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屋里又一次安静了。就在钱钱怀疑是他们说话声音太轻她听不见的时候,她终于又听到钱美文说话。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冷静。“把房卖了吧。”
屋里重归寂静。
“卖了房,我们去哪儿住呢?”钱为民问。他们的对话很慢很慢,每一句都要隔上好几秒。
“换套小的吧……”
“还能换多小……我找人问过了,美国那边学杂费一年起码二三十万,学艺术的更花钱。四年也得一百来万了吧……咱手里还有多少积蓄?换多小的合适呢?”
“……”
钱为民脾气软,家里拿主意的大事他都听老婆的。
片刻后,钱美文缓缓说道:“那还是租房吧。我周末和寒暑假多给学生补补课,再加上咱俩的工资,省着点也够用了。”
“租房……你说咱这窝虽然小,好歹也是自己的窝……”钱为民挺不舍得,“不说咱俩了,等孩子在外面上完学回来,连个家都没有,孩子住的也不舒服啊。”
沉默,又是长久的沉默。
钱钱站在门口,仿佛石化了一般,许久没有动弹一下。
钱为民和钱美文都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或者连小富也算不上。钱美文虽然有时候爱跟人攀比,也有那么一点虚荣,可其实就那么一点。她一年到头舍不得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首饰盒里也就那么几样,包就没买过一个上千的。她跟人比的东西,大多都和孩子有关。她拿别家的孩子和自家的孩子比,也拿别家能给孩子的东西和自己能给孩子的东西比。
夫妻两个虽然省吃俭用,却都没什么理财的头脑,这么多年一家三口还挤在当年分配的小房子里,赚的钱还跟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钱美文总说等家里攒够钱就去买个大房子,地方宽敞点,够钱为民放书,够钱钱放她的作品和收藏。她这想法经常被人取笑,连钱钱都取笑她。这年头想攒够钱再买房,可攒到什么时候去?可钱美文总说背着债睡不踏实,怕房价崩盘或是他们夫妻丢了工作
现在,钱钱依然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时候才能攒钱换一所大房子。但她却听到他们说,要把唯一的小房子也卖了。
——她的理想是如此美好,却从来没人告诉她,美好的背后是谁在为她承受代价。
“要不,我们再劝劝她……”钱为民说,“家里确实条件不好。让她换个专业吧……你不也常说吗,学画画以后很难挣到钱。”
又是良久的沉默,钱美文语气飘渺地开口:“其实每次劝她,我心里都挺难受。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孩子明明那么喜欢,又真的有天赋……”
又良久,钱为民叹气:“都怪我没有本事……”
那一刻,钱钱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想要推门进去,又想转身逃走,可最终她只是站在原地,腿如同灌了桩一般。
她听见钱美文说:“让她去吧。她有这个能力。”
她听见钱为民说:“嗯……如果她以后真能当上大画家,我们脸上也有光。”
她听见钱为民又说:“等孩子考上了,你别老板着脸说她了,你告诉她,其实你很为她骄傲。孩子爱听这个。”
她听见钱美文说:“哎哟……不行了我困死了,赶紧睡觉吧。”
屋里的交谈声停止了,床头灯灭了,一切重归寂静。
她站在门外,想着白天的话,想着刚才的话,不知不觉,眼泪已流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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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钱做完咨询回到家,天色已经晚了。她低着头往楼上走,过道的灯光在地上投出一道前方的人影,她微微一愣,抬头往上看,只见韩闻逸就站在楼梯上方等着她。
“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韩闻逸问道。
“今天治疗不太顺利,所以拖延了一个多小时……”还没等韩闻逸发问,她忽然道,“哥,陪我聊会儿吧。”
韩闻逸微微一怔,点头:“好。”
两人进了韩闻逸的屋子,钱钱失魂落魄地靠进沙发里。韩闻逸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搂入自己怀中:“今天怎么不顺利?”
“金老师最近在用系统脱敏法给我治疗……”钱钱抿唇,“但是有一关我始终很难放松。”
韩闻逸双眉紧锁。系统脱敏法对于焦虑症和恐惧症都有不错的治疗效果,如果让他来治,他大抵也会选择这种治法。系统脱敏法见效很快,成功率也高,可钱钱又为什么会失败呢?
钱钱没有细说失败的理由。她突然开了另外一个话题。
“今天金老师让做情景联想的时候,我今天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记不记得我以前报考过a学院?”
