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听闻容炀要入府学,容嫣应该是去送他,也不知道随从几人,想来不会多。顾虑彼此关系秦晏之没明言,唯是唤陈寄派两个随侍留心二楼……三楼。
“三少爷,您没事吧。”九羽急迫问。
虞墨戈冷目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刺客,摆了摆手。“没事。”说着又抬头看着对面黑衫紧裤的男子,淡笑道:“谢过陆参军,今日亏你发现得及时。”
“少将军客气了,只可惜没留下活口,问不出到底是何人派来的。”陆延真收回手里的短刀,抹了抹血迹插回刀鞘。
“问不出的,也不是第一次了。”说着,给了九羽一个眼神让他把尸体处理掉。伸手请道:“陆参军,坐。”
陆延真抱拳。“谢少将军。”
连称呼都没变过,两人对坐,好似又回到从前。不管南征北战,还是任大同总兵时,陆延真一直跟在虞墨戈身边做他的参军,虽任武职实则文将,是虞墨戈运筹帷幄的智囊团。
陆延真今年三十有二,看上去亦如往昔彬彬儒雅,连握刀都带着书生气。可方才他杀人的时候,眼里一丝怜悯都没有,手起刀落果断狠绝。如果不是经历劫难,虞墨戈完全想象不到那个温润如玉的军师竟然也会挥刀饮血。
三年前旧案重翻,除虞墨戈外所有被牵连将士一律处决,包括陆延真。虞墨戈一直以为他不在了,然前世被围困虞抑扬带兵支援时,他在队伍中发现了他,才知他死里逃生,隐姓埋名周旋于辽东和京城的军队中,以山人名义出谋划策。
他找过虞墨戈,以为可以东山再起,然见到拥香醉饮的少将军,每每都是失望而归。所以,这辈子虞墨戈先来找他了。
“抱歉,为了掩人耳目只得把你叫到这来,没成想还是被人跟踪。只望不要牵连到你才好。”
“无碍。”陆延真淡笑,“况且这人是冲着您来的,不是我。”
他看了看地上,又问:“真的查不出是谁要害您吗,用不用我帮您……”
“不必。”虞墨戈淡笑摆手。“有他存在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倒是能帮我时刻保持警惕啊。”
果然他还是那个脾气。陆延真笑笑,不说什么了。而虞墨戈却凝神道:“虞晏清的案子定下了,可上次你帮我寻到的关于大同的证据,总觉得有些蹊跷。当初大同虽失守,可后来鞑靼已被驱除,为何皇帝如此动怒。参与在内的军将不少包括虞晏清,虽我为他顶了全责,但他依旧逃不了指挥失误,可为何只削我的职,只有我的部下将领全部处决。我怎么觉得不似处决,倒似灭口。而且只针对英国公府。”
陆延真也察觉了,毕竟他也是其中一人。他目光描着手里的刀,思量片刻,摇头道:“不是针对英国公府,是针对您。您没发现被处决的兄弟,都是曾经跟你救过先帝的将士吗?”
虞墨戈恍然。他二十岁那年,先帝御驾亲征被虏,是他金戈在握甲胄披身,带领五千精兵直捣天镇,借用地势出其不意大败鞑靼,迎回了先帝。因此大功,他不但升任大同总兵,并成了非公侯而获铁券的第一人。
先帝极重视他,后来他替虞晏清顶罪,先帝也只收了他铁券并没降罪于他。怎奈一年后先帝驾崩,新帝继位,上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重翻此案,所以被牵连人统统获罪。
“的确,难不成与先帝被虏有关……”
虞墨戈看向陆延真,陆延真没应,但锐利的眼神中闪着肯定。他懂了,既然重生一次,他得给这些枉死的将士讨个说法。
二人商议了会儿,见九羽回来陆延真也该走了,临行前虞墨戈捻着玉佩又道:“今儿请你来还有一事相求。虞抑扬回来了,辽东,你还得帮我走动走动……”
容嫣嘱咐着容炀见到外祖亲人要注意的事,心里总放不下方才虞墨戈的话。他不会真的来找她吧,这楼上楼下这么多人,还有容炀在呢……
算了,还是回去吧。劝容炀早些歇息吧,她匆匆离开,正赶上给容炀送水的小厮进门,一个急刹容嫣被漾出的水淋了一身,袄裙上下都湿了。小厮连连道歉,杨嬷嬷拉她出门,道先带小姐换衣衫,让云寄伺候容炀歇下待会来再换她,二人回了隔壁。
容嫣思量。房只定了两间,四人必然要两两分开。云寄今年十六,容炀十三,虽说主仆在这个时代没那么多忌讳,可在她眼里不过是少男少女,即便两人都让她放心,可还是不要独处一室的好。所以云寄得随她。
“嬷嬷,你找个由头去楼上一趟,告诉他别来了。”
杨嬷嬷明白,连连点头,来不及伺候她更衣,趁虞墨戈还没来赶紧上楼了。她一走,容嫣只得自己找出干净的衣服来替换。这水洒得可是猛,外袄浸透,连中衣都湿了。
她才脱了外衣便听闻有敲门声,她回头瞧了瞧。杨嬷嬷这么快就回来了?
