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云阳外宽内严, 这事本不好办。但那位谢公子很有些门道,教了他一个不用火.药也能起效的办法。干了这一票, 回到京城就是升官发财、荣华富贵。一日夫妻百日恩,刘长寿对云阳这边的媳妇有点感情, 但在泼天的富贵面前, 这么些许感情又算得了什么?算算时间, 差不多就该动手了。特意等到凌晨时分,刘长寿用迷药弄昏了家里人, 然后悄无声息地出了村子,往纺织厂的方向走去。
厂门是落了锁的, 但君子不防小人。他翻墙进去, 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钥匙, 打开了仓库的铁门。这不是放布匹等货物的仓库, 而是粮食仓库, 因而防守不算严密。刘长寿使出吃奶的力气, 将角落里一个鼓风机给推到合适位置, 然后一边摇动手柄,一边往后面一个口子里倒面粉。
这鼓风机还是向秀带着一干工匠们造出来的。
蔡双当了厂主,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极其尽心尽力, 既压榨自己, 也压榨手下的工人,很有大楚资本家蔡扒皮的风范。纺织厂被她弄得跟富*康似的,厂房没开几扇窗户,里面又人员密集,夏天就跟蒸笼一样,根本喘不过气来。倒了好几个女工之后,蔡双没办法,就向林可求助,看能不能想办法降温通风。
正好天书里有电风扇的结构图,还是经过改进的,以流水为动力。向秀很感兴趣地拿去看了几眼,就领着工匠们试做了几个,顺便还搞了个流水循环降温系统,把厂房给稍微改建了一下。
这么一弄效果不错。但这套东西好是好,就是太笨重,而且受到水流的限制,远离河流,或者水流量不够大的地方都不能装,有点鸡肋的意思,所以也就没有大面积推广。
但不管怎么样,纺织厂算是多了个福利,夏天一过,水风扇被拆了下来放到仓库里,打算明年接着用。刘长寿花了许多时间,偷偷将一个水风扇改成了手摇式鼓风机,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面粉被风搅动着喷出来,上上下下、纷纷扬扬地在空中沉浮,很快仓库里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干什么?”
饥荒里出来的人,最看不得浪费粮食。肥圆天天听家里人念叨当年多苦多累,饿死了多少人,此刻见到刘长寿这么糟蹋面粉,气得不住磨牙:“这能做多少大包子啊!”
“这不是偷儿。”竹竿也肉疼地说道:“怕不是个疯子吧。”
穆风的心却往下沉。
不寻常的事情后面往往隐藏着阴谋,他们几个怕是沾上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我们先出去。”
穆风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厂房里有守夜的大爷住着的,咱们去找他。”
二牛有点迟疑:“我们先拦着他吧,那么多好面粉呢。”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穆风没有再开口,想强行拉着他走。谁知二牛力气颇大,性子又倔,竟赖在原地不肯起来。
穆风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谢圆圆眯了眯眼睛,凑过去一把拽住二牛的耳朵用力拧。她是云阳小霸王,这“五大金刚”往日里都是她鞍前马后的小弟,二牛虽认不出她来,却记得耳朵被拧的感觉,顿时一怔。趁这个时候,穆风就一挥手,肥圆抓住二牛的手,几个人排成一列,悄悄地想从门口逃出去。
也幸亏面粉弄得白白一片,刘长寿愣是没看到几个开溜的小鬼。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竹竿被粉尘弄得鼻子发痒,临要逃出仓库大门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谁?”刘长寿吃了一惊,几步冲着他们跑过来。
竹竿胆子小,腿一下就软了,跑了几步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回头就看到刘长寿提着一把刀追了出来。
危急时刻,穆风大叫一声:“叔叔,就是他!”
刘长寿条件反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没见到半个人影,转头才发现先前摔倒那小孩被几个同伴拽着跌跌转转跑远了。
这群孩子不仅跑,而且还大喊大叫。黑夜中声音传得特别远,很快各个村子有狗叫声此起彼伏地呼应,动静一大,守着厂房的老人被惊醒,提着灯笼来看,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有些呆愣。
巡夜的密卫很快就会抵达,眼见事不可为,刘长寿握了握拳,几步过去想要抓住老人充当人质。谢圆圆回头一看,立刻跑过去拽了那木呆呆的老人就跑。但这一老一小如何跑得过壮年男子,其他几个孩子又是喊又是丢石头地想要吸引刘长寿的注意力,但刘长寿理都不理他们,就只认准了一个目标。
他追得越来越近,谢圆圆一把推开老人,自己朝着刘长寿撞过去。刘长寿冷笑一声,随手拎起她的后领就要往旁边丢。这一下摔实了,谢圆圆能去掉半条命。谁知穆风忽然扑了上来,一口叨住他的手腕,跟只小狼崽子一样拼命甩头,仿佛要从上面咬下一块血肉来。刘长寿惨叫了一声,丢开谢圆圆,连自己有刀的事情都忘了,只顾拿拳头雨点似的往穆风的脑袋上砸。
穆风的鼻孔嘴角都渗出血来,却死死不肯松口。
刘长寿终于想起了手中的武器,眼底闪过一道厉色,举起刀就要往穆风的脖子上砍,手腕却忽地一麻。
他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颗石子,脸色顿时一变,不管穆风还挂在他的手腕上,慌不择路地就想往外逃。
但已经迟了。下一刻,刘长寿的腿被齐齐砍断。他惨叫着扑倒在地,一个黑衣人鬼魅般出现,轻轻接住穆风,才发现这孩子早就已经昏了过去。
很快又有几个同样打扮的人围了过来,几人分工合作,有的清理现场,有的照看孩子,有的负责审问刘长寿,其中一个看了看昏迷的穆风,皱眉道:“这不是林大人家的孩子么,没事吧?”
