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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由于盛夏多雨,山道泥泞难行,这一路走得甚慢,七月初也才抵达会州附近。
    离姚州还剩一个多月的脚程,但难办的是,项桓的病却越来越重了。
    他本就不怎么爱惜身体,入狱后更是自暴自弃,变本加厉地作死,外伤内伤多症并发,连日来连饮食也减少了许多,大部分时光只昏昏沉沉地睡着。
    流刑因路程遥远,地方荒凉,死在半途的犯人并不少,押送的官差不蹂/躏打骂已算是上辈子积德了。
    但眼见项桓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两位差役好像显得十分紧张。
    趁着在会州城歇脚,他二人匆匆去趟邮驿,取回了封书信,接着便交头接耳的不知商量着什么。屋内灯光亮了一宿。
    翌日,再次启程南下,正过了水马驿置办干粮,宛遥心不在焉地走在后面,囚车冷不防却停了。
    押解的差役开了门上的锁,蹲下去唤项桓的名字。半晌无人答应,于是又左右开弓地扇了几巴掌。
    “喂,喂……小子,醒一醒……”
    “没死吧?”那人问。
    “没呢,还有呼吸。”
    宛遥见他俩意味不明的对视了一眼,旋即一前一后将人拖出来,随手扔在了路旁。
    她微微一怔。
    那官差拍了拍掌心的灰,对草丛内半醒未醒的少年叹了口气。
    “临行前,大司马吩咐过我们要好好照顾你。”
    “咱们哥俩如今就当你死了,项桓这个名字,从今往后也算是从这世上消失了,能不能活下去……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囚车重新上了锁,差役一个上了马背,一个坐在车沿,继续打马前行,木轱辘碾着碎石,响声陈旧,在地面上留下蜿蜒的车辙。
    宛遥小跑了一段路,见他们的确是没再折返,方才回到草丛边去打量项桓的情况。
    第55章
    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看过他的脉象, 宛遥甚至不知道项桓的病情已经到了哪种地步。
    她蹲在草丛边去拽他的手,后者便朦朦胧胧睁开眼, 朝这边默默地望了一望。
    宛遥将包袱暂且搁在一旁, 颦眉听了一阵脉搏。
    脾虚、血虚、内火还很旺……
    指尖撩开他凌乱的发丝,甫一触及到肌肤就被额头的热度烫得收回了手。
    宛遥发愁地打量四周,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自己其实也是一头热的跟出来, 没地图没向导, 如今身处何处又要往哪里去皆一概不知。
    就这么在原地迷茫了片刻,她像是有了什么主意, 作势要起身。
    然而正在宛遥站起来的那一瞬, 项桓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忽的一把握住她手腕, 掌心相扣,啪的一声。
    宛遥不禁愣了愣,试着挣开。
    但他握得很紧, 手隐约在抖,人却侧身苍白地咳嗽。
    “我不走远。”宛遥解释说道,“你先放了。”
    过了一会儿,项桓才缓缓松去五指。
    她背起行李沿官道一路走一路张望, 虽还未到大魏南边的疆界, 这一带已隐隐有些荒凉之势了。
    宛遥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一架预备进城的牛车。
    赶车的是父子俩,在当地一户显贵家中做活, 正拉着几大袋粮食回去交差,她给了点钱财请他们捎一程。
    两个人倒挺好说话,因为本就顺路,加之宛遥又肯付铜板,于是十分利索地挽袖子,将项桓抬到了车上。
    山路颠簸,牛车摇摇晃晃。
    他躺在几袋粮食前腾出的一道空位里,宛遥便抱膝坐在他旁边,前面的中年男人见她俩年纪都不大,于是也不时回头来闲谈几句。
    “小姑娘是要去城里投奔亲戚么?怎么你哥哥给搞成了这个样子?”
    项桓沉默地转过视线,看见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垂眸模棱两可地回答:“……第一次出远门迷路了,在山里遇到了狼,他没留意,就不小心摔断了腿。”
    “哦……那可真是惊险。”然后又自言自语,“这附近有狼吗?”
    青龙城位于凭祥关的最北端,因战火从不曾烧至此处,故而也算南界边疆诸城之中,最和平的一座了。
    牛车到底笨重,傍晚时分临近关城门时,他们才勉强抵达。
    两位车夫体贴地将她送至一间客栈前,说是全城最物美价廉的一家。宛遥同店中伙计一起把项桓扶上了楼。
    但早已过了用晚饭的时辰,小二立在门边问道:“姑娘要吃点什么吗?”
