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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回主人的话,”小童异口同声,回答得恭恭敬敬:“我们是从翠微山而来。”
    “翠微山?”练朱弦想了一下,依旧茫然,“在何处?”
    “就在那里。”小童用手指了指北面月牙桌上的那座青白玉山子。
    原来这就是翠微山,那浴桶也是从山上来的?山上还有没有别的奥妙?
    练朱弦有些心动,而且反正也快泡晕了,他便随手从巾架上扯了块布巾围住下体,跨出浴桶走过去查看。
    走近看时,练朱弦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件巧夺天工的逸品:不到一肘高度的玉石小山上,遍布着琪花瑶草、亭台楼阁。山下汤池氤氲,落花满地;林间走兽飞禽,栩栩如生。
    在那山间的小道上,还有负重的挑夫、来往的商旅、苦行的僧道……无不雕刻得纤毫毕现。及至到了山顶,又是一派歌舞饮宴的场面——倒有点像是云苍峰上的真王法会。
    练朱弦将所有这些全都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又转到山子背面,发现这里竟雕刻着一人乘龙飞升的场面。
    看完前后两面,练朱弦感觉到托着山子的右手心里有些异样。他将山子端起来,发现底座上镌刻着几行符文,开头几个字就是刚才凤章君念出的咒语。
    他扭头去问童子:“凤章君是如何把你们召唤出来的?”
    两个童子面面相觑,稍后才答道:“回主人的话,只要念出底座上铭刻的符文,同时在脑海里想着需要召唤的物件就行。”
    这倒是一点也不难——说起来五仙教其实也有类似的术法,不过是利用散布在空气中的毒粉将臆想出的恐怖幻境灌输进对手的脑海中。
    练朱弦恰好就是这种毒幻术的高手,此刻竟也莫名地跃跃欲试起来。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山脚处的汤池边上摆着几件衣物。正好自己的中衣沾了血污已经穿不了,不如顺手捞一件换上,也免得开口去向凤章君讨要。
    如此决定之后,他便重新将翠微山放回月牙桌上,将雕有衣裳的那一面转过来朝着自己。一边默默地想象着衣服的形状,一边念出了底座上的铭文。
    咒声响起,衣服尚且未见踪影,练朱弦倒冷不丁地听见了一串嘻嘻的奸笑声。
    他循声回头,发现两个青衣小童正勾肩搭背地靠在一起,挤眉弄眼的,哪里还有半点儿恭敬乖巧的模样!
    练朱弦心中咯噔一下,却已是迟了——屋里的烛火“唰”地灭了,室内陡然刮起一阵阴风。只见那翠微山子上发出莹莹绿光,绿光里先是吹出一阵花瓣几片柳叶,然后飞出两只喜鹊,紧接着就有更多东西一股脑儿喷涌出来!
    不算狭窄的房间里突然堵得水泄不通——各式各样的走兽飞禽,漫天翻飞、满地乱跑。
    挑夫、商旅、僧道以及饮宴的宾客们也都聚首了,高高低低地发出不同的声响,为重获自由而欢呼雀跃。
    可是很快这一切又被另一种更为巨大的雷霆之声所淹没了——翠微山背面的那条龙也甩下了背上的仙人,飞蹿出来!
    满屋子的小精小怪一见巨龙,顿时吓得做鸟兽散。逃在最前面的青衣双童子用力一推门板,只见金光闪过,两个小兔崽子立刻就被反弹飞了出去,撞在了龙背上。
    门板上布有结界,看起来凤章君倒是早有防备。
    这边屋子的门窗全都封死了,那边巨龙庞大的身躯已经塞满了整个屋子。
    于是包括练朱弦在内的人、鸟、兽,精怪,统统都被挤到了犄角旮旯里,刚才有多欢腾嚣张,如今就有多痛苦。
    “凤—章—君——呀——!!!”
    被逼得缩在角落里的练朱弦,忍无可忍地呼叫救命稻草。
    他话音刚落,门便立刻被推开了。
    四周围昏暗又嘈杂,练朱弦也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当蜡烛再度亮起的时候,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连根毛都没有留下。
    从被压扁和窒息的恐惧里挣脱出来,练朱弦蹲在角落里,大口喘着粗气,一腔惊魂顿时都化作了埋怨:“你怎么不告诉我那俩个小孩有诈?!”
