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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葛秀秀视若珍宝,坐在院子里一张张地看,每看一张,就能想起无尽往事。
    “拍这张的时候,我才十岁,在你外公的朋友家里拍的,是你妈最早的照片了。”
    “这张是你妈进歌舞团的第一年,扎着两根麻花辫,脸蛋抹得跟红苹果似的,照镜子的时候可把自己笑傻了。”
    “这张……”
    她一张张看着,说着往事,想将曾经的快乐和女儿一起分享。但她明显感觉到女儿有心事,只是偶尔搭一句,心不在焉。
    “兰兰?兰兰?”
    葛兰兰猛地从贾胖的事里回神,连连点头:“嗯嗯。”
    葛秀秀微微笑说:“‘嗯’什么?要是累了就去酒店吧。”
    “我不累,就是心里有事。”思量许久的葛兰兰还是决定把这件事说出来,跟母亲商量商量,“妈,你有没有觉得贾先生的出现有点奇怪?”
    葛秀秀一听,缓了缓将照片放好,说:“贾先生帮过我们,不好拐弯的,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那我可就说了。”葛兰兰说之前先翻了那张大合照出来,指着最后一排的那个人说,“妈你看这人像谁?”
    正戴着老花镜的葛秀秀借着灯火细看,这一看就愣了神。
    葛兰兰立即说:“是不是跟贾先生长得一模一样?”
    葛秀秀惊异地看她,葛兰兰继续说:“我也是刚才去过塑照片看见的。妈,你住院的时候隔壁床的庞先生你还记得吧?他住院的时候他的儿子庞医生就说了,他根本不需要住院。但还是住了很久,接着贾先生就出现了。一般做外甥的,偶尔来看看就好,但贾先生每天都来,庞先生的病不至于要天天来关心的吧?”
    葛秀秀问:“妈也觉得奇怪,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所以妈也没多问。”
    “是啊,庞先生出院后,宋飞来了我们家,却带着贾先生。贾先生更是分文不收来帮我们刷墙,这更奇怪了,年轻人没有工作吗?就算没有,我们非亲非故,贾先生也太殷勤了些。”
    葛兰兰怕母亲责怪自己多心,忙补充说:“我没有怪贾先生帮忙,我也感激他,但是我就是觉得奇怪。”
    “你说的这些,也不是什么恶语,只是确实有些奇怪。”葛秀秀说,“你想说他是有意接近我们葛家?可这是为什么?”
    葛兰兰也不敢肯定,说:“其实我有一个想法……贾先生跟照片里的这位先生长得一模一样,我有点怀疑……他们是爷孙俩。”
    葛秀秀一顿,一会又说:“就算是爷孙俩,也不能解释为什么贾先生要特意接近我们家。你说钱吧,我们家没有;你说人吧,我一个老太太,你也比他大了近十岁吧,他有什么可图的?”
    “我的猜想其实是……”葛兰兰终究还是没忍住心里的想法,说,“我怀疑多年来一直资助帮扶我们家的唐先生,就是贾先生的爷爷!贾先生不姓贾,姓唐。”
    葛秀秀完全没有想到这点,听见假设不由一怔。她正要举证疑点,突然想起贾胖那小伙子那天在医院病房跟她说的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姑娘,但我爷爷跟我一样,特别胖……,但那个姑娘很优秀,能歌善舞……我爷爷不敢跟她说喜欢她,甚至不敢靠近她,只是默默看着……就这么过了五十年……”
    “……在她困难的时候,暗中帮她……”
    “……要是不出现在那姑娘的世界里,他的形象起码是虚无的……”
    当天的话让她联想到贾胖跟这位陌生先生长得一样的事,还有多年来那位唐先生为她们两母女做的事,葛秀秀有些缓不过神来。她抓着女儿的手,说:“兰兰,你说的……可能是真的……”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明白,亡夫到底对唐先生有多大的恩情,能让他几十年来风雨无阻地帮助她们母女两人。
    自称是她丈夫挚友来报恩的唐先生却从来没有露过面,但每次都能在她艰难度日的时候送来及时雨。
    虽然葛秀秀觉得自己的猜想有很大可能成立,可在女儿面前,已经是个老太太的她没有说出这些话,她沉思许久,才说:“如果贾先生真的是那位唐先生的小辈,他这个时候出现,又隐瞒身份,我心里很不安,有点担心……是唐先生出了什么事。”
    葛兰兰说:“我就是担心这个,妈,我一直想知道唐叔叔住哪,当面谢谢他,但他不愿告诉我。现在他的小辈出现,甚至连电话都给了贾先生,我就特别害怕是唐叔叔……出了什么事。”
    母女俩心里也没底,如果直接问贾胖,不知道他会不会说……
    ………………
    早上的医院很安静,侯小左到了医院时,花园里已经有不少病人在散步。
    宋金住院后他来过三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今天周六,应该不用匆匆忙忙的了。
    宋金自从四天前伤口撕裂后,也在慢慢恢复,又有力气骂人了。侯小左还在门口就听见他中气十足地嫌弃早餐,和护士讨价还价。
    “元先生,真的不是我限制你吃什么早餐,是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吃煎饼油条这些油炸食品,等你好了,你再吃个够,好嘛?”
