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节
萧景铎去工部拜会工部尚书, 工部钱尚书看着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心思复杂。前段时间朝堂上大换血, 许多靠科举释褐的寒门子弟取代了世代相传的士族, 杨尚书因为儿子的事, 也请求致仕, 中高层腾出了许多空位,原本四五品的官升迁, 而将数量繁多的中、基官腾给年轻气盛的进士们。
杨尚书就是靠着这股风潮, 从侍郎升成了尚书。尚书有相名, 侍郎是尚书的副手, 他在侍郎这个副位上熬了许多年, 做梦都想着升为宰相,可是没想到等他真正坐上尚书之位,杨尚书反而觉得这不是人干的事。
工部是六部最末,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前任尚书张相便是明哲保身的典范。杨尚书站在这个位置上, 前面是诸如段公、袁相这一个层次的传奇人物, 这可是家喻户晓的开国功臣, 而后面是萧景铎、夏之衡这一批新秀, 眼看着就要成为乾宁年间的时代传奇,而杨尚书夹在这两批人中间, 真是要多糟心有多糟心。
官场上的升迁充满了套路,仕途发展最好的那一批, 都是外放,然后回京当六部员外郎,先从工部、礼部这些下行部做起,慢慢转迁吏部、兵部。等坐到郎中后,到望州当几任刺史,若是能顺利迁回来,便是从侍郎开始,从下行升到上行,然后转为下行尚书,慢慢再迁回上行尚书。
这是最理想的升迁之路,然而数十年中成功之人一只巴掌都数的过来。杨尚书原本觉得只能在梦中才能实现这么好的仕途路线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副手便成了这等典范。
杨尚书感慨又心酸,他做侍郎的时候都四十了,熬了十余年才撞上大运,成了尚书,而萧景铎今年才二十五,便成了朝堂上最年轻的副相。
杨尚书知道萧景铎迟早都要离开工部,过几年成为他的同级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所以杨尚书并不多为难萧景铎,尽力给双方都留下情面。
萧景铎拜工部侍郎,承羲侯府里的人欢喜极了,很是热闹了一阵。除了尚书,六部就数侍郎最大,素有副相之称。能坐到侍郎的人,升为宰相,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萧景铎在长安里已经成了各家教育孩子的典范,出将入相,少年封侯,是勋贵里最有实权的高官,文臣中军功最高的将军,文武兼备,这才叫长安得意马蹄疾,而最励志的是,他是靠自己考上进士,进而踏入官场,开创传奇的。
之后许多年,无论是私塾还是国子监,很多夫子都会一手握着戒尺,一边念叨道:“让你们好好读书你们不听,你看看如今的承羲侯萧景铎,他就是进士出身,之后……”
十月萧景铎拜工部侍郎,十一月定勇侯府就把吴君茹远远送到庙里了。若是定勇侯府原来还心存侥幸,等到十月一看,萧景铎都成了副相了,而且摆明了不喜欢吴君茹,他们若还好好供着吴君茹,故意和萧景铎作对,岂不是脑子里面堵了泥?
吴君茹立刻就被舍弃了,做这个决定时,萧英毫无触动,老夫人更是眼皮都没眨。一个能为了前途残忍舍弃元配发妻的人,为什么觉得下一任妻子会成为例外?
吴君茹的一双儿女,萧景业和萧玉雅,兄妹两人哭了一场后,心底竟莫名冒出一股解脱。他们的母亲或许是真的为了他们好,可是他们长这么大一直都很压抑,也是真的。
“吴君茹被送走了?”灯下,萧景铎合上折子,问道。
“是,我们去看过那个寺庙,吴氏确实在那个地方清修。”
“其他人呢,就没说什么?”
