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从上午一直进行到下午。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手术一定顺利,这三个小时里,红豆的心始终高高悬着,然而再坏的状况都经历过了,同样是等待,比起前两日恍如身在炼狱的那份煎熬,此刻因为知道贺云钦就在她身边,即便等待也含着踏实的意味。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干脆利用这段时间,向王彼得和虞崇毅打听前两夜发生的事。碍于贺家人在场,最终只含糊聊了几句,从王彼得口里,她大致知道,到了金条面前,她早前的怀疑对象果然被剥了个干净彻底,至于具体细节,因为病房来来往往的人多,无法往下深入。
好在手术进行得顺利,贺云钦被推出来的一瞬间,大家一拥而上。
程院长道:“虽然创面大失血也多,幸而未骨折,只要伤口不感染,一个月后可以下地活动。二少爷做的是区域阻滞麻醉,意识是清醒的,就是下肢的麻木感需七八个小时才能完全恢复,一会到病房观察几个小时,若无问题即可回贺公馆,护士会陪着回去,这两日切记身边不能离人。”
众人都大松了口气,早前只担心贺云钦的腿会严重到成为残疾,这一下彻底放了心,忙道:“晓得了。”
到了病房,贺云钦被挪到床上,眼看红豆和母亲几个都担心得厉害,自嘲道:“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进过医院,无非受点皮外伤,搞出这么大架势,”
贺太太啐他:“这样的话不许说。”
贺孟枚被程院长交代了不能吸烟斗,只在床边坐下,随身展开一份下人送来的报纸道:“晤,这时候了还有闲心开玩笑,说明伤得的确不够重。”
虞太太笑道:“云钦一向体谅人,这是怕亲家担心呢,就是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该好好补一补,可惜这几个小时连水都不能喝,不然先喝口汤也是好的。”
贺云钦道:“岳母,眼下我好好的,您该放心了,趁有空,我让余管事陪您和大哥回家一趟,收拾好行李,顺便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就要去重庆了。”
虞太太一愣,笑着对贺太太道:“这孩子,到这时候还如此周全,放心,早前我们都弄妥了。”
红豆掏出帕子给贺云钦擦汗,柔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疼。”
贺云钦望着她,既不说疼也不说不疼。
贺太太和虞太太对视一眼,只说有事,先后起身离开,贺孟枚本就事忙,不一会也被下人找来请示下,剩下的人诸如王彼得之类本还想留下说会话,见状也识趣地出去。
一转眼的工夫,偌大一个病房只剩贺云钦和红豆。
贺云钦上上下下打量红豆一番,目光放柔,突然将双手撑着身后,作势要起身,红豆一惊,急忙道:“你别动,要什么我给你拿,伤口疼不疼?”
贺云钦扬了扬眉:“我想要你,你离我太远,我不能随时够得到,虞红豆,我现在可是伤员,你最好赶快把自己送过来。”
红豆捂嘴直笑,忙从沙发里起来,挨着他肩侧坐下,笑道:“没见过要求这么多的伤员,好了,给你送过来了。”
贺云钦抬起胳膊,顺势将红豆的手从额上拿下来,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想起什么,又松开她的手,借右边胳膊的力量,慢腾腾侧过身,对着她的小腹认真端详一番,倾身上前吻了吻,道:“也不知这里头的小家伙是男是女。”
红豆任由他揽着自己的腰一口一口亲个不停,满心欢喜,嘟了嘟嘴道:“程院长说他大概五十天,那天我翻了翻你的西洋医学,他现在也就豆芽那么大,哪知道是男是女。”
贺云钦笑着要接话,谁知门口忽然有人“呀”了一声,原来贺竹筠刚才去了盥洗室未在病房,这时候回来,刚推门而入,就撞见二哥亲吻二嫂的小腹,一下子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又害羞又好笑,忙不迭退了出去,顺手还关上门:“哎呀,二哥怎么这样。”
第105章
红豆万想不到会被四妹撞见, 简直羞得要死, 拍打贺云钦的胳膊一下:“都怪你!”