“记得。”韩闻逸揉捏着她的后颈,“你当初为什么没考上?”
“我在考试中间发病了……我是说,低血糖。这个病发作起来,我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视线都花了,桌上的纸也看不清。最后我考得一塌糊涂,也就没考上。”钱钱说,“当时我进了考场,也坚持考完了,所以我一直以为那时候我并没有得焦虑症……直到今天,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我觉得我那时候,可能已经有问题了。”
韩闻逸轻轻“嗯”了一声,今天他听到钱美文和人聊起这件事,之所以他又专门跑回去询问详情,就是因为他认为这件事和钱钱的病有关系。
是什么塑造了一个完整的人?除去相貌、性格、智商、情商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人的经历。无论钱钱那时候有没有患病,但无疑这对她后来的病情有所影响。人生的每一场经历,都会在日后的生活里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记。只是有时候它们之间的关联没有被察觉而已。
“你当时低血糖发作,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韩闻逸问道,“或者说,在那之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钱钱默然。但她并不是打算隐瞒,她找韩闻逸聊天,就是因为她有倾诉的欲望。只是她需要点时间来整理思路罢了。
良久,她缓缓开口:“那次考试前有一天晚上,我夜里起床上厕所,路过我爸妈房间门口,我听见他们在里面说话……”
她将那时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韩闻逸。
韩闻逸听完沉默良久,问道:“所以你是故意考砸的?”
这个问题让钱钱迟疑了很长时间。然后她摇头:“我不知道……”
韩闻逸皱眉。不知道?
“我真的很想去……可我也做不到不管不顾让他们卖掉房子供我读书。”
韩闻逸什么都没说,轻抚她的头发。放弃从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想过坚持我的理想,然后等以后赚到钱再给他们买大房子……可是我不知道要多久。我爸有胃病,我妈跟我一样有低血糖,他们的身体都不是很好,我怕他们还来不及享福就老了……”说到这里,钱钱声音微微发哽。
那时候她才才十几岁,她眼中的世界还很小,她眼中的自己也很渺小。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量,她太迷茫。整整一个礼拜,她每晚都辗转难眠。父母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太少接触人间的烟火气,可在她嗅到烟火气的时候,就已是沉沉一座大山挡在她的面前。
韩闻逸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侧过脸轻吻她的额头。
人生的许多事就坏在不知道上。谁都知道人若是豁达一些会活得更轻松,要么心甘情愿地放弃,要么铁了心一路走到黑。可是真正豁达的人终究是少数。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大学里要做那么多兼职,为什么她总有一种缺钱的紧迫感,为什么她放弃了画画,而选择了更容易赚到钱的设计专业……
她当初是在一种迷茫的境地下放弃了另一条路。可那是她的梦想,她内心深处终归是不甘心的。非但如此,更雪上加霜的是,所有的挣扎和纠结她说不出口,她只能独自承受旁人的失望。她的父母并不畏惧为她牺牲,却为她失败而惋惜悔恨。
他们希望她考上,他们想要为她而骄傲。可她终究还是令他们失望了。
“钱钱……”韩闻逸轻声开口。
“嗯?”
韩闻逸并没有安慰她。这时候让她沉浸在情绪中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反倒是让她先跳出来会有不错的效果。于是他忽然说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关的话题。
“心理学上有一个很有趣的试验,叫做红蓝灯实验……”
他见钱钱目光茫然,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实验,于是开始详细解释:“科学家请了很多学生来参与这个实验,实验的内容是有一红一蓝两盏灯,一共会亮一百次,一次只会亮一盏灯。科学家告诉被测试的学生们红灯亮起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也就是说,红灯一共会亮七十次,蓝灯一共会亮三十次。然后科学家就让学生们在每一次灯亮之前,做出预测,是什么颜色的灯会亮。”
他问钱钱,“如果你被邀请去做这个实验,你会用什么策略来进行预测,以保证最高的准确率?”
“策略?”钱钱有点懵。她是个艺术生,这么高深的问题她可说不出那种一套一套的东西,只能说个简单的想法,“我应该会数一下前面已经亮过几次红灯,几次蓝灯……然后……反正红灯亮得多,那就根据概率来。还能有什么策略?”
