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人之常情。”他点了点头,喝一口凉水。她是时候转移话题:“快吃早餐吧,你上班别迟到。”
他默默看她一眼。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说:“我们今晚再细聊。”
应书澄走进诊所,走廊上一个瘦脸短发,穿着淡青色羽绒服的女人已经等着了。当见到他,女人客气地说了一句应医生,你早。
应书澄打开办公室的门,请她进来。随着室内温度升高,她脱下外套垫在自己腰间,活动一下脖颈,后仰闭上眼睛。
她名叫李绣倩,每周五来就诊,已经来了两次。每一次来她都自带一张音乐碟片,希望可以一边听着熟悉的音乐一边说话。
当应书澄按下播放键,音乐蔓延至角落,她低缓的声音才响起,他适时调小音乐,听她说话。
“现在问题是那套房子,也不只是房子。”
开始就是一个缠绕着不少女人的具体问题。
如果是几年前,当一些女患者絮絮叨叨说起感情和现实的问题,他会在不经意间走神。如今不会了,即便是她们说得再无聊再琐碎,且没有逻辑,都不会影响到他,他的专注已经成了习惯。
“感情的话,我对他还是有的。”李绣倩眼睛红了,撇过头去。
应书澄等她说下去,尊重她的倾诉。
说到底,她的感情问题不算复杂。她来这座城市打工,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同居在一起三年。男朋友在金钱方面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愿意给她花钱,但依仗自己是“她男人”的身份,心情不好便对她呼来喝去,揪她的头发狂扇她的脸。用她的话来说,他时常会出现暴力倾向,但温柔起来又对她百依百顺。她离不开他一是现实,二是舍不得他那不定期给予的柔情。
“他有时候像是一头怪兽,有时候又像是一个孩子。”李绣倩说,“不怕你笑话,我觉得他也离不开我,离开我他无法生活。”
“你在他身上获得了感情的满足?”应书澄问。
“嗯,有时候我感觉幸福,因为他依赖我,我说什么是什么。”李绣倩笑了笑,“其实他也可怜,他是私生子,从小不被人认可。现在的房子是他父亲留给他唯一值钱的东西,很旧很小的一套,当是补偿,他一直很宝贝这旧房子。有一次我不小心在地板上弄了一个划痕,他指着我鼻子骂,我和他争了几句,他扑过来抓我头发。”
“还有呢?”
“还有?还有很多,我不太记得了,总之都是一些芝麻绿豆的事情,他会瞬间暴怒,冲过来拉我头发。他很容易被激怒,一些词汇,甚至是一些语气。说到底,他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也很可怜。”
“暴力发生时你完全是一个弱者,为什么要可怜他?”
“不,我也打过他,我的长指甲将他的脖子划伤了。”李绣倩又补充了一句,“他没有真正弄伤过我,最多是几个淤青,我没有出血过。”
“那是结果,过程是一样的,他是在对你施行暴力。”
李绣倩摇头,双手按了按眼睛,继续说下去:“其实不能完全怪他,我自己也是一个不正常的女人,给他的压力也不小。我很会妒忌,只要他多看其他女人一眼,我就愤怒,恨不得上去打那个女人的脸。去年还是前年的时候,他高中时的一个朋友来家里做客,他们喝酒聊天,我才知道他高中时迷恋过一个女孩。他像是那个女孩的奴隶一样,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甚至偷拿了自己父母的定情戒指送给她。我知道后快发疯了,完全睡不着觉,每天想的就是那个女孩是谁,她凭什么。很快,我瞒着他找到了那个女孩的联系方式,去她公司楼下蹲点,看她现在是怎么一个人。”
“你跟踪过她?”应书澄问。
“没错,我知道她的工作单位,她住在哪里,甚至连她当时的男朋友,我都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李绣倩闭着眼睛,沉浸在悲戚的音乐里,声音有些发抖,“我跟踪他们约会,看见她甜蜜蜜的样子就愤怒,她凭什么?身材一般,一脸虚荣,竟然不止一个男人对她好。”
“你有没有对她做什么?”应书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有吧。”李绣倩难为情地一笑,说下去,“怪就怪她本身是个坏胚子。她高中时候欺负班上另一个女同学,将对方欺负很惨,后来这事被一个作家写出来了,书还很红,于是我抓住机会,去网上揭穿了她,说她就是欺负书里那个女孩的凶手,至今不知悔改。除此之外,我还找打工的同事发短信给他男朋友,告诉他你找了一个烂货。”
悲戚的音乐低了下去,应书澄骤然停下笔,合上本子,详细地问她:“你是怎么知道她高中时候欺负过别人?”