属下顿了顿,说:“唯有四郎君和六娘子哭了一场。四郎君想去看吴氏,被四夫人拦下了。”
“他都娶妻了……”萧景铎很是感慨。听到这话,属下脑子里冒出许多画面许多猜测,但是却不敢接。
萧景铎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想了一会,轻轻呼了口气。他回过神,继续问:“这样看来,这个周氏也不是省油的灯。”
属下深有同感。
强势且古怪的婆婆吴氏走了,最开心的莫过于新过门的周氏。吴君茹当初害怕崔太后事发,赶在萧景铎没回来前给萧景业娶妻。其实男子普遍成婚晚,萧景业这个年纪娶妻实在太早了,更何况上面还有未成婚的长兄萧景铎。虽然萧景铎分了出去,但过早成婚对男子毕竟不是好事。
但是吴君茹坚信自己是为了儿子好,不顾儿子的意愿为他娶了知书达理、温柔又能干的周娘子。萧景业从一开始就排斥这门婚事,周娘一进门,没多久萧景业就典了一门妾。
此时民风开放,但是礼法正统却很严苛,妻就是妻,妾就是妾,立庶子为继承人都冒犯礼法,扶正妾室、另娶平妻更是笑话。唯有门当户对、门第相当的女子才能成为妻,平民出身的良籍女子才能纳为妾,奴婢和歌姬除非放良,否则连妾都不能做。在普遍悍妒的风气下,宠妾灭妻也很难发生,家世和礼法的双重加持下,周娘子并不害怕妾室,但是并不妨碍她折腾萧景业的妾。
周娘子对自己婆婆也颇有怨怼,吴君茹说亲是吹的天花乱坠,可是一进门,萧景业就这样给周氏没脸,周氏能记着吴君茹的好才怪了。萧景业想偷偷去看吴君茹,但是周氏却不愿意,此时她已经和萧景业绑在一起,若是为此得罪了萧景铎,怎么办?
萧景铎感叹:“看她这挑儿媳的眼光,吴君茹又看走眼了。周氏外表柔弱,内里却不容人,以后定勇侯府可有的折腾了。”
萧英仕途不景气,嫡子媳妇外柔内奸,太婆婆势利偏心,二房三房各有心思,以后定勇侯府岂能消停?
属下深以为然,他不忘顺手拍下了老大的马屁,说:“他们家眼光不行,就连挑媳妇也远不如侯爷。我们承羲侯府未来的主母,必然比周氏表里如一,宽厚体恤。”
“不。”萧景铎清清淡淡地说,“她只会比周氏更狡诈更折腾。”
这话让人很不好接,属下憋了半响,也只憋出来一句:“侯爷说的是。”
萧景铎到工部果然只是过渡,在他当了六个月的工部侍郎之后,萧景铎迁入兵部,任正四品兵部侍郎。
兵部管武将,萧景铎这个侍郎上任后,军中许多人听着就害怕。最怕武人有文化,这种能考住进士的习武人尤其可怕。萧景铎背后有爵位,身上还背着灭突厥、破吐谷浑、平郑梁二王的不世战功,可以说内战外战他都打过,底气相当硬,这种人做兵部的副相,哪里能蒙混过关啊。
萧景铎再次回到兵部,地位已经从员外郎变成了侍郎,身份地位,都已不可同日而语。对所有武将来说,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兵部,就如文臣不敢得罪吏部。武将升迁是兵部在管,就连日后打仗的粮草、调度、募兵,也全在兵部。
萧景铎是在兵部这几年,可以说是所有武将的噩梦。他手中握着武将升迁的大权,暗地里还有银枭卫的消息做支撑,可以说一逮一个准。许多靠祖宗荫蔽混吃混喝的勋贵子弟,远远见了萧景铎就绕道,他们的好日子,也一去不复返。
而萧英也是武将,三品以上的武官以及战时领兵的将军都是皇帝亲任,萧英正四品,还需到兵部考绩。萧英虽然和萧景铎同阶,但萧景铎在兵部,而萧英在军中,岂能同日而语?文官的官阶和武官不同,原来萧景铎是从二品都督,后来调为正四品侍郎,所有人都来庆贺他高升。萧景铎和萧英同为四品,但事实上,萧景铎是萧英的上级,还是握着命脉的那种。
碍于这个世道的舆论,萧景铎不能真对萧英做些什么,可是让萧英不舒服,却有太多法子了。萧景铎都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升迁名单上划一个名字,甚至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暗示一二,底下人压根不会把萧英的名字递上来。
儿子官职超过了父亲,甚至还在暗暗打压,萧英被这个认知气得不轻,可是连个申述的地方都找不到。历史上因为父亲在朝做高官,儿子避开父亲的例子屡见不鲜,可是父避子的,还是头一例。
萧英突然就想到很多年前,吴君茹为了赶走萧景铎,特意请了大师回来驱邪镇宅,大师曾说萧景铎此子克夫克弟,以后会拦截家宅气运。萧英当时是不大信的,他觉得这是吴君茹买通了人,故意这样说,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萧英还是把萧景铎送到寺庙里。后来阴差阳错,萧景铎去了皇家寺院清源寺,许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走了岔路了吧。