贺云钦故意嘶了一声,被四妹看见了又如何,他和红豆是夫妻,再亲昵也天经地义,等门一关, 仍低下头亲个不够:“明明是四妹不对,怎倒怪起我来了。”
红豆是见识过他的厚脸皮的,竖着耳朵听了一会, 毕竟在病房,不止贺家人,医护也随时可能会进来, 便轻轻推他道:“回去再给你亲, 你先松开我,我们好好说说话。”
回去再给他亲……贺云钦笑了起来:“好。”
抱着用力再亲一口,慢腾腾松开她:“不过我先提前说一声, 回去可就不是这个亲法了。”
红豆脸一红, 故意将脸板住, 扶着他帮他重新躺好:“都伤成这样了还这么坏。”
贺云钦目光根本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躺平后,低叹道:“才两天不见, 感觉像隔了一辈子似的。”
说这话时,抬起另一只手,先是捏捏她的耳垂, 又捏捏她的鼻子,目光近乎摸索,像是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似的。
他的举动未免有些孩子气,红豆胸口一酸:“何止是一辈子,我感觉过了千年万年,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我有多担心……”
贺云钦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歉然道:“战事突然提前,我们准备不足,在北区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家里,更无时不刻不在想你,只恨走前没做安排,倘若我不能回来,父母年事已高,你还这么年轻——”
他胸口又酸又疼,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头回见贺云钦失态,红豆险些落泪,可见这几日对他而言,同样如身处炼狱般难熬。正是败国丧家之际,各地兵连祸结,北平天津相继被攻克,若是上海也沦陷,近半江河都会失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到了那一天,任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八千根金条牵动几方人马,一寸山河一寸血,换作她也会这么做,可就算有再强的信念做支撑,真到了面对生死的那一刻,无论对他还是她,都是残忍至极的考验。
若是他不能回来………她失神一瞬,不不不,压着胸口凄惶的念头,怒道:“你敢不回来。”
贺云钦涩哑地一笑,到底将她搂回怀中:“我不敢,我们才做了不到三个月的夫妻,我还没看到你变成老太太,更没等到我们的孩子长大,我怎么也不肯死,就算爬也要爬回来的。”
她含泪埋头在他颈间,一动也不动,两个人都沉默着,相识不到半年,成亲不足三月,因为两个人都太骄傲,虽然彼此吸引却难免摩擦,然而真到了最艰难的处境,这份感情却越打磨越璀璨。
好在最痛苦最黑暗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挺过来了,到了这一瞬间,两个人灵魂无比契合,紧紧偎依在一起,即便无言也心意相通。
不知过了多久,贺云钦感觉到颈间有温热的东西淌下,知道那是她的眼泪,心中更是憾动,明知这眼泪缘自感慨,仍不忍至极,抬手给她拭泪,一本正经逗她道:“这个孩子来得的时机太特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贺炮火’。”
红豆果然破涕为笑:“呸,你才叫‘炮火’,好歹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这做父亲的能不能用点心想名字。”
贺云钦捧着她的脸颊,笑了笑道:“那就叫‘相思’,或者叫‘大月亮’。
红豆哭笑不得:“‘相思’也就算了,‘大月亮’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过了一会才笑道:“炸|弹爆炸的时候,我昏迷过一段时间,我记得当时我就是被月亮照醒的,我总觉得你在看着我,想着你还在等我回家,马上就有了力气。如果不是你告诉了王彼得和大哥我们可能去别区找金条,他们不会那么顺利找到我们,等后面向其晟的人马找到培英小学,我们可能还未做好准备,全军覆没也不一定。”
红豆听到前句话时一度酸涩得再次落泪,听到后面讶然道:“彭裁缝两口子是敌寇人员,向先生到底是哪派人。”
贺云钦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贺太太不知在跟谁说话:“你二弟已经没事了。既然明景有事,你又何必赶着过来。”
说罢贺竹筠扬声道:“哥,大姐来了。”
红豆跟贺云钦对视一眼,是大姐贺兰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