“脉象稳定,没有大碍。”最先出现的那人无波无澜地回答:“贪狼,信号发出去了?”
“放心吧,十一大人。”贪狼道:“只是为了此事,整个云阳戒严似乎没有必要吧?”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十一摇头:“十七负责密卫的调度,他死了,云阳的守卫必会出现很多漏洞。我在军中久了,做这些事比不上他,小心无大错。”
密卫自成体系,谢中奇无从插手,只能将十一从军营里借了出来,暂时顶替十七的职务。可即便如此,云阳的防卫也大不如从前。有些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有他不在了,才会有人发现他平时到底做了多少事情。
“**人死得冤。”
贪狼神色微黯,随即抿唇冷声道:“圆圆小姐也还……要是让我抓住那个姓谢的混蛋,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十一垂下眼帘,沉默片刻才道:“不要感情用事。把这里的人,包括几个孩子都带回去仔细问话。”
刘长寿断断续续的惨号声低了下去。一个密卫一边清理手上的血,一边从房里走了出来,冲着十一行了个礼。
十一点头:“问出来了?”
“是。”那密卫回答道:“刘长寿招了,他是任全铭派来的,也是个密卫,在云阳呆了一年有余。两月前收到命令,让他听从谢中士指挥,炸掉纺织厂。”
十一神色一凛:“仓库里有火.药?”
密卫摇头:“不需要火药,据刘长寿说,只要让仓库里漂满面粉,然后点火即可。”
顿了顿,他有些迟疑道:“十一大人,这……莫不是什么妖术?”
“……面粉。”
十一怔了怔,随即道:“立刻疏散附近住户,将此事通告谢先生。还有,仓库里什么东西都不要动,立刻将向先生请过来。”
若说云阳有谁能将其中的奥妙弄明白,恐怕就只有向秀一个人。
☆、第109章 中京
谢中士煞费苦心的布局被几个孩子撞破, 而云阳真正的危机,则在北齐都城中京的一条街市上萌芽。
北齐是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 为了保持民族性将游牧民族与农业民族分开统制,称为“因俗而治”,以本族官治宫帐、部族之政, 汉族官理汉人州县、租赋之事,经过百年的冲突与融合, 景色风物与大楚仍有许多不同。每逢秋末, 几大部族就会挑选好马入京, 开办赛马、马球等各项比赛,而一年一度的盛会过后,中京的东市就会专门开放一处场地贩卖马、羊等牲畜,称为“开市”。
不论是权贵还是布衣, 不论需不需要购买东西,人们都会为了凑热闹涌向东市,“开市”期间人山人海,讨价还价声、吆喝声、嬉闹声, 繁杂的声响嗡嗡地汇聚在一起,繁华的景象将冬日里的寒气都给驱散几分。
初九身穿白羊皮的外套,脚上踏着一双靴子,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朵,视线随意地从街边那个小贩身上移开, 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其他行人, 不紧不慢地朝东市街尾一家茶楼里走。
茶楼是一个联络点。
前些日子的行动出了一些问题, 若是安全起见,初九本不应该来。但这条刚得到的情报是甲等中的士级,至关重要,初九必须将手中的情报给传递出去。在这之后,他会立刻撤出中京,之后的一切都将交给留守的初六。
北齐的游士司动作没那么快,初九虽然保持高度警惕,却不觉得自己此行会有太大的危险。只是先前那小贩的身影,不知怎么的总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离茶馆还有数十步的距离,初九眼皮一跳,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邻近午时,两筐萝卜看着连一根都没卖出去,那小贩别说吆喝了,竟是一点也不着急。
没有别的证据,但对初九来说这就够了。多疑偶尔会耽误时间,但却常常能够救他一命。
他不动声色地拐了个方向,不再往茶馆走,而是停在稍僻静处的一个乞丐面前,蹲下来将一粒碎银子塞在对方怀里,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别怪我。”
乞丐一愣,就见初九转身离开。他茫然地挠了挠头发,掏出碎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脸上才后知后觉地露出喜色,随即小心地左右看看,站起来就想离开找个地方藏钱。但他走了没几步,就眼前一黑,后面一人迅速揽住他,将他往一个小巷子里拖了过去。
乞丐人事不省。那人将指缝里的细针收好,抬眼看向走近的另一个男人,微微皱眉:“兔子呢?”
