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岳小鹏神伤,迟迟没接。胡唯深吸气,不欲多留,直接把钥匙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
“我在学校也没什么用车的地方,停在楼下了。”
说完,他就要走。
岳小鹏追了一步,心碎地一声呼唤:“胡唯——”
胡唯下意识回头,见到岳小鹏的穿着,见着他的形象,震惊万分!!!
他洗过澡的原因,染在头发上的焗油膏掉了颜色,头发鬓角有几抹花白,穿着系扣子的老式睡衣,哀伤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儿子。
没了平时的风度偏偏,气度不凡。俨然是个寻常老人的样子。
真正让胡唯感到吃惊的,不是岳小鹏的长相,而是他的下半身。
本该和睡衣一样的裤子,却是五分的长短。
其中那条左腿没了一半,竟然安的是假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温风至
岳小鹏的家干净宽敞, 普通装修, 客厅的沙发是老式红木的, 铺着几个薄垫。他拎起开水壶去厨房打了点水:“渴了吧, 我烧点水,给你沏茶。”
胡唯坐定, 平静看着这屋里的布局:“不渴,您别忙。”
岳小鹏把水坐到煤气灶上,拧开火:“那也先烧上吧,放杯里晾着。什么时候渴了什么时候再喝。”
烧好水,岳小鹏从厨房过来陪着胡唯坐, 看见他那条装着假肢的腿,胡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他刻意别开目光。
岳小鹏也略显尴尬,尽量找着话题:“今天学校放假?”
“啊, 没什么事。”
又是一阵呼吸相闻的沉默。
胡唯却忍不住了:“您的腿……是什么时候的事?”
岳小鹏穿着五分裤, 假肢刺眼地暴露在外,能看出来, 丢的是左腿小腿部分,膝盖往下紧绷着蓝色压力套, 掩盖伤口兼带连接假肢,支撑岳小鹏行走的, 是一截模仿关节能活动的金属材料。
既然都看见了,岳小鹏也没打算再瞒。
手拍了拍左边的大腿, 释怀微笑。“它啊, 时间可长了, 九九年夏天的事了。”
胡唯问:“是车祸?”
“一次自然灾害,被山石砸住了,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坏死,没有什么挽救价值了。”提起那段往事,岳小鹏始终是平和的,像一个给儿子讲故事的温和父亲。“我那时分的单位在第五防疫医院,也就是现在的传染病医院,你可能还小,不记得了——”
“我记得。”胡唯淡淡打断。“那时医院在丰州,离市里远,就因为这,才搬到保障大队院里去住的。”
胡唯对那个医院印象很深刻,因为那里进出的医生和别的医院不同,小胡唯每次去找爸爸,都被拦在一个走廊门外,然后有护士说,你在这等着千万别乱跑,我进去给你找。
然后岳小鹏就从那道走廊门里全副武装地走出来,带着白色帽子,白大褂,口罩,有时还带着防护面罩。
看见儿子来找自己,他也不敢拎起来抱抱他,就问,找爸爸干啥?
小胡唯伸手,给我一毛钱,我要和卫蕤买冰棍。
你妈哪去了?又去排练了。
岳小鹏高举着双手,侧身,自己拿,自己拿。
小胡唯从爸爸裤兜掏出一把钱,捣蛋捡走两毛,欺负岳小鹏不能逮他,一路嬉皮笑脸地跑远了。
岳小鹏脸上挂着宠爱笑容,看着儿子渐渐跑远:“小兔崽子!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小胡唯拉开医院大门,朝爸爸做鬼脸:“略——”
岳小鹏没想到胡唯还记得自己的老单位,不无欣慰。“对,你那时候常去找我。”
“和你妈妈离婚那年,各个单位组织开展医疗小分队援建下乡的活动,当时安排我们单位去的是西南钤省一个县城,那个县城里有好多村子,常年受环境和地势影响,多发疫情。我在那一待,就是三年。”
刚离了婚的岳小鹏本就处于情绪低谷,加上母亲病逝,毅然决然地报了名。
离婚是冲动之下提出来的,两个人都有责任,原因很简单,婆媳关系不和。
岳家奶奶瞧不上胡小枫天天打扮地妖里妖气去跳舞,胡小枫也和婆婆谈不来。
这其中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胡小枫很强势,当初生下来的儿子跟了她的姓。
婆媳一起相处,总是关系缓和没几天,就又拍桌叉腰对着吵了。
岳小鹏母亲有一句很经典的话。
“你天天有什么可牛的啊!要不是我儿子没出息认准你,他什么样的儿媳妇找不着!别说生孙子了,就是生一个战斗班现在也该有了!”
胡小枫年轻当闺女的时候也不是善茬,掐着杨柳细腰,气死人不偿命:“生一个战斗班?老太太您倒是想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计划生育的政策都出了您还做着哪个姑娘给您家一窝一窝生孙子的美梦?”
接着,就是砸盘子摔碗地稀里哗啦响。
从胡唯刚学会翻身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吵到胡唯上幼儿园,又从他上幼儿园吵到他念小学。
终于岳小鹏工作调动分到防疫医院,给安排了新住处。
一家三口这才算是真有了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家。
岳小鹏是很爱胡小枫的,处处纵容她,属于不吭声但胳膊肘向外拐的人。
两人年轻恋爱时属于一见钟情。
八零年胡小枫所在的市文艺团搞军民联合慰问演出,岳小鹏是军医大学的学员,她跳舞把脚扭了,被扶着送下来,有人喊:“哪个同志能帮我们演员看一看脚,严不严重啊!”
