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轻轻的笑声不似周公子的清透,有股挥之不去的甜腻感。郭满有些尴尬,目不斜视地盯着花圃。丹樱小丫头左看右看,默默起身走了两步,更靠近郭满的身边。她不认识赵煜,凭直觉感觉到赵煜很危险。
赵煜半垂着眼帘,食指在环臂的胳膊肘处敲了敲。他似乎眼角在笑嘴角却又没笑意地说,“这花叫曼陀罗,有名曼荼罗,全植株都有毒。以果实特别是种子毒性最大,嫩叶次之。这么一大片,仅仅只是嗅到花香,对人都有迷魂之效。”
话音刚落,郭满的身子就是猛地一僵。
他忍不住笑起来,点着头肯定地说:“嗯,曼陀罗的香气十分独特,吸入的多了,还有些致幻效果。弟妹的品味十分独特呢。”
郭满:“……”
哦,曼陀罗啊。郭满嘴角微微抽搐,据她曾经看过的无数本狗血言情小说,有一半都提到曼陀罗,原来这就是曼陀罗……
郭满于是默默从腰间抽出一张帕子,遮住了自己的鼻子。
赵煜见状又是一笑,他放下抱胸的双臂,宽大的广袖随之垂落下来,轻轻摇摆。赵小王爷迈着懒散的步子,不疾不徐地走近。
丹樱看他靠过来,就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儿般浑身绷紧了起来。她自然也知这是在宫里,这什么小王爷的男子身份贵重,但是还是觉得威胁。于是面无表情地挡在自家主子跟前,双眸紧紧锁定赵煜,十分警惕的模样。
被挡在身后的郭满一看赵煜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十分尴尬。暗中拍了丹樱一下,丹樱疑惑地回头,见郭满暗暗摇头才小小挪开步子。
“曼陀罗虽说毒性强烈,但也不乏药用价值。”
赵煜挑了下眉头,无视了主仆两人的小动作,就走到郭满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又说,“清和宫曾是前朝兰贵妃的宫殿。前朝兰贵妃是异族出身,本身又颇擅异族医术,这些曼陀罗是她亲手栽种,用来制伊萝香的。”
郭满‘哦’了一声,有点想问伊萝香是什么。可一想可以回去问周公子便没开口。
赵煜与周公子关系十分密切,又不是与她亲密。到底男女有别,郭满就是有满肚子的笑话也讲不出来。闻言只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表示有在听。
小王爷见她这般乖巧,一时间来了谈性。
借其中花色不同的曼陀罗,指着便又给郭满讲了曼陀罗的品种。说实话,赵煜看似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竟然也是个腹内有内涵的人。这么多颜色的曼陀罗,他说的头头是道。郭满本来就听听,没想到大开眼界,直听得一愣一愣的。
赵煜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瞥郭满的神情,心里渐渐升起一股莫名的耸动。
正当这时候,双喜拿了纸伞匆匆过来。
她跑得急,冲过来的瞬间便打破了这里融洽的气氛。赵煜瞥了眼一脑门子汗的双喜,面上柔色瞬间就收敛了干净。他又瞥了眼郭满,见郭满目光被这冒失的丫头吸引过去,舌尖抵着腮帮子戳了戳,默默又退回到树荫下。
双喜没注意赵煜,胡乱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张嘴便说方氏在寻郭满。
“找我何事?何时的事儿?”听说方氏寻她,郭满也没闲情赏花了。不知不觉在这儿站了这么久,郭满于是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双喜擦了汗,莫名有种锋芒在背的错觉。疑惑地四处看看,见靠在树下的赵煜在远眺天空,她立即屈膝福了福礼,这才拧着眉头冲郭满道:“就方才。皇后娘娘来了,正在偏殿里叙话呢。夫人叫您赶紧过去,好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都来了?!
