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连这老奴也疑心起来,望秋登时老大不忿,横眉竖目道:“嬷嬷,您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我家小姐有意害她不成?”南嬷嬷深知这几个丫头脾气随主,亦不是好惹的,忙向楚瑜陪笑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只不过这山楂的确只有夫人院里才有啊,南嬷嬷叫苦不已,无奈这话不能明说,不然便是指认了楚瑜的嫌疑。
楚瑜的目光已经寒凉若水,她静静说道:“不用争了,这件事本来也好过,嬷嬷,请你传我的吩咐下去,以后西苑也置一间小厨房,东西两院的饮食各自隔开,如此该再无异议了吧?”
那山楂的确是楚瑜命人买来的,因着近来脾胃不佳,想要些开胃消食的好物,不曾想过山楂还有滑胎的功效。她亦不喜欢委屈自己,与其为了这没皮没脸的丫头苛待自己的肚子,倒不如隔成两处,各自都能得到一片安宁。
目前来看,这也是最为妥帖的方法,南嬷嬷自然应声附和。
等回到房中休憩,望秋便恨恨的道:“这狐媚子矫情给谁看?大人又不在府里,她做出许多张致来做什么?又是吃伤了胃,又是险些滑胎,她怎么不干脆一索子吊死,来嫁祸到小姐你头上,这样还痛快呢!”
盼春忧思重重的攒着眉,“小姐,您说那玲珑会不会是故意这么做的?既让小姐你落了众人疑心,又能顺理成章的拥有自己的小厨房,免得小姐你以后真有机会害她,这丫头的算盘打得也太精了!”
楚瑜则微微的出着神,盼春所言固然有理,可是她总觉得,玲珑的所作所为似乎不是出于陷害这类的目的:一个婢女如何能陷害夫人?就算真是楚瑜下的手,别人也不敢将她怎么样,何况朱墨又不在府里,楚瑜身为府中的掌权人,再怎么发号施令,她们也只能干看着罢了,玲珑是疯魔了才想到与她作对。
况且,适才房中的一瞥,楚瑜并未在她脸上看到阴谋得逞后的欣喜,反倒是显而易见的失望与落寞,仿佛这次没能小产,她还挺不高兴似的。
挺不高兴……楚瑜心中不由一动,莫非玲珑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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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有了自己的小厨房,两边相处起来就省事多了,因为根本不需要相处。当然,楚瑜还是时时命人监视那头的动静,就算她不吩咐,盼春等人也会自发自动的将消息递过来。
自从上次见了点红之后,玲珑的身体更虚弱了,轻易不出门去,她筹钱托人买回一尊白玉观音像,摆在墙角的壁翕内,每日诚心祝祷数遍。
众人皆言她定是想求个儿子。
望秋则笑道:“我看不止如此,她定是指着菩萨保佑朱大人平安回来,好抬她做姨娘呢,否则肚子再大又有何用?”