李绣倩似乎清醒了一些,欲言又止,微微睁眼看眼前的医生,认定他是可以信赖的,继续轻轻说下去:“不瞒你说,她当时是和我男朋友一起欺负那个女孩的。这事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和我坦白时候也很难受,说自己当时不知道怎么了,整个人由她摆布,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说看谁不顺眼,去教训一下,他就去了。他完全就是听她的,他也不想欺负那个女孩,可是他没主见。”
一首音乐停止,室内有短暂的安静,十几秒后下一首音乐缓缓响起来。
“所以你男朋友的暴力倾向在很早时候就出现了。”应书澄替她说出内心的恐惧。
“对,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受了那个女的唆使,他才逐渐变坏。所以我特别恨那个女的,她分明是在利用他,当他是工具发泄自己的情绪,对他没有一点好的,简直坏透了。所以我去网上发帖子,还找人发短信给她最亲密的人,将她的面具摘下来。”李绣倩说到这里表情带着报复成功的快意,“她现在过得可不好了,之前未婚夫发生了车祸,她不能一起共患难,逃之夭夭了,未婚夫的家人一直在找她,因为她拿了他们家的一笔钱。”
“说回你的男朋友。”应书澄将话题拉回来,“你说他谈起当年欺负人的事很难受?在你看来他已经感到愧疚了?”
“愧疚他一直有,他只是克制不了自己。”
“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他对高中迷恋的女孩打不还手,任由她摆布。”
李绣倩呼吸有些急,僵硬地点了点头。
“你认为区别在哪里?”应书澄平静地问,“你和那个女孩的待遇为什么不一样?”
“你是想说他曾经喜欢她多过喜欢我?”李绣倩皱眉,“就算那样又怎么样?他现在也知道她是个烂货了。”
“不,我认为那是因为你们都有一定的受虐癖,试着想逃避一些东西。”
“我不这样认为。”李绣倩摸了摸,声音疲惫,“医生,我出来之前没吃早餐,现在头很晕不想再聊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拧开门把的时候,听到身后的医生问她:“那本书的书名是什么?”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低着头说:“我下次带来给你看。”
沐溪隐一边看书一边等应书澄回家,今天一整天没收到他的微信,猜他工作很忙,估计会延迟下班时间。因此当他准时回家,还拎着两个袋子进门时她很惊喜。
“怎么买这么多菜?”沐溪隐笑问。
“超市特价。”他将部分东西放入冰箱。
沐溪隐很开心,抱着蔬菜和海鲜去厨房,决定烹饪大餐。
“等等,今天我来做晚餐。”他卷起了袖口,跟着走到厨房,让她在一边看着。
“那我帮你打下手。”沐溪隐开始切卷心菜。
热油后将食材一一放入锅里,很快满室都是烤虾的香气。应书澄做菜很有条理,慢慢回忆步骤慢慢完成每一个细节,沐溪隐也不催他,耐心等在一边,偶尔帮他递个调料瓶。
完成后,两人就端着盘子在厨房里吃起来。
应书澄开了一瓶白葡萄酒,给她倒了一些喝。
“你今天心情很好?让我猜猜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沐溪隐说,“难道是有漂亮的女孩子和你搭讪了?”
“胡说八道。”他喂她吃了一口菜,“我很少有那样的艳遇。”
“那究竟是什么好事?”她发现自己一直在被喂食。
“没有发生什么好事,只是想多宠爱你一点。”
他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让她有些意外,她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不明白是怎么了。
他摸一摸她的头发,又捏一捏她的脸颊,不多说其他的了,又喂她吃了一口饭。
吃完后整个厨房杯盘狼藉,他负责洗碗,她则如他所愿,从后抱住他,赖着他的样子真像是一只小白猪。
“我要努力找工作,赚来的钱给你买你喜欢的东西。”她真心诚意地说。
“好,我等着。”
“我去帮你煮一壶咖啡吧。”她松开手,转身雀跃地去找咖啡豆。
“先别忙。”他停下手里的活,擦干净手,将她拉到怀里,安静地抱一会儿,然后说,“等开春了我们结婚吧。”
“开春?那应该是一个好季节。”她在他怀里感受到十足的安心,没有片刻的迟疑便答应了他,“如果你愿意,我当然也愿意。”
“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亲亲她的发顶,“我想和你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越快越好。”
“你急什么?我又不会跑了。”她伸手去挠他痒痒,逗他玩。
“因为我已经错过了你很多时间。”他在心里说。
如果当时在你身边就好了,不会有人欺负你,你不用承受那些痛苦的回忆。旁观的人也无法精确描述那样的孤独和痛楚,何况是后来才遇见你的我。这样的种种,以至于你只能一个人走过那一段路,无人陪伴。
想到这里,他不愿再想下去。
李绣倩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她的头发长了一些,脸迅速瘦了一圈,神情疲惫中有些厌恶,像是经历了什么不愉快的打击。
等音乐响起后,她麻木地说出来:“那天回去后我和他一直吵架,没停过。”
“他对你动手了?”应书澄看她没有脱羽绒服,而是双臂抱胸,想将自己蜷缩起来。
李绣倩点头,含含糊糊说:“我心里像是着火一样,一直追问他为什么对她比对我好,他不耐烦,开始吼我,扯我头发,我摔在地板上,他拖我到卧室……他停手后要我道歉,我还找话刺激他,他就对我拳打脚踢,脚踩在我脸上。”
“你流血了?”
