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贺征自己的感受当然是更为直观的。毕竟,在两人私下里相处时,他又从“贺二哥”成功地变成了“征哥”——廿六日那晚在沐家门口挨了一顿捶后,他总算学乖,再不挑剔“够不够甜”这种讨打的细节了。
如此良好的局势,让贺大将军觉得,是时候敲响鸣金锣了。
四月廿九的黄昏,贺征照例登门来蹭饭,听闻沐青霜正在书房与沐青演说话,便没有去打扰。
毕竟眼看着五月初七就要对沐武岱的事开三司会审了,兄妹俩难免要提前商量些事的。
贺征手中捏着那个在循化时被退回数次金漆描花匣子,站在沐家中庭回廊下蹙眉沉思。
沐霁昭挣脱丫鬟的手,摇摇摆摆向他跑过来:“小嘟卟!”
贺征回神,垂眸看着巴在自己腿上的小家伙:“嗯?”
沐霁昭仰着头,眼巴巴望着他手中的匣子,砸吧砸吧小嘴:“是糖吗?”
这几个月小家伙多次享受了贺征的“进贡”,嘴巴挑剔了不少,寻常的糖果零嘴儿都快瞧不上了,每日从私塾一回来,就在门口望眼欲穿,巴巴儿等着贺征带吃的来。
“不是,”贺征轻笑,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个真不是。”
“骗人的!”沐霁昭气鼓鼓在原地蹦了两下,伸直小短手想要去够那个匣子,“我看!”
贺征无奈地蹲下,将手中那匣子摊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沐霁昭咽了咽口水,肉呼呼的小手谨慎地掀开匣子,顿时失望地垮了嘴角:“没骗人。”
贺征忽地眸心一湛,开始哄小孩儿:“好看吗?”
沐霁昭是个很诸事认真的小孩儿,听他这样问,便暂且收起失望的小眼神,再度掀开盒子,认真地歪着小脑袋打量半晌,使劲点头。
“好看。”
贺征笑笑,若有所思。
沐霁昭又看了匣子里的银腰链一眼,食指抵在唇边:“小嘟嘟的?”
沐青霜有相似模样的银镯与指环,他是见过的。
“我想,是的吧?”贺征故意用一种似是而非的语气。
沐霁昭皱起了小眉头,咬着指甲尖儿,严厉地看着他:“你偷拿小嘟嘟的东西?”
“没有偷拿,是她寄放在我这儿的。”贺征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小匣子。
“那你还她。”
贺征没动,只是伸手将他的手指从口中轻轻扯出来:“别咬指甲。”
“那,我帮你去还?”沐霁昭眼儿一转,笑眯眯的,“你给我一盒糖,我就去。”
“说到吃的你就口齿伶俐、吐字清晰,”贺征含笑捏了捏他的脸,“好,你去帮我还,若她收下了,我就给你一盒糖;若退回来了,那就不给。成交吗?”
沐霁昭愉快点头:“成雕!”