她这话虽然刻薄,却也有几分道理。而楚瑜听了只是不言语,她知道望秋心里的想法和她不同,经过玲珑这段日子的长住,望秋已经十成十认定这孩子是朱墨的种了,只暗暗祈祷她生下个女儿来。
至于楚瑜,她仍然是五分信五分不信,不信的程度更加多些。但,在朱墨回来之前,她再怎么自我催眠也是无益,事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只能耐心等待朱墨的说法。
暮色来临,伺候玲珑喝完最后一道安胎的汤药,果儿悄悄打了个呵欠,收拾了盘盏欠身出去,“姑娘,婢子替您在外头守着,您早些安睡吧。”
玲珑颔首,自顾自的跪到神衾前。
果儿不由失笑,“姑娘,您还在为朱大人祝祷平安呀?也太虔心了些。”
大夫已经验过,说玲珑这一胎很可能是个男胎,那么,她所祈求的,想必就只有朱大人平安回来这一项了,毕竟,南嬷嬷再厉害也只是个下人,只有朱大人才是她切切实实的依靠。
玲珑冷眼看着这丫头神情变幻莫测,待她掩上门出去,才郑重的双手合十,默默诉念起来。
求菩萨保佑,保佑朱大人战死沙场,保佑他死在西南吧,这样就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的真假了。甚至更幸运一些,她能作为这遗孤的生母,顺顺当当得到一笔丰厚的家产,甚至是全部,从而安稳富足的在京城生存下去,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据说神灵都不会理会恶意的愿望,但是也有人说,只要诚心祝祷,神明就一定会实现,何况,她这愿景并非恶意啊,全了那人为国尽忠的理想,全了他死后的美名,怎么想都是好事一件。
无论如何,她总归得试一试。透过帘外洒进的明澈月光,玲珑严肃的拜下去,再拜下去,仿佛如此就能让菩萨看到她的心意,进而成全。
第59章
玲珑日日求神拜佛的事, 楚瑜虽然知道, 却只是冷眼旁观,不肯多加理会。无论这丫头存着怎样的心思,在她看来都是笑谈一场——神佛若真管得了人间事,天底下就不会有许多人受苦受难了。
不过当她听闻玲珑差人到赛半仙处卜卦时,她就有些坐不住了。那赛半仙在城隍庙前摆了个摊子,为人疯疯癫癫, 据说颇有些灵验。难得的是他定下规矩,每日只卜十卦, 一旦足数, 便是用再多银子都不松口,因此人人都信之不疑。
越传越玄乎, 连楚瑜心里也有几分松动,难道玲珑着急至此,定要求出个子嗣来?
她忍不住问道:“赛半仙怎么说的?”
若真有些神通, 倒不能不防着。
“赛半仙说了, 朱大人会平安归来, 令她只管放心。”望秋撇了撇嘴道。这小蹄子盼夫心切, 怀着肚子都不安分, 怎叫人能瞧得起她。
原来不是问生男生女,楚瑜并未因此松一口气, 反倒紧紧地蹙起眉头:玲珑尚未正式踏入朱门, 就对朱墨这样牵肠挂肚,莫箱非两人真是情丝缠绵, 不可分割?
盼春脸上显出凝重之色,“但是婢子方才去西苑送这个月的钱米,却看到玲珑脸上仿佛有些怏怏不乐似的。”
望秋只是不屑,“这蹄子惯会装模作样,没准心里偷着乐呢!”
楚瑜心中一动,遂问道:“你确定没看错吗?”
这句话是问盼春的。
“奴婢瞧得真真的,玲珑脸上一点喜容都没有,伺候她的小丫头果儿倒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盼春肯定的点头。
她见楚瑜面色有异,猜到她或许发现什么,因问道:“小姐您以为有何不对么?”
“我想,这孩子或许另有蹊跷……”楚瑜犹豫着道,不待两人细问,便严肃的抬起头来,“你们谁能帮我打听一下,这半年来,她在林尚书府到底做了些什么?”
事实上她早就该想到这一点的,不过是因为证据不足,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打草惊蛇,不过入府以来玲珑的种种异状,却证实了她没有外表那般有恃无恐。想要打掉这个孩子……许了平安卦后却不高兴,似乎她巴不得朱墨有去无回似的。若她腹中真是朱墨的骨肉,她又何须惧怕朱墨归来?
现在要紧的是找到一个能揭穿她的人。
望秋听完楚瑜的分析,登时眼睛一亮,自告奋勇的道:“婢子从前老家有一个姊妹,听说嫁了尚书府管事家的二儿子,婢子或者可以托她问一问。”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楚瑜欣然道:“有劳你了。”
“算不上麻烦。”望秋脸上很有些喜孜孜的,能看到玲珑那蹄子吃瘪,当然是求之不得。
只要有心,总能查出真相。没过多久,望秋便悄悄将一封从尚书府寄来的书简交到楚瑜手中,里头描摹得绘声绘色,简直可与那些志怪小说里的香艳故事有的一比。看来她那小姊妹也是个好管闲事的人物,老早留意到这桩风流韵事。
望秋颇为快意的道:“有这封书简作证,小姐就能顺利将那蹄子发卖出去,咱们都落得耳根清净。”
楚瑜却睨了她一眼,有这书简是好,但若贸贸然拿出去,保不齐就会连累尚书府中的那一位,望秋心思粗疏,楚瑜却不能不顾虑到这点。再者,仅凭只言片语,到底算不得证据充分,万一玲珑来个抵死不认,她反而打草惊蛇。
况且,就这样处置了玲珑,林家那个老泼妇却毫发无损,未免太不解气。
楚瑜于是款款起身,“西苑里想必还没熄灯,咱们过去瞧瞧吧。”
*
如钩新月挂在西梢,从淡淡帘栊射入,照得床头的人形脸色如雪一般白。玲珑歪在榻上,由着果儿一勺一勺的将安胎药灌到她嘴里,心里只是暗暗叫苦:如果赛半仙所言不假,那么,不出三个月,朱大人就会安然归来,到时她该如何自处?