    “我身体好得很,我就咬一口,不多吃。”
    “不行。”护士板着脸拒绝,把他大清早点的外卖都拿走了,“要是吃出毛病来可怎么办。”
    宋金眼睁睁看着她把他辛辛苦苦各种戳戳戳买的早餐拿走,心里充满了绝望。护士刚走,他就看见侯小左进来了,立即说:“快去给我买早餐,我要油条。”
    侯小左想也没想就说:“不行。”
    “……年纪轻轻跟老古董一样!”宋金气鼓鼓说,“年轻人要尊重老人家啊知道吗?”
    侯小左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见他精神不错,问道:“医生说还要多久才出院?”
    “谁知道。”宋金叹气,忌口十天,他很是想念油条煎饼煎饺烤鸭烧鹅大猪蹄子……
    侯小左见他的被子往外掉,再差三寸就要跟地板来个亲密接触了,俯身捞起被角往上挪了挪,往床上堆。
    这细心的动作宋金全看在眼里,他悄声:“喂,小伙子,你跟我的乖孙女发展得怎么样了?”
    侯小左一顿:“没发展。”
    “什么叫没发展?”宋金向来善于观察人,从他的表情就猜到这是什么意思了,他顿时生气,“我孙女有哪点不好?她能文能武,长得又好看,你嫌弃她什么?”
    侯小左被爷爷辈的人当面质问,没办法不正面解释,说:“我没嫌弃她,她人很好,是,长得也很好看,但……”
    “那你们怎么不试试?”
    侯小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是,喜欢宋小姐的理由可以有千千万万,但我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
    宋金恍然大悟:“你是觉得她太优秀,看上你只是图一时的新鲜感?根本是逗你玩?”他轻笑一声,说,“我们宋家人可不是那种人,一旦认准了就是对方,不会变。”
    侯小左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模样,迟疑一会还是没说话。宋金见状不对,说:“有话直说,老头子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侯小左这才说:“那为什么你会有两个妻子?”
    宋金吓了一跳,差点没因为这污蔑而激动得导致伤口再次裂开:“你这混小子说什么?老子只有一个老婆,你信不信我糊了你的嘴?”
    侯小左说:“是,您的户口本上是只有一个妻子,但是你们结婚的年限不对……你们结婚的时候,大儿子宋书豪已经快十岁了……但以宋老太太的年纪来算,绝对不会是她的儿子。”
    “哇,你们这些警察,调查别人的隐私,我要告你!”宋金要气炸了,“我错看你了,还以为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侯小左说:“查你们失踪案的时候,这些信息都是顺手查的,我一直觉得困惑,不过考虑到您那么晚才正式结婚,有可能之前交过女朋友还有了个儿子,所以没提过。”
    这个逻辑说得通,宋金不气了。他沉默好一会才说:“那这事你谁也别提,就连我大儿子都不知道这事。”
    侯小左顿觉奇怪:“你大儿子都不知道?”
    “知道我妻子不是他亲妈,但不知道我也不是他亲爸。”宋金知道把他说晕了,说,“你知道当年的乱斗吧?”