“如果牙齿掉了算是的,那没错。”李绣倩感觉有些冷,即便室内温度很高,她开始忍不住瑟瑟发抖,侧了侧身,从包里找出一本书,递过去,“应医生,就是这本书。”
应书澄接过一看,果然是《林中的捡忆》这本书。他上次就知道了,李绣倩说的那个被欺负的女孩是书中的“昔昔”,欺负昔昔的是石争美,而被石争美利用,一直当成工具的人就是李绣倩现任男朋友。
他又问了几个关于她男朋友的问题,李绣倩对他没有防备,说出男朋友的老家,就读的高中。
一切都吻合了,巧的不能再巧。这样的概率很低,但一旦碰上便成为了百分之一百的事实。
“上次回去后我自己想了很久,你说我有受虐癖,或许是真的。”李绣倩哽咽,“我奶奶重男轻女,我出生起就不被她喜欢。无奈父母在外地打工,我只能在她身边长大,接受她的奚落,吃她那些臭了的腌菜。冬天很冷,她不给我用热水洗手,让我满手都是冻疮,被同学笑话,她视而不见。我一直想逃离她,证明自己给她看看,但我到现在都没成功。我每天都做噩梦,梦到有人掐我脖子,打我的头。”
“小时候我讨厌我自己是一个女孩,我不愿留长头发,也不穿裙子……”李绣倩小声抽泣,“他让我感觉我是有价值的,因为他离不开我,他连扣子都扣不好,他根本是一个生活低能。除了他常常打我,其余时间他几乎都听我的,我说什么他都听,但是……”
“但是你还是受不了。”应书澄说,“无论是一个耳光还是一记拳头,开始了就不会轻易结束,你或许会丧命在他手中。他将你踩在地上,拳打脚踢,你产生病态的快感,那是短暂幻觉,现实却是你晚上那些噩梦的延续。可惜你分不清了,你已经丧失了辨别的能力,因为你在阴影里待了太久,不适应外面的阳光。你宁愿躲在那个阴影里,那是你认定的安全区,但从任何一个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你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下一秒会粉身碎骨。”
李绣倩一声不吭,只是流泪。
应书澄关闭了音乐,丢给她一句话:“除了你自己愿意醒来,没有人能叫醒你。”
李绣倩摇着头,拿手去抹泪,越抹越多。
应书澄走过去,来到她身边,拿起她搁在一边计时用的手机,帮她按好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她。
李绣倩迟迟不伸手。
“我可以帮你打这个电话,但这样又给了你一个逃避的机会。”应书澄说,“你应该自己出手来阻止你受到的暴力。我知道对你来说有些痛苦,但你必须尝试。”
李绣倩忽地站起来,撞过应书澄的肩膀,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跑去,连包都忘了带。
应书澄跟出去一看,她已经冲向了女洗手间,他快步走过去,听到她在洗手间一阵歇斯底里的呕吐声。
他知道对于这样的女人,报警是一个心理上的坎,她还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企图弱化自己的险境。若是换成其他的女患者,他会继续开导她,让她自己报警。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耐心等待。
他脑海浮现书里的一段情节,施暴者将昔昔慢慢拖行在走廊上,而她一言不发,没有眼泪,就那样被欺负着,等待结束。
思绪凝滞了几秒,他回过神,替李绣倩,也替自己打了这个电话。
李绣倩出来的时候知道发生了什么,瞬间不知所措,蹲下来抱住自己,片刻后有一杯水递过来,她似乎想了很久才伸手接过那杯水。不一会儿,耳边传来电话声,她又慢慢接过眼前的医生递给她的手机。
开春的时候,应书澄和沐溪隐去扫墓。他们在成逐睿的墓前放了水果和鲜花,然后坐在一边的石阶上。
“绿叶终会融入土地,丰厚的肌肉变得嶙峋,呼吸声逐渐隐没于大自然。死亡总是生的一部分,我的孩子,你不要恐惧。”她给成逐睿朗读完《春夏春秋》的最后一段,合上书看看远山和一片柏树林。
他握住她的手,阳光下两个素圈像是两条流动的漂亮的水纹,终于是连成一线。
“我记得你曾经问我,有没有一样东西,是我很舍不得的,想永远拥有,始终放在身边的。”
她依偎在他肩膀上,温柔地说:“嗯,我也记得当时你说没有。”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慢慢说:“现在有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