天气渐渐转热,六月份的时候德安太后的孝除了,各官眷后宅这才敢放开手脚行事。
一出了孝,承羲侯府的人挑了宜动土的日子,去定勇侯府迁赵秀兰的牌位。赵秀兰死后,牌位一直停在定勇侯府,就算萧英不想承认赵秀兰这个发妻,也不敢不敬鬼神,所以赵秀兰一直待在定勇侯府的祖祠里。现在,萧景铎自己另开一府,连祖祠也另外供奉,此后他的子女都将是承羲侯府萧氏,和定勇侯府便没关系了。
萧景铎刚刚建府,祠堂很是清冷,迁太夫人回府是最大的事情了。这一日承羲侯府早早忙碌起来,定勇侯府也备好香烛,等着萧景铎过来。吴君茹不在,侯府中馈便要换人主持,周氏仗着自己是嫡孙媳,硬是抢过这件事的操办权。
萧景铎换上了祭服,他看着众人跪拜,然后赵秀兰的牌位被人从供案上捧下来,罩了拂尘,恭敬地送到承羲侯府。迁出仪式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将牌位供奉到新祠堂了。
他看着这一切时,面容平静,无悲无喜。许多年前他立重誓,要为赵秀兰正名,然后带着她永远离开这个伤心地,那时天边斜阳如血,那时的他年幼孤戾,浑身是刺。到如今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誓言,萧景铎反而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
萧景铎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定勇侯府,已经是完全不同的阶层了。他前程似锦,位高权重,而定勇侯府,行将衰落,倾轧严重。
“走罢。”萧景铎低声说了一句,身后人立刻叉手应诺。
周氏刚刚脱身赶出来,就看到一个男子穿着庄重的黑色祭服,从木制长廊上缓缓走过。他面容如玉,但是眼锋却锐利,他身后的侍从也都抬头挺胸,杀气凛然。
“大兄!”周氏唤出口,提着裙摆追上萧景铎,“大兄,里面还没忙完,你怎么就要走了?祖母和几位婶母还在里面呢,外面天这么热,你要不进去说说话?”
萧景铎没说话,只是极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何事?”
“也没什么事,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说家常话罢了……”现成的当朝权臣放在眼前,周氏不利用才是傻了。她见萧景铎将吴君茹逼走,将赵秀兰迁回自己府邸,便以为萧景铎这个人很看重亲缘和家族,于是从赵秀兰这个弱点下手:“大兄特意来迁婆婆遗骸,实在是孝顺,若是婆婆知道大兄这样有心……”
“停。”萧景铎毫不留情地打断周氏的话,“你的婆婆是吴氏,不要乱叫。我母亲的这声婆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喊的。”
周氏被臊的满脸涨红,赵秀兰是公公的元妻,她为了亲近,这才喊了句婆婆。但是赵秀兰只有萧景铎这一个儿子,能喊赵秀兰为婆婆的,全天下也只有萧景铎未来的妻子这一个人。周氏喊的时候没过脑子,还真没想到这一茬,这样一来,实在是尴尬。
“奴说话的时候不过脑子,请大兄勿怪。大兄,奴命厨房备好了饭,大兄要不要留下用饭?”
“不必。”
“大兄,大兄……”
周氏还在后面喊叫,而萧景铎已经走远了。
萧景铎走出定勇侯府,一路都没有回头。他和定勇侯府最后的牵扯,终于斩断了。
日头虽然还辣,但是秋风一起,树梢就带了黄意。
自从德安太后的孝期结束后,夏太后频频催促容珂成婚,容珂被念得烦了,直接搬到宫外的公主府,自己单独居住。
容珂迁移,下面的人也跟着走,乾宁公主府每日人来人往,拜帖不断,有过来商议朝事的,也有过来投好的。
承羲侯府和乾宁公主府只隔着一条街,方便了萧景铎去找容珂商议事情,更方便了容珂到处乱窜。
毕竟在宫里,哪如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自在。
容珂又冷不丁到承羲侯府里来散心,她看到萧景铎,眼神微微一闪:“怎么了?你看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萧景铎回神,浅淡地笑了一下,问:“有吗?”
“有,很是明显。”
萧景铎都没注意到自己表情有什么不对,经容珂这样一说,他也不再掩饰,叹气道:“我将母亲的遗骨和牌位迁过来了。”
容珂也知道萧景铎家里的事,听到他这样说,容珂跟着沉默。过了一会,她说:“节哀。如果赵夫人在天有灵,能看到这一幕,必然是开心的。”
“我只是遗憾,若这一天,能再早些该多好。”
“赵夫人走的时候,你才十岁。你能追回公道,替你母亲声张正义,这已经很难得了。就算是再遗憾,你也不能在十岁的时候做出些什么,不是吗?”