说完,拿过他手中的小匣子就站起来,迈开小短腿儿去书房找沐青霜去了。
贺征站在原地忐忑地等着。
良久后,沐霁昭垂头丧气地回到他面前,将那小匣子还给他:“不成雕,我很难过。”
“她怎么说的?”比他更难过的贺征强打起精神,小心问道。
沐霁昭的脑袋仿佛有千斤重,就是不抬起来:“小嘟嘟说,等爷爷回家,你再来送。”
第63章
五月初三,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急病卧床。
年过六旬的钟离瑛从前朝时就领将军衔驻守上阳邑,掌管上阳邑军府,在长达二十余年的复国之战中南北征伐,为如今的大周朝建制立下汗马功劳。
这位老将非但自身功勋卓著,对曾在自己麾下的年轻将领也不吝指点与提拔,带出了如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皇城司副指挥使齐嗣源、现任上阳邑将军苏雅、允州督军王争鸣等一大批为人瞩目的年轻将领,可谓德高望重。
初三这日上午,消息传到内城,二位陛下对钟离瑛的病情极为重视。武德帝赵诚铭立刻命太医院首医带领六位医术精湛的太医前往神武大将军府,皇后陛下更于当日午后亲自抵达神武大将军府探视。
由于钟离瑛老将军早年丧夫,之后数十年戎马征战,再无暇顾及婚姻之事,故膝下并无儿女;且她的家人皆在战乱中不幸亡故或失散,眼下的神武大将军府中只她一位主人而已。
她急病卧床的消息传出后,许多自她麾下脱颖而出的年轻将官们心急如焚,在镐京者如贺征、齐嗣源等人立刻亲自前往神武大将军府;远在外地者如苏雅、王争鸣等则纷纷遣了家人或亲眷赶赴镐京。
非但如此,与她并无旧交的朝中大小官员家中也不敢怠慢,络绎不绝向神武大将军府送上各式珍贵药材与补品,聊表祝愿康复之心。
一连数日,神武大将军府成了镐京外城万众瞩目之地。
从前利州军与钟离瑛麾下的上阳邑军也曾同袍对敌,钟离瑛麾下有不少出色的年轻将领皆是出自当年沐家筹建的赫山讲武堂,因此沐家与钟离瑛虽无私交,却多少有些渊源。
出于对这位老英雄的敬重,向筠也妥帖地备下补品亲自送了过去。
傍晚沐青演散值回家时,与妻子说起此事,不免唏嘘一番。
“……今日去的人太多了,都是管家接待的。我瞧着她也忙得很,就没好意思久留,也不知老将军究竟是个什么病情,”向筠叹气,“好在二位陛下重视,有那一众太医宫人前往照拂,倒也不怕不周到。”
沐青演道:“老将军不容易啊,听说是一身的旧伤撑了这么多年。如今年事高了,但凡有丁点儿不好,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实不独钟离瑛,戎马之人有几个不是如此?
年少时横刀跃马之际发过的热血宏愿,并不会因为烽烟散去、天下太平就成为过去——
殉国者做到了捐躯赴国难,而凯旋者也同样以身许此家国,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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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沐青演才猛然惊觉,钟离瑛的病情不独对她自己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沐家也是。
针对沐武岱一事的三司会审,原定由成王赵昂主审,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及礼部尚书尚景二位陪审,大理寺卿列席。
如今钟离瑛急病卧床,便就突然空出一席陪审来。
钟离瑛与尚景二位,无论是地位、资历、品行、威望,那都是没得挑的,由这二位做陪审官员足以服众,无论沐家还是旁人都无异议。
如今钟离瑛急病卧床,离五月初七的三司会审又只有两日时间,武德帝赵诚铭会指派何人接替钟离瑛担任这另一名陪审官,对沐家来说就有些微妙了。
其实沐武岱的事审理起来并不复杂,明面上就是因私废公,在关键战役之时无故下令放弃自己的防区,大军拔营改往他处。
只是他这道命令中途废止,也及时回防补救,对战局并未造成大损。再兼之其以往于国有功,沐家也及时交出利州军政大权,上缴暗部府兵、自裁明部府兵十去其七,以种种举动自证了绝无裂土之心。
如此功过相抵,无论主审、陪审是谁,只要秉着公允之心按律行事,理当不会苛刻重判。
可凡事就怕万一,陪审一席突审变故,沐家人自不免有些忐忑了。
“总得是个能服众的人选吧?”沐青霜忍不住抓耳挠腮的,“哥你说,会不会是汾阳公主?”
沐青演单手叉腰在书房内团团转,也是频频挠头:“若是汾阳公主,那咱们就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但不可能是她啊!”