郭满一听立即不敢多耽搁,连忙抬腿就走。
然而转身才走了两步,想起自己这般不打个招呼便走似乎不太妥。她于是回头,又屈膝与赵煜又福了福身子,道了句告辞。
得赵煜轻轻一个点头,方才匆匆随双喜而去。
赵煜双臂抱胸外靠在树干上看着郭满的背影走远,神情有些空茫。须臾,莫名皱起眉,似乎有些烦躁。于是脚尖轻点,嗖地一下又回到树上,树干摇晃,树叶扑簌簌落下来。
满院子曼陀罗随风摇摆,他又看了眼随风轻轻摇曳的曼陀罗花圃,嗅了一下馥郁的芬芳,目光渐渐散漫了。
兴许是前朝兰贵妃十分受宠,这清和宫修建得太大。郭满来时悠闲还不觉得,此时着急赶回去,方才觉得远。
她从角门绕出来,在沿着游廊往偏厅走,越着急越走不完。
皇后亲自来,郭满身为周家长孙媳妇,真怕一会儿皇后会问起她,郭满一路走得飞快。然而因着裙子太束缚,再快也没法迈大,走得费劲极了。兼之一品诰命的礼服厚重,她跟套了不透风的麻袋,走得一脑门子的汗。
郭满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等才走出游廊,正好遇到了从偏厅过来的官眷。看脸应该是吏部尚书府的,郭满上前问了才知道,皇后娘娘人已经走了。
来没坐一会儿,只拉着周钰娴的手说了几句话,扶着腰又走了。
偏厅的人已经散了,郭满闷闷吐出一口气,感觉有些丧。不过这般也无法,谁成想挺住五个月肚子的皇后会特意来清和宫看看。郭满可是知道,这皇后自从生了大皇子,便一直没有再怀上过孩子。如今时隔七年再一次怀孕,是十分宝贝的。
不过错过已经错过,其实也没多大事儿。
抽出腰间的帕子擦了擦汗,郭满面上的妆也有些花了。双喜于是打发丹樱去给方氏回话,自己则招来个小宫女,问她何处能供女眷梳洗。
那小宫女不认得郭满,但认得郭满身上礼服的品级。一看郭满一品诰命的礼服,立即菜刀这就是大召最年轻的宁国夫人了。于是咧开嘴便笑,立即就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有供人梳洗的厢房,殷勤地要给郭满主仆引路。
正好郭满主仆对宫里不熟,便谢过了这小宫女。
这小宫女似乎是这宫殿的洒扫宫人,体贴郭满行动不便,特意挑了最近的小径。小径两边栽种了大片的榕树,枝繁叶茂遮得小径阴凉。郭满于是看了双喜一眼,双喜会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小宫女怀里。
小宫女捏了捏荷包,喜笑颜开,于是一路更殷勤了。
郭满一身厚重的行头十分碍事,三人说着话,走得极慢。
走着走着,郭满眼尖发现小径的前头站着个男子。只见那男子正背对着郭满主仆,身材颀长偏瘦,着一身簇新的书生长衫。看背影,似乎是个青年人。郭满与双喜对视一眼,心里默默升起了警惕,步子便停下来。
她们一路走一路在叙话,声音不大,但在这静谧的小径里却十分清晰。不过前头的男子根本没发现后头有人,还站在那儿,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
郭满于是顺着这男子的目光看过去。
小径的两侧是清和宫的花园,其中栽种了各色奇花异草。强烈的光刺入眼睛,郭满眯着眼睛适应了许久,才看清楚那众多花草之中站着个清丽绝色的美人——是她傲娇护短的小姑,北国十三皇子妃周钰娴。
此时她一身白底红花的宫装,置身一片花之中,恍若神仙妃子。正垂头撵着一朵不知什么品种的花儿轻轻嗅,清冷绝艳的小脸儿若有似无地染着一丝笑。
郭满眨了眨眼睛,偏过头去看,冷不丁看到那男子的侧脸。
这男子到是生得眉目清俊,虽不及周博雅沐长风赵煜三人小团伙出尘,但也算得上一个难得的美男子。郭满看着他,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倒不是觉得这男子目光冒犯了娴姐儿,郭满皱眉,是觉得这男子似乎有些眼熟。
然而绞尽脑汁,没想起这人是谁。
好在这男子盯着娴姐儿看也没看多久,因为娴姐儿赏花没赏片刻,她的傻白甜夫婿就巴巴寻来了。耶律鸿不知在娴姐儿耳边说了什么,逗得娴姐儿黑着脸对他便是一顿掐。耶律鸿这人也皮糙肉厚,被掐得鸡飞狗跳也乐呵呵的。
郭满看了几眼便招呼小宫女,低声叫她带路吧。