“杨嬷嬷吗?”
外面人没应,半晌,熟悉的男音低声唤了句:“容嫣,是我。”
容嫣吓了一跳,心慌不已。到底还是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就这么来敲门若是让云寄或是容炀撞到如何解释。她急得赶紧穿了外衣去开门,方想把他拉进来躲开视线,然傻眼了……
——是秦晏之。
第39章 两世
“怎么是你?”容嫣惊愕道。
方才匆忙,乍听人唤她, 满脑子想的都是虞墨戈, 这会儿见到秦晏之有点怔。说陌生, 她带着原身对他的记忆;说熟悉, 她才不过只见了他三次而已,加在一起话都不超过十句。
眼下门里一个,门外一个,二人对视有些尴尬。
还是记忆中的那双眼睛, 清眸流盼, 润得似水中的黑葡萄。梦里情景掠过, 秦晏之一时竟分不清真假, 目光缓缓扫过她挺翘的鼻子,游过娇艳欲滴的红唇,最后落在了颈间。
慌乱中她衣带系得松,因伸臂撑门带落,两根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玲珑可人, 白皙的纤颈旁还挂着根墨绿色的细带……
看着那抹让人浮想联翩的墨绿, 秦晏之突然愣住, 窘着英逸俊朗的脸, 侧身目光挑向半空。
容嫣微怔, 登时反应过来拉紧了领口。
“你怎么在这。”她颦眉问道。
秦晏之瞟了一眼,见她理好衣襟转过身道:“今儿初三。”
“我知道初三,你平日不都是头晌走, 这会儿该到京城了。”他向来是个赶早不赶晚的人。
“家里……有事耽搁了。”
他语调极轻听得出避讳什么。容嫣猜到该是因韩氏便也不多问了,朝外扫了眼又道“你可有事?”
这一问,秦晏之更窘了,白皙的脸浮出红晕。这可是少见,容嫣记忆中他一直都是如玉般明亮,温润沉静的人。他眉眼清秀极好看,可隆起眉心总是让他带着让人不能靠近的肃清和冷峻。太严肃了,严肃得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站在他面前总让人有一种做错了事面对夫子的感觉。
然此刻瞧上去,倒像是他做错了事——
方才听闻楼上声响,担心容嫣安全他便一直留心对面。忽见一身着玄色曳撒的男子在她门口逗留,四下张望行动鬼祟,他心下猛地一紧。见那人伸手去推她房门,他想都未想立即奔了出来,然才穿过天井那人便不见了。
身手再快也不可能瞬间消失,唯一的解释就是进门了。他心一慌,情急之下便敲了门,可这会儿见容嫣好端端地在自己面前,有点悔了,太冲动了。
这要如何解释呢……想想自己还从未有过如此窘况,面对她脑袋竟不转了,终了道了句:“孤身在外,要注意安全。”
他眉心依旧蹙起,一句提醒的话听着倒像似责备。
这些日子,容嫣已经品出秦晏之的性子了。他在朝堂上清正果敢,临事不苟,生活中也有那么些严苛,总是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
所以她大概能理解他,不过这不重要了。不管他处于何种心境她都不在乎,因为他们没关系了。
“谢谢,我知道了。”容嫣随意应声,抬手便要去关门。
赶在她阖门前,他又道:“你是送容炀?”
容嫣垂目,漠然道:“是。”
“容炀要入府学?”
“是。”
“要回外祖家?”
“是。”
……
容嫣低垂的睫毛轻颤,显出些不耐烦。秦晏之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生活五年原来他们之间的话题这么少,他莫名有点心酸,于是空了半晌柔声道:“你喜欢燕归坊的曲子,这几年来京都匆匆忙忙,一次未曾去过。今年……”
“秦侍郎,巧啊。”
身后一声幽沉的笑声打断了秦晏之,他回首望去,惊住,是虞墨戈——
他怎么也在这?
秦晏之打量他须臾,随即笑道:“是巧,没想到在这碰到您,虞少爷这是年后又回通州?”