    凤章君负手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山水之怪木石之精,天性狡猾,不足为信。我以为这是天下修士的共识。”
    练朱弦当然也知道这点,而他之所以放松警惕,说白了就是太过信赖凤章君——这不太说得出口的理由令他愈发地懊恼起来,白牙一咬,起身就要闪人。
    可他却忘了自己此刻的“穿着”着实有些不够“雅观”,几乎就在起身的瞬间,唯一勉强蔽体的布巾“啪”地跌落在了地上。
    嘶,有点凉?!
    觉察到凤章君的目光微微往下一荡,练朱弦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声。
    他再没有昨日在众人面前袒衣的从容,立刻又飞快地蹲了回去,双手抱膝,把半张脸藏在白皙的大腿后面。黑卷的乱发之下只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眸,睫毛微抖,倒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
    “……”
    凤章君与他面面相觑了一阵,又同时转头去看旁边的地面——经过方才群魔乱舞的蹂躏,练朱弦仅存的外袍与下裳早就已经破破烂烂。
    偷鸡不成蚀把米——练朱弦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句中原俗语的含义。
    他正尴尬着,面前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凤章君伸手脱下了外袍,走过来盖在了他的背上。
    月白色的法袍带着淡淡百和香气,有点沉,当然最重要的还有凤章君的体温。
    这体温,从肩头一口气窜上了练朱弦的耳朵尖。
    这种时候,哪怕是一次目光的对碰都有可能酿成大祸。练朱弦唯有低头咬着牙,硬生生把心里那股还不能被曝光的骚情死死压抑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头顶上传来了凤章君略微无奈的声音:“再蹲下去,可以直接启程去西仙源了。”
    “……”还不都是你害的!
    虽然很想这样回怼,可练朱弦还是忍忍闭了嘴。他伸手抓住肩头的外袍,往身上一裹,然后匆匆奔出门去,横穿过正厅冲进了内室。
    还好凤章君没有跟过来。
    确认了门外再没有别的响动,练朱弦这才勉强镇定下来。他看了看周围,桌上居然放着干的布巾。
    身上的水珠大多已经被凤章君的法袍吸收干净,他便拿过来擦拭头发,一边擦一边混乱地回想着这两天来发生的各种事情。
    好在没过多久,疲劳和困倦就善解人意地降临了,携手将他拽进了毫无苦恼烦扰的黑甜梦境之中。
    ——
    第二天,练朱弦起得比昨天稍晚一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外头院子里凤章君舞剑的声音。
    晨光穿过半透明的窗户纸,柔和地将室内照亮,也照出了练朱弦此时此刻白花花的身体——他自己也并不想要这样,可昨晚逃进内室的时候身上除了一件凤章君的外袍,就是精赤条条的,总不能裹着外袍躺进被褥里罢。
    不过比起眼前的现状,昨晚的一切都不是问题了——如今真正的问题是,今天出门穿什么?是继续把凤章君的外袍裹一裹,还是去捡回那堆被翠微山的精怪们“加工”过的破布条?
    幸好这两个他都不用选择,因为凤章君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个新的答案。
    床边的月牙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漆盘,盘里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从中衣到外袍的一整套衣饰,也包括了发冠与鞋袜。俱是标准的中原服饰,用料考究,花色、装饰也颇为华贵,就连练朱弦都能一眼看出绝非凡品。
    这衣服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练朱弦心里虽然打着鼓,但老实说这套衣服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在他最坏的打算里,自己甚至可能被迫换上云苍法袍,毕竟那才是云苍峰上最容易找到的衣装。
    如此看来,凤章君倒是不动声色地考虑过了他本人的情绪。
    练朱弦心里正有些暖意,就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来者正是凤章君,绕过落地屏风走进了内室里。
    他看着依旧缩在床上的练朱弦,皱了皱眉头似有催促之意:“怎么还不更衣。”
    练朱弦反问他:“这是哪里来的衣服?”
    凤章君道:“是我的。百多年前的旧物,只穿用过一两次,此后便收入常春橱内,几乎算是全新。”
    怎么云苍还能有穿着世俗衣物、尤其是如此华服的机会?
