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第40章 存疑┃(补全)玄铁心性,冰雪肝胆傅深谁也没等, 径自一走了之。严宵寒有心要追, 奈何纯阳道长已死,这案子怎么结, 供词怎么编, 前因后果如何圆……他得留下来收尾。
万幸审问时提前清了场, 纯阳道长最后几句话只有傅深和他听见了,然而即便如此, 严宵寒仍不放心, 严令手下管住嘴,不可将今日之事泄露分毫。
虽说飞龙卫是天子耳目, 但事到如今, 已由不得皇上自己选择听不听、看不看了。
倘若真是杨勖当年故意拖延, 迟迟不去救援,才导致傅廷信战死,这桩惊天大案将会彻底改变傅深和北燕军的立场,甚至影响朝堂格局。杨勖是杨皇后的亲哥哥, 太子的一大助力, 如今因万寿宴刺杀案, 皇后已死,余下二人被打落云端,只要再出一个纰漏,皇帝就会毫不犹豫地废掉太子。
不管元泰帝是否知道内情,傅深想必都不愿再看见他坐在龙椅上。
夺嫡之争,势在必行。而傅深手握北燕兵权, 他想扶谁上位,那人继承大统几乎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若以常理来看,他八成会选择齐王,但严宵寒总觉得傅深似乎与齐王并不热络,反倒像是时时避嫌,不欲沾上“皇子与重臣结交”的恶名。
他令人将纯阳道长尸身收殓,又将易思明的口供封入卷宗,与杨贺轩的案卷一并理好待用,提笔写了一封结案奏折。
纯阳道人,姓名不详,身世不详,元泰二十二年入京,寄居于京中清虚观。数年间私制毒药“白露散”,密贩与周遭商贾百姓,又以花言巧语蒙骗金吾卫中郎将杨贺轩,谎称此药有提神醒脑,增长精力之效。杨贺轩误信为真,深陷其中,更将“白露散”献于上官,致使前金吾卫上将军易思明不幸受害,服药成瘾。
适逢元泰帝龙体抱恙,经杨贺轩引见,唐州节度使杨勖举荐纯阳道人入宫,因其丹方效验,长留宫中供奉。后坤宁宫事发,杨勖为保皇后母子,不惜铤而走险,与纯阳道人密谋于万寿宴献金丹时行刺皇帝。幸得靖宁侯傅深机警,及时阻拦,令乱臣贼子毒计未能得逞。
案发后,纯阳道人于慎刑司牢内畏罪自尽,易思明招认“白露散”之事,后因药瘾发作,神智疯癫,咬舌而亡。
唯有杨勖供认不讳,谋反之罪,十恶不赦,按律当处斩刑。
案卷和奏折送上去之后,元泰帝强撑病体,在刑部呈上的定罪照文上,用朱笔重重批了个“腰斩弃市”。
至此,震惊京师的金吾卫案与万寿宴案终于尘埃落定。
而早已被人淡忘的东鞑使团遇袭案的真相,悄无声息地水落石出,又随着纯阳道长之死,悄无声息地被有心人掩去不提。
后话不提。当天严宵寒写完折子,把笔一扔,匆匆赶回家里,进门的第一句话是:“侯爷呢?”
侍女道:“在卧房,下午回来后就没再出过屋。”
严宵寒心里“忽悠”一下,追问道:“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侍女奇怪地摇头:“并无异常,只叫人不要打扰。侯爷心情似乎不太好?但是好像没有上次那么不好。”
严宵寒更担心了。
寻常人骤然遭受这么大的刺激,崩溃发泄乃至嚎啕大哭都是常事。傅深就算是铁打的,也不可能把所有情绪都滴水不漏地藏在心里慢慢消化。他越平静才越糟糕,严宵寒倒宁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怕傅深闷不吭声地钻牛角尖,伤心又伤身。
他在卧房门前站定,做好了被拒绝就强行破门的准备,举手敲了敲门:“敬渊?”
傅深答应的很快:“进来。”
严宵寒愣了一下,推门进去。屋里没有点灯,暮色黯淡,傅深正坐在窗边看着夕阳余晖发呆。
待他走近,傅深转头问:“你平时进屋都不敲门,怎么今天反而规矩了?”
“嗯?”严宵寒迟疑道,“你……”
傅深笑了:“这么小心翼翼的,是担心我不高兴,还是怕我想不开?”