守着一帮学医的还能让这事冷场,乌泱泱涌上去十几个起哄好青年,岳小鹏冲在头一个。
“我来我来!我是骨科的!我专业!”
“岳小鹏你说话也不寒碜,你是骨科的,你怎么不说你是看精神病的呢!”
岳小鹏笑拨开一帮竞争对手,脸皮比城墙厚:“精神病也是临床医学的一种——”说着,接过被人扶着的胡小枫,一脸殷勤。“来来来,咱俩到那边医务室去,这儿人多。”
胡小枫那时才十九岁,性格机灵,生的娇俏。
岳小鹏一边用酒精棉擦她脚踝一边套近乎:“你叫什么啊?”
“胡小枫。”
“哟,真巧,我叫岳小鹏。”
胡小枫切了一声,“谁问你了。”
“我主动交代,不用人问,我今年二十一,学临床医学的,你多大了?”
“有病你就看病,别跟我套近乎,要不,一会我告诉你们队长去。”
“别别别!”岳小鹏不敢言语,只低头帮她看脚。捏一捏,动一动。他蹲下,认真帮胡小枫穿好鞋袜:“没事,扭着筋了,尽量少活动,回去冰敷一敷,弄不着冰就自来水泡毛巾拧干了,常换。”
从来没被男孩子穿过鞋袜,胡小枫脸绯红:“我自己来,不用你。”
岳小鹏手指飞快将她鞋带系了个漂亮的结,抬头灿烂一笑:“我去叫你团里的人扶你回去休息。”
他走出医务室,胡小枫扶着门框哎了一声,“你,你叫什么来着?”
岳小鹏倒退着走,笑容满面地看着这个漂亮姑娘。
“我姓岳,岳小鹏。”
然后就是一段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故事。
一个根正苗红的大学生和一个文艺团舞蹈队的小姑娘甜蜜恋爱了,结婚了。
每每婆媳吵架,母亲跟儿子数落胡小枫的不是,岳小鹏就靠在厨房门边,脚尖一下一下踢着墙皮,心不在焉。
他妈妈气的刷着锅,忿忿跺脚:“我跟你说话呢!”
岳小鹏啊啊敷衍两声,帮媳妇说几句好话,迫不及待地搓手回房间看儿子。
他在母亲的不满和妻子的委屈中走天平似的,哄了这个哄那个,对待胡小枫,也始终怀着当初少年情怀,温柔灿烂地如一股初夏微风。
本来以为从母亲那里搬出来,能过上安逸日子。谁知没两年,家里掀起一股大风浪。
婆婆揪住儿媳非说她和文艺团舞蹈队主任有不清白的关系,这下胡小枫算是彻底翻了天。
婆婆提着给孙子买的生日蛋糕,气的脸色惨白:“你清白?你清白你跟他在那小屋里又搂又抱?你让我们岳家的脸往哪搁……还连自己儿子的生日都忘了!!”
“我说了我们是在排练节目!我是有原因的!”
“排练节目怎么没有别人!就你俩哪你知道你们团里的人都怎么说你!”
老太太也是好心,自从儿子媳妇搬出去,脾气日渐收敛,偶尔也会周六周日来家里看一看孙子,问问两口子。
那天是胡唯生日,老太太提前买了生日蛋糕想给孩子送去,一想,胡唯没放学家里没人,她送到岳小鹏医院,那地方有细菌,孩子吃了不干净。正好离胡小枫的单位近,老太太就提着蛋糕去了文艺团。
一进去,人家都说,哟,您来了,可是稀客啊。
老太太一派以前当过干部的作风,面带微笑和儿媳同事打招呼,问我们家小枫呢?
文艺团那帮女人们眼光向后瞄,一句话里拐着三个弯儿。“小枫啊……在里面跟我们主任说事儿呢。”
老太太七十二岁,那眼里话里的意思要是再看不明白就白活了,当即就闯进后台道具间,这一看,可不得了,啪地给了胡小枫一耳光,气的昏过去。
文艺团的舞蹈队主任是个艺术眼光独到但是非常风流的人,基本团里没结过婚的小姑娘他都招惹。
胡小枫在没跟团里报告怀孕前,是舞蹈队的业务骨干,是领舞,是处处都能抢到风头的角色,可她生了孩子后,一直让她跳的都是配角,胡小枫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从来不抱怨。
她越忍受,舞蹈队的主任就越得寸进尺,当了几年配角,又开始让她搬道具,去拉大幕。
胡小枫气不过,去反映问题,人家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你一个当妈的人了,还总做舞台梦干什么啊?机会是留给年轻人的,不是留给你们些不钻研业务,还想攀高枝的。”
说完,话锋一转,让人厌恶地手摸到胡小枫肩膀上揉捏:“其实小枫啊,也不是没有机会,你看,你十八就来咱们团里,我也是你的好领导,好大哥……”
没等话说完,胡小枫烈性抄起烟灰缸就往人头上砸:“我告诉你我结婚了!我是当媳妇当妈的人!你要再用这种色眯眯的眼神看我跟我动手动脚,你信不信我老公我儿子能把你活拆了!”
头上挨了一下,舞蹈队的主任老实了很长时间。
可这些事胡小枫回家并没和岳小鹏说,她是个要强的人,再说哪个男人能忍受妻子在单位被人骚扰无动于衷?她不愿意给岳小鹏惹麻烦。
后来团里换了团长,听说是外地调来的,胡小枫不甘心就又去反映了一次,对方是个很威严的人,仔细听了胡小枫的反映,又记录她的姓名,职务,家庭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