是啊,而且萧景铎也知道,赵秀兰当年病逝,多半都是自己的心病。身体上的病可以怨定勇侯府耽误病情,可是心里的病,又能怪谁?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萧景铎叹气:“是我钻牛角尖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不该强求。”
见萧景铎心情渐渐好了,容珂也露出笑容:“正是如此。虽然时常听闻,但我一直无缘见到赵夫人本尊,现在,我去给夫人烧一柱香罢。”
虽说死者为大,但是容珂毕竟是公主,她愿意这样说,也是存了让萧景铎宽心的意思。萧景铎感激容珂的体贴,说道:“多谢。”
萧景铎带着容珂往祠堂走,自己给赵秀兰上了三炷香,然后点燃香烛,递给容珂。容珂接过线香,对着赵秀兰的牌位拜了一拜,上前插入香炉中。
从祠堂出来后,萧景铎眉目间果然轻松了许多。萧景铎想起赵秀兰刚刚去世那会,他就是在定勇侯府的后街遇到了容珂。他问:“你记不记得有一年,你从慈安寺跑出来,险些坠马。那时,你还没马的腿高呢,就敢一个人骑马出来玩。”
“你少胡说。我那时都五六岁了,怎么会没马的腿高?”
“是真的。”萧景铎想起当时的场景就想笑,“我记得马尾后刺了一根针,越跑越深,你踮起脚去够,结果被马一尾巴就扫走了。”
容珂坚决不相信,在她看来,她从小长到大都是完美的,怎么会有这种历史存在?
而在萧景铎脑中,那时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都如在眼前,他甚至还能想起容珂当时穿了什么衣服,那匹马的鬃毛是什么颜色。或许对容珂说,那只是一场偷玩未遂,但是对萧景铎说,那却是他绝望中唯一的灯火,是他长这么大,最感激的一次相逢。如果那天他没去后院,没有遇到容珂,之后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和容珂并肩走在路上,随口笑谈童年往事。
容珂并不知晓萧景铎在想什么,她看着承羲侯府两边的花木,笑着指点:“这处应该栽海棠,这里种牡丹,这样花木深秀,四时花开不卸,在庭院里赏景才有意思。”
萧景铎笑了:“我还真没注意过这些。既然你喜欢,那就依你说的做。”
他们俩逐渐走到一个拐角,转弯之后,面前豁然开朗。这里是一处空地,种着许多金菊,容珂看到后说:“这里种菊不好。菊应当放在前面,和紫荆、牡丹这些时令花搭配,单独放在这里,有些浪费了。这样大的一处空地,应该种占地更大的乔树。”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大片的梅林,最好红梅、白梅搭配着种。”
“那好,这里就种梅吧。”
青菡跟着乾宁和萧景铎在院子里走动,听到萧景铎的话,青菡暗暗腹诽,公主喜欢什么,在公主府种就好,种在承羲侯府算怎么回事?
果然,容珂笑了:“你自己的府邸,问我喜欢做什么?”
“正是因为你喜欢,才要种在这里。”
谁家的庭院不是照着主人喜欢的模样打理,青菡听到这些话,惊讶地嘴都合不上。
而容珂只是回以淡淡的微笑,没说好,也没说失礼。
容珂和萧景铎站着说了一会,又朝前面走去了。青菡跟在后面,险些把自己绊了个跟头。
莫非……难道……是这样?青菡抬头去看萧景铎的背影,怪不得,当初乾宁公主赐下奴仆一百,萧景铎直接就将管家大权交给了她们,青菡原来还奇怪萧景铎为什么不担心等日后新夫人进门,新夫人对着她们这些御赐且掌权的奴婢,会不会感到为难。现在看来,怪不得萧景铎从不担心未来妻子自处的问题。
青菡这些人,原本就是乾宁的旧奴,乾宁怎么会用不习惯?
青菡默默摸了摸胳膊,太可怕了,她的新主子旧主子,都太可怕了。
青菡无意发现了这件事情之后,或许也不是无意,应该说她终于想通了这件事情之后,她就一直留意地萧景铎和容珂之间的动向。游园之后,这两人之间仿佛捅破了什么窗户纸,明显地调笑多了起来。
秋寒变深之后,萧景铎陪着容珂骑马散心,青菡站在马场边默默盯着,夏岚也站在一旁注视着这两人。青菡和夏岚的视线一不小心撞上,这对曾经共事过的大宫女相互对视一眼,都默契地移开视线。
总觉得,她们又要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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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给容珂掀开帘子,殷勤地笑道:“殿下来了!昨夜又落了雪,殿下没被冻着吧?”
容珂进殿,她狐领上沾着细碎的雪屑,脸几乎比领子上的绒毛还白。她将手炉放到宫女手中,然后抬起下巴,让宫女将她的白狐裘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