韩闻逸点点头,继续说道:“科学家请了很多高校的学生来参与实验,那些学生用了非常多不同的计算方法,有类似你这种的,也有一些学生做出了更复杂的数学模型,公式洋洋洒洒列了十几张纸……你知道成功率最高的一种策略,最后预测的准确率是多少吗?”
钱钱眨眨眼:“多少?”
“百分之七十。”
“喔……”钱钱本能地点点头,“那还不错啊。”
她说完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想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对啊,既然红灯亮的概率是70%,那只要每一次都预测亮的是红灯,不就已经可以达到70%的准确率了吗?还要做什么复杂的数学模型啊?”
韩闻逸微微一笑:“是的。成功率最高的那些人,就是放弃了所有蓝灯的选择,每一次都选择更高概率会亮的红灯。而其他所有人,不管是完全凭直觉瞎猜的,还是做出了非常复杂的数学模型的学生,他们最后的测试结果其实都差不多——正确率基本都在58%左右。远远低于只猜红色的学生。”
钱钱惊讶地睁大眼睛。敢情忙活老半天,还不如人家闭着眼猜得准?
“不管是凭直觉猜的人,还是建立数学模型预测的人,我相信他们的目的都是希望预测的准确率超过百分之七十,甚至他们希望自己每一次都能猜准。”
钱钱点头。如果邀请她去做这个实验,她也会希望尽可能地猜准一切答案。
“而那些全猜红灯的人,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放弃了百分百的准确率,他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三十次一定会猜错。但是他们接受,他们只需要那七十次的正确就足够了。”
“也许这个结果听起来有点讽刺……”韩闻逸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柔声道,“但这个实验的确说明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接受失败,才能减少失败的次数。”
钱钱愣住。接受失败?
韩闻逸并不打算跟钱钱说,就算你拿不到理想的成绩也不要紧。他是直接做了置之死地的假设:“就算你明天不去考试也没关系,就算你拿不到毕业证也没关系。我是说真的。路不只有一条,也许换一条路会更好走。当初你没考上心仪的学校,这不代表你就得放弃梦想。而这一次,就算你拿不到毕业证,你依旧有很多选择。你依然有对色彩的天赋,依然可以画你喜欢的画……这些都不会因为你失败一次或者失败多少次而消失。”
钱钱怔怔地看着他。
“至于你和你的父母……”韩闻逸停顿了很久。久到钱钱想要说点什么,韩闻逸却止住了她的话头。
他问她:“别的都不要想了。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你认为你的父母是爱你的吗?”
钱钱略觉诧异,沉默。这个答案的结果毫无疑问。她点头。
“第二个问题,你爱你的父母吗?”
钱钱依旧沉默。但这一次她更快地点头了。毋庸置疑,她爱他们。
韩闻逸笑了:“那就够了。我的问题问完了。”
再多的话无须说,再多的事无须想。如此,已经足够。
钱钱怔了良久,耸着的腰背渐渐挺直了。她吸吸鼻子,向着韩闻逸张开双臂。韩闻逸将她搂进怀里。他温暖结实的怀抱让她很有安全感。
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仰起头问道:“说真的,我要是真的拿不到毕业证,你会不会把我辞了啊?”
“把你辞了?”韩闻逸好笑,“我疯了吗?去哪里找你这么有才华的设计师?”
钱钱又问:“也不扣我工资和奖金?”
“扣我自己的也不扣你的。”
钱钱定定地看着韩闻逸,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哄她的,韩闻逸什么都没说,低下头细碎地亲吻她,从她的额角吻到鼻尖,从鼻尖吻到嘴唇,又吻到下巴。
钱钱终于破涕为笑。她回应了韩闻逸的亲吻,然后把头靠到他肩上:“唉……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挺紧张的。只是我没有表现出来。现在我真的觉得轻松很多了。”
“喔?”
韩闻逸还以为他要夸奖自己开导人的能力,却听钱钱说:“应该是因为工资和奖金有了保障吧。哎,果然钱是安全感的保障啊……”
韩闻逸:“……”
他尤其又好笑地捏了捏钱钱的脸:“你这个财迷。早知道这么简单,浪费那个心理咨询的钱干嘛?”
钱钱也笑了。这么久以来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里的东西,这一刻是真的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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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钱钱回到家,刚打开门,满屋的香气飘出去。
“谁啊?”钱为民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是钱钱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