梳洗的厢房离得不远,走了一刻钟便到了。小宫女得了赏赐,乐颠颠地去叫人来伺候。郭满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双喜给重新梳妆了才灵光一闪想起来。方才那个书生,就是曾经在皇家春猎回城路上遇到的那个书生,展致修。
展致修,原小说里,那个害娴姐儿终身无子四十便去了的夫婿。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鹿鸣宴就在清和宫的南殿, 与女席隔园相望。四周都是宫人内侍,走动也方便。展致修作为今年恩科武安帝钦点的新科状元, 从进宫起便被同榜的进士以及要招揽他的官员缠着了。不耐烦与人寒暄, 他特意寻了借口出来走走。
说来今儿是他头回进宫。展致修家境虽还算富裕, 却并非官宦之家出身。哪怕行事举止颇为得体,他对宫廷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并不熟悉。如今在宫里走动也没太注意分寸, 无意之中闯到了女客这边。
更是意料之外,正巧撞见花丛中容颜绝色的周钰娴。
人生在世二十七载, 这是他人生第二次见到如斯出众的美人。第一个在几年前一个雨夜的破庙, 那红衣女子眉眼高傲,美得令人心折。只是这等美人于他来说不过昙花一现,之后便再没见过, 不提也罢。今日花丛中的美人是他见过的第二个,与那娇媚美颜的女子不同,这宫装女子清艳如天山雪莲,不染铅华。
他对周钰娴一见倾心了,惊为天人!
周钰娴没注意一旁的榕树林里还站着个人, 耶律鸿不知又说了什么,逗得她轻轻一笑。展致修恍惚地看着娴姐儿嗔了她傻白甜的夫婿一眼, 与他相携着走远。心知君子不该窥视旁人女眷,但目光就是控制不住被宫装的娴姐儿吸引。
便是后来回到宴上, 与同僚们寒暄, 他也心不在焉。
展致修不知素来规矩的自己怎么了, 明明看到那女子似乎有夫婿, 竟还会心生期盼。但即便如此,他就是莫名被吸引。
被同僚拉着灌了几杯,展致修才注意到坐在他斜对面席位上的耶律鸿。
一身绛红绣金线睚眦纹锦袍衬得耶律鸿身高腿长,身姿俊逸。蜜色肌肤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鼻若悬胆,唇红齿白,英姿煞爽。展致修被刺了一下眼,作势端起酒问旁边人:“不知那位头上戴着绣睚眦图案抹额的大人是何人?”
他问的正巧是京中人士,对耶律鸿也有些了解,便将耶律鸿的身份给他普及了一遍。
展致修听完,躁动的心思仿佛被浇了一瓢冰水,呲了一声把火苗都浇灭了。他许久没做声,只端起酒杯敬这人一杯。
这日夜里,灌了一肚子酒水的展致修是被同窗扶回来。
回了临时赁下来的屋子之时,脚步还有些踉跄。他看着在门口殷殷期盼的通房,想起花丛中嫣然一笑的周钰娴,心里忽然生出了难言的腻味。他冷冷甩开通房丫头搀扶的手,言辞严厉地呵斥着这俩人,不准她们碰自己,更不准跟进屋里。
就这般脚步踉跄地扑到书桌边,他从柜子里翻出最爱惜的纸墨,铺了纸便开始研磨。
红衣美人时日太久,他已记不清那人的眉目。今日在清和宫偶然撞见的美人从头到脚他都记得,展致修醉醺醺的,眸中泛着光,拿起笔便痴醉地描摹起美人图来。
他的画技不错,幼时曾蒙受过过名师的指点,画技在祖籍益州可是颇有些名声的。如今落笔流畅,精细的美人图一气呵成,栩栩如生。等画作完成,吹着未干的墨汁的,展致修欣赏着画中美人,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醉醺醺的人坐不稳,眼睛几乎贴到画上。
许久之后他才惊觉,这美人的右耳,应该有一颗殷红的红痣才对。展致修于是又洗了笔,染了些朱砂,小心地在美人的右耳点了一点红痣。
收笔的一瞬,他心中忽然生出无边的怅惘。
他说不清这种复杂的心情,就好似他莫名就是觉得,自己与这画中美人应该有些什么。这种心情十分微妙,说不出口又理直气壮。但,美人早已嫁为人妇,而她的夫婿出身高贵,俊美无俦,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皇族贵胄……
展致修这一瞬酒气全涌上头,他踉跄地便往内室去。