    侯小左当然知道,每一个中国人都会知道,当年乱扣帽子的动乱年代。
    爷爷说,那是个让人喘不上气的炼狱。
    对他这种只是从课本上略知一些,从长辈嘴里听过一些的人来说,都能感受到当年压抑的气息,那对宋金这样经历过的人来说,就更是一个难以忘记的烙印,每次想起,那烙印还会燃起烈火,灼得人剧痛无比。
    1970年的夏天,在中国依旧是个严冬。
    第87章
    “把鸡蛋给你二嫂捎去,藏严实点,别让人看见。”
    宋母叮嘱儿子的语气让宋金觉得自己像个四岁小毛孩,而不是二十四岁的小伙子。他把鸡蛋塞进袖子里,系上扣子,说:“我知道了妈,不过最近怎么天天一个蛋,二哥他家自己不是有鸡下蛋吗?”
    宋母笑笑,说:“你二嫂啊,怀孕了,给她拿去补身子。”
    宋金恍然大悟,难怪这两天见二哥特别高兴,原来是这样。
    宋母末了又低声说,“别让人瞧见,去吧。”
    在物资匮乏,动荡不安人人自危的年代,家里的老母鸡一天下两个蛋都让人害怕说走资本。
    自己家就已经很困难,你还有多余的食物给别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来源,一定是走资派。
    宋母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
    但就算是这样,母亲还是让他把鸡蛋偷偷拿给二嫂补身体。
    楼上二哥不是亲二哥,只是宋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属于一条裤子可以两个人穿的那种关系。两家人和和睦睦,在宋爸被抓走的开始几年,二哥和二嫂也偷偷给他们娘俩塞吃的。
    二哥的爹妈走得早,家里就只有他和二嫂,但悄悄给他们拿的食物,也是牙缝里省下来的。
    现在宋家的日子也不算好过,但宋母总惦记着他们的恩情,所以哪怕老母鸡就下一个蛋,也决定天天都送去给他们。
    宋金打开自家生锈的小铁门出来,一时忘了袖子里的鸡蛋,差点撞碎。他急忙托住鸡蛋,深知一个鸡蛋也来之不易。
    他把门带上,准备上楼送蛋,关门声还没有完全沉落,楼下就传来喧闹声。他探头往下面一瞧,大院里冲进一群年轻男女,气势汹汹,表情几乎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刻板,一样的凶恶,跟他们手臂上的红色臂章一模一样。
    宋金的瞳孔急缩,他忘不了三年前这群人也同样是在这样明媚的早晨,闯进大院,然后将他的父亲抓走。
    父亲是个大学教授,也是个体面人,然而在这些人的面前,却完全没有了尊严。
    游街,挂牌子,跪在地上任过路的人盯看唾骂。
    后来在奶奶的苦苦哀求下,父亲写了“悔过书”。然而还是因为不愿指证老同窗,被关进了监丨狱,一关,就是三年。
    他常觉得爱面子的父亲这样太过痛苦,只是母亲常自言自语“能活着就好,能活着就好”。
    在这种时候,人的追求已然是活着,仅仅是活着。
    大院里住了很多人,他不知道他们是要去哪家,只是直勾勾盯着他们上楼。
    一楼、二楼……三楼……直到冲上四楼,有一股压迫感突然袭来。
    二哥在四楼,那是顶楼。
    他拔腿就跟着他们上去,此时他们已经直接冲到一户人家的门口,拎起锤子就砸铁门。
    宋金的心沉到了尽头,这是二哥的家。他快步冲了过去,拦住他们说:“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是个年轻人,可是说起话来却盛气凌人,厉声:“抓走资派!你拦什么?你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
    宋金再年轻力壮,也敌不过这一群人。门很快被砸开了,但屋里没人,他们冲进里头各种乱翻,不一会就搜刮出一堆的纸张,还有一对银手镯一个金戒指,扬着这东西说:“真有钱啊,还有金子银子呢,找到他,抓回去!”
    宋金一瞧,气道:“那是他曾祖母留给他的。”
    “你知道得很多啊,把他也抓回去好好问问!”
    ………………
    宋金是名册外的人,也没有什么“疑点”,被审问几句,关了三天就放回家去了。
    他从牢房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家里去问二哥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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