严宵寒设想过无数死气沉沉的场面,但是一个也没有发生,傅深的确在反复思考今天的事,但他是真的平静,并非强颜欢笑,也不是故作轻松。
“坐。”傅深随手一指旁边的圆凳,待严宵寒在他对面坐下,他才道:“不用担心我。今天在牢里,纯阳说的‘真相’虽然骇人听闻,但毕竟是一面之词,可信度不高,还待以后进一步查证。”
严宵寒万万没想到他能冷静到这种程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这也是失心疯的表现之一:“敬渊……”
“别那么看着我,”傅深无奈道,“我没有神志不清。严兄,你在飞龙卫审了成百上千的犯人,现在还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反正我是不信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冷血也罢。我在燕州这些年,审过东鞑人和柘人,也审过汉人。有的人贪生怕死,吓一吓就全招了,但更多的是到死还在胡编乱造,企图以身为饵,拉上更多人给他陪葬。”
严宵寒恍然意识到,傅深的经历跟常人完全不同,他曾一次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推入极端状况,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磨砺多年,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眼前越是风浪滔天,这种人越是坚韧冷静的超乎想象。
他不期然地想起滂沱大雨里的一道身影,那天连他自己都濒临失控,傅深居然还能镇定地说“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玄铁心性,冰雪肝胆。
傅深继续冷静地条分缕析:“当年固山关之战,杨勖有意拖延援军这事可能是真的,但他不是影响战局的最主要原因。我不知道纯阳道长是没意识到,还是在刻意模糊主次。我叔父战死之后,最放不下的人不是我,而是肃王殿下,我们俩都曾推演过固山关之战。杨勖的唐州军哪怕及时赶到,也救不下我叔父,只能赶上尾声。而且杨勖虽然拖延,但仍控制在不惹人怀疑的范围内——至少我和肃王殿下都没看出异常。要是他做的太露’骨,肃王殿下早就宰了他了,不会让他苟活到现在。”
“还有,他曾无意中提到‘我们’。青沙隘、穆伯修、白露散、万寿宴,这四件事里,哪一件都无法单靠他一个人完成。我总觉得京城里有一张大网,纯阳道长只是颗棋子,背后执棋的人才是关键。”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只是我的猜测,你姑且听听,不一定准,”傅深道,“白露散这药太邪性,一旦流传开来,后患无穷。而纯阳道长为了掩盖踪迹,曾将替他送信的孩子一家三口灭门,还有那几个死于白露散的无辜百姓。如果他真是北燕军出身,而且是我叔父的部下,这个手段未免有点过于狠辣了。”
“我有种感觉,不光是纯阳道长,还有他背后之人,这个行事作风,倒更像是先父的旧部。”
严宵寒:“……你这么说,是不是对泰山大人有些不够尊敬?”
傅深嗤笑:“先父在世时,常说我跟我二叔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妇人之仁,你觉得他能仁慈到哪儿去?”
严宵寒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既然不信纯阳道长,为什么还要亲手了结他?”
这问题令傅深微怔,随即不太走心地道:“他是北燕军出身,不掐死他难道等着被他拖下水吗?”
严宵寒忽然起身凑近,伸手在他小臂上掐了一下,剧痛炸开,傅深肌肉霎时紧绷,却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躲开。
严宵寒:“疼吗?”
傅深莫名其妙:“废话,要不我掐你一下试试?”
“疼就对了,”严宵寒站在他面前,微微张开双臂,那是个全然接纳包容的姿势。他的目光一直望进傅深的眼里:“记住了,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用铁石堆成的。”
纯阳道长不择手段,处心积虑,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傅深,和他背后的满门忠烈,万千英灵。
仍有人记得逝去的忠魂。
仍有人为他奔走,为他流干最后一滴血。
北燕军同出一源,哪怕不曾见过,年岁相隔,傅深仍然知道这是他的同袍,所以他成全了纯阳道长。
所有的冷静分析都建立在感情之外,傅深只有抛开他的身份,用上全部理智去寻找疑点,才能强迫自己忘记纯阳道长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
可他不是用铁石堆砌起来的。
傅深怔然片刻,笔挺的肩背终于垮了,随即一言不发,微微向前倾身,把脸埋进了严宵寒的怀里。
那双手温柔地落在他脊背上。
“北燕军守边近二十年,多少人埋骨北疆,换来的却是无端猜忌,”他喃喃地道,“我叔父战死到最后一刻,杨勖这等小人,至今仍在朝中横行,就连报仇,都要我北燕军的人命去填……”
“别太伤心。”严宵寒搂紧了他,低声道,“你看,不管发生什么,你身后始终站着万千北燕军。”
“——还有我。”
第41章 对酌┃有点不够刺激
严宵寒静静地抱着他站了一会儿, 既想给他个依靠, 又怕他伤怀太过,于是拍了拍傅深的肩头, 故意调笑道:“侯爷, 哭了吗?要不要我哄哄你?”