展致修赁下的这一栋小院,其实不过三四间屋子。从东头到西头,喊话都能听见。此时在端着醒酒汤的通房听不见屋里动静,悄悄推了门。然而人还没靠近内室便被趴在榻上的展致修厉声斥退了。
他不许通房伺候,合着外衣,囫囵地陷入了酣睡。
……
然而这一夜,展致修仿佛被人拿绳子捆住,睡得十分难受。
夜里在榻上翻来覆去,陷入了怎么也醒不来的梦里。深夜中,展致修的眉头拧着,额头虚汗不停地往外冒,可梦境还是一个接着一个。仿佛他亲身经历,从他中榜到之后的二十年的场面,真实的叫人害怕。
展致修只觉得自己犹如一脚踩入泥潭,歇斯底里的束缚,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梦里他清晰地看到自己中了榜后,意气风发。因着才学颇得武安帝赏识,他有幸被当朝帝师周太傅看中,将自己嫡亲的孙女许配给了他。然而梦里的他得了瑰宝却并不惜福。在周太傅的寿宴上,偶然在周家晚宴上撞见记挂心头多年的尤物,便生了他心。
他视明媒正娶的高门妻子如无物。为讨好这从不属于自己的女子,他甚至孤注一掷地毒害爱妻。手段之令人不齿,心思之龌龊,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做得出来。
展致修额头的虚汗越来越多,挣扎着想醒过来。可他无论做什么,梦就是在进行中,我行我素。梦里为证明决心,他不择手段。妻子肚子里成型的子嗣被暗中下药流出来,死胎被人送出去草草掩埋,好似处理个小猫小狗。
果不其然,不择手段是要付出代价的。
后来他就果然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周家发现他欺辱周钰娴,周家长孙亲自出手打压展家,毫不留情。梦里他是借着周家的声望起势的,人生得意二十余载。一朝丢官,昔日好友人人避闪,结果落了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而原本在他身边安慰他,为他掏心掏肺的妻子年仅三十三便红颜薄命,展家的香火更是因他自作孽而至此断绝。
妻子死后他幡然醒悟已为时已晚,展家败落,伊人不在。展家只剩自己和一双蹉跎得不像样的老父老母,他则抱着妻子的牌位呕血不止……
……
这样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梦,从青年到中年,展致修无能为力地看着它进行。心生悲哀却又无法阻止,看着自己从高处掉落粉身碎骨,凌迟一般痛彻心扉。
次日,展致修是恸哭着醒来的。
宿醉醒来头痛欲裂,他捂着胸口,只觉得那股剜心之痛还隐隐作痛。展致修大口地喘着气,不敢相信那样荒唐的一生是他自己,也无法从悲到恸处里摘出来。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他跌跌撞撞地从榻上爬下来,惊恐地扑到洗漱盆前。
水中的脸还是青年模样,并没有不惑之年的双鬓斑白,悲痛欲绝的沧桑。他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散了架一般软坐到地上。
而后又想起花中浅笑的周钰娴,他捂着脸,放声痛哭了起来。
郭满是不知展致修一场大梦,她昨日在宴上见到展致修,心里就一直很矛盾。这个展致修若单单论才华,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否则全大召那么多举人,偏他被钦点为状元。只是郭满读过原小说,站在周钰娴的立场,对这个人实在喜爱不起来。
所以她犹豫,要不要在周公子跟前提一句。
周公子虽说只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但人却不是只有四品官的能力。不过郭满觉得自己单方面的不喜,不能作为仗势欺人的理由。这展致修原书中是对娴姐儿不好,但现实中,他一个寒门子弟与皇子妃娴姐儿并无交集。如若平白无故去断人前程,郭满自问做不到。
想来想去,郭满便将这事儿抛去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