“不是,留在通州便没走。”虞墨戈清清冷冷应,微不可查地瞥了容嫣一眼,补了句“有故人在。”
故人?什么故人能让他新年都不回英国公府。想到英国公府,秦晏之又道:“虞少爷没回京,可知英国公世子的案子已结,如今……”
“诶。”虞墨戈手指轻抬打断了他,淡笑道:“国公府的事不需我操心,朝廷的事我更是管不着,您不必与我说这些。”说着,他看着容嫣,勾唇道:“我不过来见见友人罢了。”
视线与他对上,容嫣浅笑,婉然施礼,声音甜软地招呼道“虞少爷。”
秦晏之这才反应过来。这可不是“巧”,虞墨戈是特地来看容嫣的。再遇后,他打听了容嫣的境况,知她和临安伯府走动颇多,也听闻临安伯府与虞墨戈的关系,想来两人是由此识得的。
可即便识得,也不该这么近吧。想到二十九那日相遇两人的对话神情,还有他给她的那只绣着朝颜的手帕,那手帕根本不是她的……二人好似并非识得那么简单。
眼下再次相遇,怕不是偶然吧。
秦晏之内心翻江倒海。他与容嫣和离了,如她所言二人再没关系了,他也决心放手不想再参与她的生活,今儿若非忧心她安危也不会一个冲动冲了出来。所以他没有理由管她识得谁,与谁往来,过怎样的生活。确定她无恙,他也该走了,可左右踌躇也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不过虞墨戈先开口了,含笑对容嫣道:
“方才杨嬷嬷来了,说是你遣她来道谢,小姐见外了。”
“哪里,应该的。”容嫣笑道,说着朝外望了眼问道:“虞少爷既然见到杨嬷嬷,那她人呢?”
“方才下人来道车辕坏了,怕今夜修不好了,恐耽误明儿行程。嬷嬷听闻便去找贵府随从,遣他连夜通知你外祖家,让他们来接你。”
今夜修不成车,那明个定走不了了。容嫣眉头轻颦,虞墨戈见了,又道:“我这来也是想问问小姐,你若是着急的话,可坐我府上车同行。”
容嫣展眉莞尔。“谢虞少爷了,我还是等外祖家来人接,也不差这一日便不扰您了。”
虞墨戈淡笑。“小姐不必客气,不过半日的路程,我骑马可以。”
容嫣一时犹豫,全然没在意身边脸色愈沉的秦晏之——
他们旁若无人地聊着,好他不存在一般。目光再次扫视二人,虞墨戈望向容嫣的视线毫无避讳,神情慵然不羁,眸光温柔似水。而容嫣,娴静如莲,淡雅不失礼节,没有丝毫的局促。
她不该是这样的。即便他们是夫妻,她每每看到自己时即便深情也都是慌乱不安的,从未有过这种恬淡。她与虞墨戈对视,眸色静如秋水,明亮而纯澈。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满是信任和感激……
秦晏之的理智告诉他,他该走了,可如何都迈不开这条腿……
不行,她与谁往来都可以但不该是这个人。虞墨戈名声在外,风流落拓,而容嫣是千金闺阁,不该和他走得太近。
虞墨戈是为她而来,若方才敲门的是他而不是自己……秦晏之想到了方才容嫣的开门的那一幕,眉心再次皱起。
“谢过虞少爷,我可以带她入京。”秦晏之冷目,镇定道了句。
然话一出口,两人都惊住了,那眼神好似才发现他的存在一般。虞墨戈舌尖从左颊划过,慵然而笑,清冷地看着他。
容嫣哼了声。“秦少爷,我还用不着您为我做主吧。”
秦晏之望向她,四目相对,她那双眼依旧水润,却如深潭幽沉冷漠,望不见底。
容嫣不知道秦晏之今儿为何敲门,许是习惯了这种高高在上的夫权,抑或是他“夫子”性子让他来管束自己,但绝对不是因为惦念。碍着郡君的面子,她不想和他撕破脸。爱需要花费力气,恨也一样,不管哪种他都不值得。所以本想打发他几句便算了,怎知虞墨戈突然出现。
对于虞墨戈,两人交往不涉及感情自由,故而与秦晏之相见她不必顾忌什么。可想是这么想,心里还是不舒服。
许还是不希望他知道自己的过去吧,她试图淡定地应对,和虞墨戈镇定交谈赶紧结束这一切。
可她没成想秦晏之竟道了这么一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话针对性极强,她就怕把虞墨戈搅进来。
她和虞墨戈只是种各取所需的单纯关系,她不想他和秦晏之因自己有任何瓜葛,也不想秦晏之察觉他们之间的异样,更不想在虞墨戈面前露出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