口鲜味, 乳白色的汤水在脸盆一样大的锅里翻滚, 薄薄的鱼皮煮破了,露出里面一瓣一瓣雪白细嫩的鱼肉来,□□双筷子齐齐伸过去,鱼肉瞬间少了一半。林可经验不足,饶是有十一这个得力帮手,也只夹到一块鱼肚子,眼看锅要见底,她顿时大急,嚷嚷着让这一桌吃货给她留点。可惜饭桌如战场,这时哪还有人管她在叫嚷些什么,又是一轮你争我抢,最后楼宇端着锅腾地站了起来,转瞬就将剩下的小半锅鱼汤都给灌下了肚,一抹嘴巴,烫得嘶哈嘶哈直喘气。
这是哪里跑出来的一群饿死鬼啊!
林可此时一块鱼肉方才下肚,目瞪口呆地捧着碗,望着一群哈哈大笑、幸灾乐祸的水手说不出话来。
“…………”
十一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忠心耿耿地将自己的鱼肉给扒拉到了她的碗里。
然而林可还没来得及感动,旁边王小二一看还有这种操作,果断有样学样,把自己千辛万苦抢到的鱼尾巴也给夹了过来。
十一半眯了下眼睛,一声不响又丢过来半个骨瘦嶙峋的鱼头。
王小二心一横牙一咬,将自己碗里最后一个孤零零的蒜头也投喂给了林可。
林可:…………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道送命题。
古代皇帝们后宫三千,到底是怎么左右逢源在宫心计中活下来的?
顶着两人的视线,再看看自己满满当当的碗,林可压力山大。她干咳了几声,发动所有演技假装云淡风轻地偏过头,朝向楼宇说道:“那个吃饱了说点正事啊……老楼,我上回跟你说的鸟铳,你有眉目了没?”
“鸟铳?对!我找人去打听过了,东南沿海厦沙一带倒是出现过类似的东西,不叫鸟铳,叫小雷炮,就是造出来玩的,没法用在实战上头。”
楼宇一边比划着,一边皱眉说道:“林大人您看,要让人能扛得动,这鸟铳的管壁就不能造得太厚,既然这样,火.药那肯定是不敢放太多的,否则一不小心就会炸膛,这样一来,射程就太短了。要知道鸟铳不比大将军炮,射程短,加上装填麻烦,你好不容易放一炮,对面的人操着刀就砍过来了,这是火器还是催命符啊,这玩意听着是不错,其实就是个鸡肋。”
闻言,林可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跨越代差果然没那么容易啊,有大炮不一定就能造出成熟的鸟铳,看着简单的东西,其中蕴含的技术细节不是看几本小说、读过几本科普读物,就能拍拍脑袋就能想出来的。
相比之下,光宗那个穿越前辈倒是比她强些,至少把玻璃和肥皂给鼓捣出来了,想必当初是个牛逼哄哄的理工科学霸。可这些东西在大楚是奢侈品,对民生无益,对林可当前的处境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
话又说回来,光宗同志顶着朝廷重臣反对的声浪“玩物丧志”了这许多年,投入了那么多的精力和钱财,就没弄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吗?
不对,当真是没有么?能随手甩出“旗语”、“颗粒□□”这种大杀器来,光宗不像是个没本事的人。别的不提,就说孟昶青从前提到的那本书……
林可心中一动。
光宗是穿越者,他辛辛苦苦写了那么一本没人能看懂的天书,到底是想留给谁的?是想给他的那帮皇子皇孙,还是……另一个穿越者?
“林大人,林大人?”
见林可忽然愣住,楼宇连声唤道:“您怎么了?”
“没事。”林可回过神来,脑中豁然开朗,一时之间竟有了些开玩笑的心情:“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老楼,我跟你打个赌吧,要是哪天我把鸟铳给鼓捣出来了,你就熬锅鱼汤给我喝,怎么样?”
“好啊。”楼宇显然是不信,揉着肚子哈哈大笑:“你要多少鱼汤都行。对了……”
看到林可还捧在手里的碗,他好心地提醒道:“剩下的快吃了吧,一会凉了就变腥了,吃鱼这事你可要听我的。”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怎么又绕回到这一茬来了?
林可欲哭无泪,恨不得给自己惹事的嘴一巴掌,正想说些什么扯开话题,楼宇就诚挚而热情地把自己刚喝剩下的锅里那一点点汤底,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都倒给了她。
“别跟我客气,在船上混,您这么羞答答的可抢不到好东西!”
楼宇一向豪爽惯了,跟林可混熟之后就没把她给当成外人:“鱼眼鱼尾都是好东西,那叫高看一眼、委以重任。快吃,这条石斑快三斤重了,大补!还有这蒜头是我的珍藏,海上香料可挺难得的,来来别浪费了,快尝一口!”
林可压根没来得及阻止,只能机械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一脸呆滞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
以及里头一言难尽的黑暗料理。
分量满满的鱼头鱼尾蒜头剩汤神马的……
能容她郑重地拒绝吗?!
但十一也就算了,看了看楼宇友善的笑容,又看了看王小二那小心翼翼又期待的样子,林可实在不忍心把“不吃”两个字说出口。
在把碗端到嘴边的过程中,林可眼中饱含热泪,手臂一直微微地颤抖着。这样的表情实在太让人误会了,楼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林大人不必这么感动,一点鱼汤而已,您可救过我的命!”
“…………”
肚子里的拒绝的话更加说不出口了,林可终于认命,嘴唇已经靠上了碗沿。然而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那一刻,她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孟!昶!青!
时机如此凑巧,在那一刻,他就像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以无边的法力劈开了这个丧心病狂的世界,诸恶难侵,神鬼不惊。他的身影是如此高大,仿佛在闪闪发光!
“等等!”林可唰地站了起来,高声喊道:“孟大人,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这热情真是千年一遇。
孟昶青受宠若惊地愣了愣,扫了她一眼,疑惑又防备地问道:“怎么?”
“你这些天那么辛苦,不好好吃饭怎么行呢?”林可快步走过去,笑眯眯地劝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你现在不在乎,等以后老了就来不及了。”
这还是林可头一回说这样的话,孟昶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这份感动,林可就一把将碗塞到了他的手里,一脸关切地说道:“你来得太迟,只剩下这一点了。刚捞上来的石斑鱼,新鲜得很,我听楼舶主说,这鱼眼鱼尾都是好东西,海上香料难得,蒜头也挺不错的。我吃的时候,心里就想着你呢,别客气,快趁热尝一口!”
孟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