    夜里吃太多并不好,考虑到项桓脾胃不佳,她只要了些清粥小菜。
    “先喝粥吧,你烧得低,等明日我再出去帮你抓药。”宛遥拿勺子搅了搅热粥,发现太烫,便换了一个馒头递过去。
    项桓坐在床边,见状要伸手拿,可他五指兼掌心都是些伤,又衬着污泥,实在有碍观瞻,于是在半空顿了下,又合拢手指缓缓收回。
    宛遥看着他的时候,他刻意地将脸往旁边不自然地偏了偏,周身都显得格外局促。
    她捏着手里的馒头,抿唇放进盘内,很快推门下楼。
    不过片刻,宛遥再度折返,怀中却多了个盛满清水的铜盘。
    她不言不语地拉凳子到床前,干净的十指探过去,项桓握着拳头,牵第一下的时候他分明微不可见地在躲,第二下时才任由宛遥拉到膝上。
    掌心摊开,她低头用巾布细细地擦着里面的污垢和血渍。纤瘦的指尖白皙细嫩,同那张布满薄茧的大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项桓出神地垂眸,才发现她的手好小。
    他悄悄张开了些,大概可以一手握住她两只手腕。
    真的好小……
    等包扎好了伤,宛遥捧起项桓的脸,将他苍白的眉宇擦洗干净,再用木梳就着水,梳洗那一头打结的青丝。
    她做这一切时也没说话,而项桓就这么望着她,面前的姑娘神色认真专注,极少极少才与他有目光的交汇。
    等大致收拾出了个人样来,宛遥抬起袖子抹去额间的薄汗,“今天暂时这样吧,太晚了,别的明早再忙。”
    草草吃了顿半冷的晚饭,饶是没做多少事,也已经过了亥时。
    更深露重,梆子敲出一片安宁。
    房间里两张床,分别靠着两堵墙而设,一个月的奔波劳累,宛遥几乎挨枕便睡。
    项桓却不怎么睡得着,他的腿还隐隐作痛,脑袋一阵一阵地昏沉,对着一面不近人情的墙发了半天的呆,他终于试探性地转头。
    背后的宛遥呼吸均匀,眉眼平和,应该睡得很好。见她的确未曾醒来,项桓这才放心地翻过身子。
    双目早已适应了黑暗,此时仅有一点月光成了整个客房中明亮的烛火,淡淡的清辉打在少女清秀的脸颊间,微启的嘴唇随着气息一开一合。
    项桓一直认为,宛遥不算那种倾国倾城的美人。
    他曾见过定国公的妾室,一个容颜绝色的舞姬,恍惚一瞥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但宛遥给他的感觉与此不同,看第一眼时或许只觉得五官恬静,瞧着挺舒服,然而相处久了,渐渐地会发现她很耐看。偶尔仅仅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也依旧赏心悦目。
    像块玉。
    清幽温润。
    项桓恍惚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见到宛遥的情形。
    那日是个晴朗无云的秋季,他正在院子里练枪,家中忽然来客了,大哥跑来招呼他,说是父亲的同窗好友要登门拜访。
    过了没多久,母亲便带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从回廊上经过,他拎着枪,满头大汗地立在台阶下,看见母亲手上挽了个月白衣裙女孩子。软软的,小小的,恐怕只及自己肩那么高。
    项桓。
    她含笑对他说,这是你宛叔叔家的那个小姑娘,你要叫她妹妹。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愣了片刻,便拖着□□往前走。
    而那个雪团子一般的小女孩在他迈开第二步时,就立马怯怯地躲到了他母亲腿后,璀璨生辉的眼中写满惊恐,不安地朝这边打量,感觉像是要哭了。
    他没明白自己哪里吓到了她,只好停在原地茫然的抓了抓头。
    耳边则是母亲清脆爽朗的笑声,领着那位妇人向花厅方向走去,嗓音渐行渐远。
    “还是个傻小子啊。”
    “那就别让他吓着咱们遥遥了,将来总还有机会的。”
    而此后的数年,沧海桑田。
    母亲和大哥相继过世,他成日混迹在街头巷尾,和各种各样的同龄孩子打架。
    项桓只记得有一回,自己满头是血地躺在小巷内,四下里与他起争执的那些大孩子们已经跑远了,他盯着蔚蓝的天空,周身又疼又累,渴得口干舌燥,直想喝水。
    但四肢痛得他爬不起来,也懒得爬起来。
    项桓便不切实际的开始白日做梦,想着要是老天爷现在能掉点水给自己喝就好了。
    哪怕一口也行啊。
    正在此时,仿佛回应了他内心的企盼,视线里居然真的多出了一只水囊,还圆鼓鼓的!
    它晃晃悠悠朝这边的靠近,顶上悬着一根丝线,仿佛随时能砸下来。
    项桓惊讶地撑起了头,就瞧见不远处蹲着一个小女孩。
    她眼睛大大的,有几分熟悉的惶恐与胆怯,手中握了柄鱼竿,好似非常害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投喂狗熊一样将水囊颤巍巍地吊到跟前。
    从此,他记住了她叫宛遥,也就莫名的喜欢带着她东奔西跑。
    月光隐没入云层,睡在那边的少女忽然皱了皱眉头,项桓险些以为她快醒了,急忙闭眼。
    不料宛遥却只是侧了个身,翻过去依旧睡得安稳。
    他再抬眸时,对面的床榻已剩下一抹背影,可腿骨还在疼,这一整夜不眠不休。
    *
    宛遥补足了觉,踏踏实实的睡到日上三竿。
    她早起再给项桓把了一次脉,对症写好药方,唤来小二去城中的铺子里抓药。
    内服的药倒是好说,熬煮成了喝下去便是,不过项桓这一身的破皮烂肉,她拿着外伤膏药真有些无从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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