她摸着衣襟下蓬蓬鼓起的肚子,心思惊惶得似离了巢的雀鸟一般。若早知如此就好,早几个月将这孩子悄悄打下去,或能一了百了,可惜为时已晚,她悄悄问过大夫,若在这时落胎,极有可能一尸两命,连自己的性命也无法保全,这让玲珑如何敢尝试?
再者,南嬷嬷而今对她这西苑极是注意,一饮一食莫不经由她手,玲珑便是想自己煎服落胎的方剂都没办法。
外头忽报楚夫人来了,玲珑忙将汤碗放下,整衣欲起来相迎,顺便问果儿,“快拿镜子过来,瞧瞧我头发乱不乱。”
果儿不屑的道:“姑娘您怕她做什么?您如今怀着身孕,纵使头发不齐,衣衫不整,她还敢生吃了您不成?”
真是个糊涂蛋!她怀的是孽种,又不是龙胎,玲珑暗暗叫苦,可恨竟无一人能同自己商量。
仓促之间,楚瑜已旋身而入,玲珑见她并未携带侍女,不由暗暗感到诧异,正要起来请安,楚瑜却按着她的手,笑盈盈的道:“妹妹无须多礼,我只是随便过来看看。”
何时竟叫起妹妹来了?她越是客气,玲珑越是惴惴难安,只差说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了。
楚瑜挨着床榻坐下,微微笑道:“实不相瞒,我来,是有几句心里话想和你谈谈。”
总算搬到明面上了,玲珑做了多年的底下人,若连这点意思都看不出,还真是枉司其职,她向果儿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便雄赳赳气昂昂的带上门出去——自家姑娘有了身孕便是宝贝,谅来楚夫人不敢将她怎么样。
楚瑜支走了婢女,却并不直奔主题,而是漫不经心的问道:“妹妹这一胎怎么样了?”
“谢夫人体恤,大夫说了,一切安好。”玲珑笑意勉强,她可不敢和楚瑜称姐道妹的,倒不如说楚瑜此举更引起她的戒心。
“是男胎还是女胎呀?”楚瑜随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免得让那硕大的肚子受凉。
今日的情状处处透着诡异,玲珑更不敢掉以轻心,谨慎的应道:“顾大夫说,很可能是个男婴,不过在生下来之前,一切还是未知之数。”
她对自己的措辞很是满意,既不过分倨傲,又适时的起到警惕作用——她这一胎疏忽不得,还望楚夫人莫轻举妄动为好。
楚瑜似乎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依旧笑意粲然,“那便好,看来林尚书很快就要添一位小公子了。”
说罢,便瞬也不瞬的盯着玲珑。
玲珑忽觉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笑容更是惨淡如鬼一般,“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岂止你不明白,连我也被你绕糊涂了。”楚瑜伸出细白的手指,沿着寝衣上的暗花徐徐按下去,“你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想让朱家认下这孩子?”
玲珑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被吓傻了。
“你以为,你在林家做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了么?”楚瑜嗤的一声说道,“早就听闻林尚书重色,没想到竟是个贪多嚼不烂的,连家里的丫头都不放过,你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认呢?倒来寻我朱家的麻烦!你以为林夫人能治死你,我就不能?你也太小瞧我了!”