傅深当然不可能放纵自己在消沉情绪中沉溺太久, 只是他少有能挂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一时半会有点不愿意起来, 闷声闷气地说:“一边儿去。家里有酒吗?陪我喝两盅。”
他那语气不像夫妻相邀对酌, 倒像老大爷招呼儿子来解闷。严宵寒哭笑不得,刚要脱口而出说“你不能喝酒”, 忽然转念一想, 倘若能借酒浇愁, 给他个痛快发泄的机会,总比现在这样把所有事都闷在心里强。
“有。”他干脆地道,“稍等,我让人去拿。”
傅深愕然抬头:“你吃错药了?这么好说话!”
严宵寒挑眉, 凑近了逼问道:“难道我以前不好说话吗?你摸着良心说, 你哪次提要求我没答应你?”
他高大的身形逐渐逼近, 却意外地没什么压迫感。傅深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缓缓下压的胸膛,笑微微地道:“我还以为要给点好处才能讨到一口酒,既然你这么懂事体贴,那再好不过了。”
严宵寒不依不饶地问:“什么好处?”
傅深但笑不语。
严宵寒道:“好心没好报,侯爷, 这可不像是君子所为啊。”
傅深反问:“那你想怎么着?”
“我这么‘懂事’,还这么主动,”他意有所指地用膝盖顶了一下傅深的腿,“难道不应该给我个更大的甜头?”
傅深视线往他下三路瞥去,坏心眼地笑道:“哟,春天到了。”
严宵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愈发得寸进尺,贴着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引得傅深嗤笑一声:“你来。正好看看你的第三条腿是不是跟你的骨头一样硬——先说好,断了不许哭。”
严宵寒:“……”
“啧,有贼心没贼胆,还非要惦记,”傅深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在唇面上亲了一口,懒洋洋地道:“不如乖乖躺平,大爷保你欲’仙’欲’死,食髓知味,怎么样?”
“这位爷。”
男声低沉,不如女声娇媚,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勾魂摄魄的滋味。严宵寒眸光幽深,保持着被调戏的姿势,轻声道:“我好歹有三条腿,您可就剩第三条腿了……”
旖旎氛围瞬间烟消云散,傅深没忍住,差点动手抽他,严宵寒却趁他不备,反客为主,把他按在椅背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下去。
直到漫长一吻结束,傅深垂头喘息,他才用很轻的气音说:“不是现在,但我想要你。”
他那温柔克制的面具好像终于崩开一角,露出内里张牙舞爪地占有欲来,那欲’望不算好看,却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傅深胸膛不住起伏,坐着都嫌腿软,心说要什么要,贼心不死,迟早日的你哭着说“不要”。
嘴上却道:“行行行,都给你……好哥哥,快起来吧,压死我了。”
严宵寒发现傅深每次不好意思时,都会找各种借口把他赶开。这小小的发现莫名取悦了他,遂心满意足地放开傅深,出去替他要酒了。
傅深听着他脚步声轻快远去,抬手摸了摸发疼发烫的嘴唇,无意识地笑了。
他本身是个很可靠的人,从来只有给别人安慰的份。头一次变为汲取安全感的一方,发现能有个可以依靠的人,感觉既奇妙又难以言喻。
且不说他目前要装瘸,哪怕傅深腿伤实际上已经好了,短时间内仍不能有太大负担……可两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整天腻歪在一起,耳鬓厮磨,难免要起反应,难道还要再这么“相敬如宾”地忍上两三年?
这么一想,让让他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严宵寒给傅深到酒时,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就好像他走路捡了钱、那钱还是傅深掉的一样。
酒甘醇而不烈,芳香可人,傅深一口饮尽杯中酒,赞了一声“好酒”,揶揄道:“此酒寻常难见,严大人这官当的……平时没少收底下人的孝敬吧?”
官场上疏通关系、上下打点是常事,更何况是飞龙卫这等位高权重的衙门。严宵寒既不避讳,也不承认,只道:“孝敬侯爷,岂敢用寻常酒水,当然要挑最好的。”
傅深往嘴里丢了颗松子,忽然道:“酒虽不错,却算不上顶好。”
严宵寒不像他那么豪气干云,只慢慢喝着,道:“愿闻其详。”
傅深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我喝过最好的酒,是在北燕边陲一个小镇上,酒够劲儿,老板娘人很好。”
严宵寒果然被踩了尾巴,酸溜溜地道:“到底是酒好还是老板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