赵絮虽年轻,可处事正直是有口皆碑的,倘若真是由她来递补钟离瑛的陪审之位,那真是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可赵絮以往因军务之事与沐武岱来往颇多,赵诚铭从一开始就将她排除在外了。况且已有成王赵昂坐镇主审,若陪审是地位、威望都压他一大头的汾阳公主赵絮,这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由此种种看来,赵絮是绝无可能的。
作为前利州都督的沐武岱并非寻常将官,放眼整个镐京,在方方面面上都够格参与审理他这桩案子的人选并不多。
大周建制大改前朝旧例,废置三公改设左右丞。
左相陈寻学士出身,对军务上的事几乎一窍不通;右相赵无疾是皇室宗亲,但年岁轻、资历浅,并不适合审理沐武岱。
两兄妹将满朝肱骨盘点半晌,最后发现最有可能的人选只有三个:御史大夫隋文津、廷尉卿夏至,以及……
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不、不、不能是他吧?”沐青霜急得舌头都开始打结了,“不会不会,他这阵子要忙着调整各州军府布防,又要暗查前朝潜伏在镐京的暗桩,每日还得去神武大将军府照应钟离瑛老将军……况且他和咱们家的渊源,陛下是很清楚的,应该不会选他。”
贺征近来确实忙得团团转,都好几日不得空到沐家来黏人了。
“嗯,想来是不会……的吧?”沐青演不敢将话说太死。
倒不是怕贺征不公允,只是,若然贺征成了陪审官,沐武岱作为受审者势必要当面给他一跪。
虽都知道公私要分明,可肉身凡胎之人有几个能做到事事理智看待?
以沐武岱的性子,若当真向贺征跪了,只怕三年五载都不肯再见他;而沐家上下也会许久不知该如何面对贺征。
毕竟沐都督他老人家算是什么都没了,在小辈们面前总还需留点颜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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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替补钟离瑛做沐武岱一案陪审官的人选,到五月初七当日都没点风声传出来。
武德帝赵诚铭是个重视名声的人,不愿在将来的史书工笔下留个“兔死狗烹”的恶名,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对沐家赶尽杀绝,因此对沐武岱的这场三司会审并未大张旗鼓,悄无声息在大理寺内开了堂,除主审的成王赵昂与三名陪审官外,就大理寺的人在场,此外再无旁人列席。
连沐青霜、沐青演、向筠及沐家两位长者——沐武岱的妹妹沐武玥、弟弟沐武岚——都只能在大理寺专门拨出的一间小厅内等着。
沐青霜坐不住,索性站到窗边看着外头。
从辰时到巳时,有好些个作为人证的兵卒在大理寺小吏的带领下进进出出;之后连敬慧仪都被作为人证带了过来。
沐武岱出事后,敬慧仪受命接手了他原本的部队,也是她负责主持了对那二十万人的甄别事宜,因此她也是此案很重要也很敏感的旁证者。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到镐京将近半年来,沐青霜都从未与她接触,她也很克制地没有与沐家来往,以免落人口实反倒将沐武岱置于不利的境地。
午时初刻,随着沐武岱的身影出现在沐青霜的视野中,这场会审总算结束了。
站在窗前的沐青霜最先看到他,乐得蹦了起来,转身就冲了出去。
小厅门口的两名大理寺武官并未拦阻,还让出门口的位置让沐家其他人鱼贯而出去迎。
沐青霜高高兴兴冲去过,将自家父亲打量一番,口中急切追问:“怎么判的怎么判的?”
沐武岱的神情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一时没有吭声。
送他出来的大理寺小吏笑着对沐家众人道了恭喜,言简意赅对他们道:“沐老将军虽因误判而下了拔营之令,但因对战局未造成大损,加之其多年来于国有功,便只判半年牢狱。”
从去年初冬事发起,他被羁押至今已有了半年,等于提前将半年牢坐过,今日便当庭获释,这就可以回家了。
这对沐家来说真是个出乎意料的好结果。
沐家人谢过那小吏之后,便欢呼簇拥了沐武岱准备回家。
可沐武岱却沉声道:“等一等。”
大家见他神色凝肃,又不说要等什么,只好忐忑地随他站到一旁等着。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今日负责审案的各位也鱼贯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