玲珑见她目光灼灼,眼中且有凶狠之意,身子不由战栗起来。她蓦地想起:早就听闻楚家家风悍妒,几个夫人都和雌大虫般,爷们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她怎么就忘了楚瑜也是楚家出来的?
楚瑜的小指上本就蓄着寸许长的指甲,玲珑所着的寝衣又格外单薄,被那锋锐的东西硌着,几乎以为下一刻就会肠穿肚烂。
强烈的恐惧攫取了她的心神,玲珑仓促从床上扑下,哭求道:“夫人饶恕,婢子不是存心的!”
楚瑜觉得自己的胆子就不算大,不过这丫头的胆子比她更小,一吓就吓出实情了。她伸臂将玲珑拉起,温声道:“你好糊涂!明明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事,偏偏要瞒着人,你以为你能瞒得了一世么?等大人回来,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你以为他舍得替别人养儿子?”
这当然是玲珑早就想到的事,但被楚瑜这样当着面戳穿,她不禁又愧又悔,下意识的要拜下身去。
“说了让你不必拘礼,总是不听!”楚瑜嗔道,“有身子的人还不得当心些,万一没了这个孩子,你还如何在尚书府立足?”
玲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眨巴眨巴眼,见楚瑜态度从容,声调温和,似乎真是为她着想,她这才领悟过来:原来楚瑜的意思是要帮她回到林家去。
她不禁磕磕绊绊的问道:“夫人为何要帮我?”
“谁让你在朱家待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我之间虽有些微龃龉,但不看僧面看佛面,纵使因为郎君,我也该尽力为你寻一门好归宿才是。”楚瑜落落大方的说道。
她若这般好心倒好了,玲珑暗暗泛起嘀咕。不过若楚瑜所说不假,可见朱大人对她并非了无情意,玲珑心里不免又有些甜丝丝的。
楚瑜知她为人谨慎,轻易不容易深信,因略将声音放淡几分,“自然,你若不愿将此事叨扰林家,我也可为你安排一名稳婆,待足月之后将孩子生下来,再送你们母子出城,你觉得如何?”
笑话!玲珑自小在官宦门第当差,这大户人家的丫鬟过得比一般的小姐还舒服些,要她托儿带女的四处奔波,她如何受得了忍饥挨饿之苦?这孩子留又留不得,带又带不走,少不得让他回到林家去,有了名分,才有他们母子后半生的指望。
玲珑先时不敢声张,皆因惧怕林夫人势力,再者,她与老爷不过一夕鱼水之欢,岂知结下珠胎,不晓得那人肯不肯认账。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弱女子在这里担惊受怕,他们两夫妻反倒逍遥快活,玲珑的不忿就从胸中满溢出来。
如今楚瑜要为她出头,这便是她的机会来了。玲珑当下再无犹豫,顿首道:“但凭夫人替婢子做主。”
楚瑜含笑拉起她的手,“这样便最好了。”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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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挺着胖乎乎的身子从大门挤进来, 身上的汗都快成瀑布雨了。身旁的仆妇忙递上一方厚厚的汗巾给她擦拭, 亦且埋怨道:“已经到十月里,谁家的太太没事还出来闲逛,卫尉夫人真不会体谅人。”
林夫人却满有得色,“她不会体谅人,咱们可得体谅她,朱夫人难得请一回客, 你我岂能不捧场呢?”
早就听闻楚瑜孤僻,轻易不与其它名门淑女结交, 林夫人却得了她独一份的帖子, 无怪乎觉得扬眉吐气。天气虽冷,她一路走来身子早就暖洋洋的起来, 光是想到楚瑜因玲珑那蹄子这些时日如何焦头烂额,她就觉得心都快飞起来了。
甚至于对楚瑜此次的邀请,林夫人也隐隐猜出她的用意:恐怕是被玲珑折腾得没法, 恐怕才想找她讨个主意罢, 不过她又怎能按照对方划出的道走呢?这位楚家的六姑奶奶个性嚣张, 仗着出身就敢不把人放在心里, 总得叫她吃点亏才好。
怀着这样的心态, 林夫人踏进垂花门时脚步都是飘飘然的,好像她那肥壮的身子漂浮在空中一般, 轻盈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