    练朱弦刚刚想问,猛然间又反应过来——百多年之前,指的应该是凤章君十几二十岁那段时间,他尚且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正道仙君,而是当时的大焱天子膝下倍受宠爱的小皇子、宁王李重华。
    所以这一套穿戴可是中原皇子级别的华裳了。
    一想到自己即将换上凤章君的私人衣物,练朱弦的小心思不免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他赶紧换个话题压抑住:“所以,当年你的确是回过一段时间的宫廷?”
    “短短几年而已。”凤章君难得没有回避,“父皇驾崩后,那座宫殿和里面的一切,就再与我无关。”
    见他仿佛愿意交流,练朱弦忍不住趁势追问:“……所以,当年你跟着掌门师兄回到柳泉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岂料凤章君又不答话了,只将漆盘上的衣服丢到床上。
    “换好,洗漱出发。”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朝门外走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我仿佛洗了一个假澡……
    凤章君:可我却享受了真福利。
    第30章 食色性也
    凤章君出门之后,练朱弦开始努力地研究起这套华贵的行头来。
    五仙教地属南诏,日常服饰自然也是南诏样式,有着自成一套的穿戴方法。金银首饰虽然繁复,可掌握了要领也不麻烦。
    倒是眼下这套中原华服,虽说练朱弦觉得外观并不复杂,可真正要一样样正确穿戴起来,恐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有专人的指点,他唯有依靠自己的想象做出挑战:这件穿在那件里面、绳扣从这边系到那边、中衣套在下裳外,然后这是暗袋……
    仿佛不计其数的绳带锁扣,交织成了一张迷宫地图。刚开始练朱弦还试图弄懂其中原理,可很快就决定放弃,转而自我安慰:只需要保持表面上的正常就行。
    即便如此,他还是花去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勉强将所有的东西全都套到了身上,然后换上摆在床边的云靴,毫无底气地走了出去。
    刚出了月亮门,他就看见凤章君坐在正堂内的蒲团上打坐,听见脚步声之后徐徐睁眼朝他这边看过来。
    练朱弦在心里往后缩了一缩,那种感觉实在有点像是被先生检查功课。
    也许是觉得白费口舌,凤章君倒没有评价什么,而是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直接动手调整。
    腰带被重新除下,外袍也解开了,中衣的下摆被塞进了下裳里面。接着将左襟压住右襟、系好绑带,然后套回外袍、扣上腰带并调整到正确方向。
    不止于此,就连练朱弦胡乱扣在脑袋上的发冠也被拆了下来,满头乌发被简单地挽了一个中原男子常见的发髻。
    如此这般,凤章君全程一语不发,动作却熟练准确,就连替练朱弦束发都毫不含糊。
    联系到忘尘居里看不见半个仆从,想必凤章君日常的仪容服饰都是亲力亲为,倒是没有半点天潢贵胄的娇纵之气。
    话又说回来了,当年的小华虽然贵为皇子,却也意外地懂得照顾别人。也不知道这位小宁王的童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练朱弦这边正出着神,凤章君已经将他摆弄完毕,依旧是不做任何评价,只又催促他快去洗漱。
    不过一忽儿工夫,两个人便收拾停当,离开忘尘居,往昨日进出的悬崖方向而去。
    眼下已近巳时,云苍峰上正是热闹忙碌。于是便有不少弟子瞧见凤章君的身旁多出了一位耀眼的人物。
    只见那人身上一袭雪色圆领箭袖袍,上下散落着数朵金叶湖蓝色大团花;腰系石榴红色丝绦,玉板珍珠为饰;顶束嵌宝金螭冠,两侧垂下流苏,充耳琇莹。
    然而即便是如此华服,也无法盖过那人的绝色容颜——这是一种无关乎男女性别的殊色。既艳若桃李,却又自成一段凛然的风骨,叫人心生爱慕又不敢斗胆冒犯。
    但凡是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除了恭恭敬敬地向凤章君问安之外,也总免不了偷偷地朝这位贵公子般的人物身上多看上几眼。
    第一眼往往惊艳,第二眼仍在赞叹,第三眼却陡然发现此人竟是那南诏毒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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