“前面有杂耍,人太多,一时跟丢了。白狼已经带人去找了,他身上有味道,跑不了。”后面来的男人扫了那昏迷的乞丐一眼:“苍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或许是兔子让他带什么话,或许什么都没有。”苍鹰道:“应该是个小角色,叫家里带回去审问。这次一定要把整条线都给连根拔起,兔子极其狡猾,小心些,千万别惊动他。”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等等,我们中计了!”
不远处,甩开了跟踪又绕回来的初九看到了那乞丐被劫持的过程。他已经将头发重新绑过,又把衣服翻了个面,将靴子丢了换成随身携带的一双草鞋,同时用药水简单易容,将自己的肤色变得蜡黄许多,从外貌上看与方才截然不同。
来的果然是黑衣游士,不好对付。
将绑在小腿上的匕首拔.出来藏在袖中,初九佝偻下脊背,往来时的方向慢慢走去。快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几个壮年男子忽然蹿了出来,眼睛毫不掩饰地看向他的位置。
初九心里咯噔一声,当机立断抓起自己的荷包,一把将铜钱银子都抛洒了出去。纷纷扬扬的银钱从天空落下,众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蜂拥着抢起钱来。几个北齐游士见状立刻加快脚步,粗鲁地拨开人群试图挤过来,初九没有理会他们的怒吼,游鱼一般滑入旁边的一条小道。
然而跑了没几步,又有人拦截了去路。初九几下窜上树跳入一家店铺的后院,随手打晕一个伙计剥下衣服换上,飞奔着从前头的店面进入另一条街道,慢下脚步融入行人之中。
很快,他再一次从人缝中看到了先前几个游士的身影。其中一人用细线绑着一只黑色的虫子,那虫子在空中打了个转,利落干脆地往他的位置扑过来。
墨虫……
初九背后冒出冷汗。
有人在他的饮食中下了雌墨虫磨成的粉末,这味道能保留至少一月。而这一月间,不管他怎么躲,都一定会被游士司给翻出来。
这个下药的内奸能混到他的身边,级别一定不低。这是重大失误,他经营的这条线算是彻底完了。
但初六负责的另一条线独立存在,应该不会收到牵连。为今之计只有补救,一是将手里这条情报送出去,二是提醒初六小心北齐的反扑。
在这一刻,初九已经没有任何侥幸心理。
给主子卖命的时候终于到了。
深吸一口气,初九唇边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他朝左右看了看,很快选定了一家三层的酒楼,抬步就闯了进去。包厢里一阵喧哗,几个身着绸缎的富商看着他,面露惊恐之色。初九朝他们友好地笑了笑,顺手抄起桌上的酒壶闻了闻,啧啧几声叹气道:“红袖招?这酒满是胭脂气。临到死了,我也喝不到一口合心意的好酒,真是可惜。”
十多名游士跟着追了上来,苍鹰冷着脸看他,用生硬的南楚话讲道:“你很聪明。与我们合作,你就不必死,要什么都有,包括美酒。”
“我认识你,你杀了我手下十四个兄弟,不光砍头示众,还将剩下的尸身都拉到城外乱葬岗喂了狗。”
初九靠在窗柩上,偏头冲他笑:“这么喜欢乱葬岗,你叫什么苍鹰呢,还不如叫苍蝇更贴切些,是不是?”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本以为你想跟我们好好谈一谈。”
苍鹰眼底闪过一丝怒气:“但如今看来。你是打算拒绝我们的提议。”
“我都要叛变了,你总得容我发点小脾气吧。”初九笑容不变:“老苍蝇,能告诉我内奸是谁么?”
苍鹰:“……无可奉告。”
“我还没娶老婆呢。”
初九侧头,眯起眼睛看着街上堵着的游士,以及稍远处挤挤挨挨的人群,任由轻风拂动额前的碎发,似是感慨,似是遗憾地说了那么一句,轻佻的笑容终是化为一丝淡漠消逝于唇边。
苍鹰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瞳孔微缩:“等等!”
初九嘲讽地扫了他一眼,轻轻后仰。
所有人离他都不够近,苍鹰只抓到一片衣角。重重的落地声响起,鲜血在街上四溅开来,像是盛开了一朵花。
尖叫,惊恐,围观,逃跑。
东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混乱在人群中传递开去,随着时间一点点扩散开来。
孟昶青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初九死亡的十多天后。因为此事,他在天水耽搁了些时日,几乎与前往抓捕谢中士的林可前后脚回到云阳。
细雨纷纷,林可从房里迈步而出,看到风尘仆仆赶来的孟昶青微愣,随即露出点笑意来:“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忽然就觉得安心了。”
前面二层小楼中亮着灯,显出淡淡的微黄色调,在灯火和院中的阴影交界之处,她就这么独自立在台阶上,笑容明亮又温暖。
孟昶青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却忽然道:“阿可,你若是累了,就别硬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