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节
秦王见状忙躬身请罪, “……实在是三弟咄咄逼人, 儿臣接连举荐了三人,他都说人家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他这般吹毛求疵, 怕是只有天下至贤至圣之人才敢担当此责!”晋王一改往日唯唯喏喏礼让与人的行事,闻言撩袍跪在地上大声道:“若是别的什么事儿臣让着二哥就是,可西山大营是何等紧要的地方,和丰台大营是同为京城的首冲要害, 其主官更是重之又重轻忽不得。二哥在军中多年不假,可这一要职不但要考校军功武技, 更要注重人品德行。”
历朝历代之中, 京师的周围都会部署一些精锐部队, 这些精锐部队一方面是可以平息国内的叛乱,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做其他军队的内援。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就好像宋时的禁军一样, 是用来保护国都和皇帝的。除了直属长官和皇帝的铜虎符同时出现外, 谁也无法调动他们, 所以历代的指挥使人选都是慎之又慎。
秦王看着这满口冠冕堂皇理由的兄弟,不由一阵心塞的利害。
从什么时起这个弟弟变了行事途径,不再事事端着一副清高自诩的面孔,背后却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现在他遇着事也敢露出自己的锋芒,进退之间有理有节颇具章法。要说说其后没有高人指点,只怕鬼都不会相信,这一点单看父皇眼中随常流出满意的神情就可知。
因为各持已见,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还是没有决定下来。皇帝站起身子正准备决断时,却不意身子一趔趄就砰地摔在椅榻上。秦王站得稍近些,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人又连连大声唤太医。
太医院的院正急急赶过来,跪在椅榻前细细诊冶一番后小声禀道是头风症又犯了。末了不无担心冒了一句感叹,皇上这头风症好似越发重了,前次还有两天不能视物,好容易才请了已经退职在家的吴起兼吴老太医进京会诊,用了无数的奇珍异药才诊治好,今次不知会有什么样不可预知的反应。
太医院院正嘟哝的声音虽小,秦王和晋王却听了个正正着,特别是这个“又”字,此时听来格外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两个皇子相视一眼又立刻别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大家的心里都象煮沸的水一样上下翻滚不休。
皇帝罹患头风症已有多年,病痛时重时轻时缓时急,偶尔还为此缀朝三两日,但是众皇子和群臣都没有把此事当成多大的隐患。谁都没想到,皇帝的病症竟然如此严重,竟然已经到了不能视物的地步。若非太医院院正一时嘴快说漏了,大家都不会知道此事被隐瞒了多久。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令乾清宫大太监阮吉祥颁下口喻,擢升西山大营原前锋参领鲍应雄为新任佥事指挥使。
秦王掩藏身形在夜色下悄悄地进了榆钱胡同刘肃的宅子,在名为篁园的书房内,他问出自己心底的疑问,“父皇不过是因为头风不能视物几日而已,为何对此事秘而不宣?宫中母妃也没有传来一丝消息,说明父皇病后连后宫的人都一路瞒着呢!”
刘肃端坐在一张黄花梨茶案的右首,缓缓地品着一盏泡得刚刚好的君山银针。自从任首辅以来刘肃威仪日重,一张瘦削长脸上已经爬满了黑褐色的斑纹,嘴边两道的纹路深深向下蔓延,使得他笑起来都像在与人生气。
此时,他伸出几根枯瘦的手指有力地执着一把紫砂茶壶,缓缓地往瓷制莲蓬茶心上浇注沸水。片刻之后,蓦然腾起的白烟笼罩洇湿了拳头大的莲蓬。莲子翠碧莲芯嫩白,温润可人滑熟沉静,泛出一层温存的茶色,就似一枝活生生的草物搁在茶盘上。
即便处于自家私密的书房之中,即便眼前之人是自己嫡亲的外孙,刘肃也是谨守君臣的礼仪。双手给秦王重新递了一杯浅碧色的茶水后道:“就跟这小莲蓬一样,三分材质七分养,大局既然已定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很久没有跟殿下一起品茶,老臣却是发觉殿下的养气工夫退步许多呢。“
刘肃为官三十年的养气工夫早已修炼入骨,撩起眼皮一片淡然自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西山大营佥事都尉的任命,就搅出皇帝刻意隐瞒的病情。事情往往一体两面,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殿下要是知道今次和往日有什么不同,就明白皇帝为何要隐瞒病情了。”
秦王羞赧之下却显得有些毛躁,“还不是因为老三和我处处作对,住日他时常端着兄友弟恭的伪善面目,那些不明真相的愚蠢文人个个都称道他。如今他撕了斯文的假面变得激进,竟得了父皇的几次嘉许。父皇不是在防别人,是在悄悄地防我呢!”
刘肃一双已然浑浊不堪的老眼陡现利光,“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皇上为何要防着殿下,那是因为殿下多年的实干终于羽翼渐丰成就大器。君父君父先君后父,即便殿上是皇上的亲生子,他手中掌控的东西也不愿轻易让于他人,所以才这样大费周章地刻意隐瞒。”
被人这样拿话明明白白地点醒,秦王的脸颊突地有一丝抽搐,却又按捺不住喜色,强忍之下脸上便浮现一种奇怪的神情。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住心潮起伏,涩声问道:“那老三为何还要与我处处作对,而父皇也屡屡偏向于他?”
刘肃就捋须大笑道:“晋王殿下向来是个聪明人,他的机会为四,你的机会为六。现下他未尝不明白他的处境,所以他才会一改往日风格变得咄咄逼人。眼下这种状况,殿下要稳扎稳打莫骄莫躁,千万不要给晋王殿下翻盘的机会。”
秦王知道这位外祖父秉承中庸之道万事求稳,心里头虽然承认他说得有理,总归觉得不符合自己的预期。便迟疑开口问道:“父皇悄悄召回吴起兼,就是为了他的头风症吗?父皇决定一件事总是复复重重,我总觉还有另外一层深意,或者是为了老四也说不准?”
刘肃眼神一阵闪烁,“齐王,也不是没有可能。吴起兼医术超群,当年皇后娘娘生下皇子后,婴儿身体虚弱得人人都喊无救,偏偏他就救活了。我专门使重金贿赂了内宫太监得了吴起兼的亲笔医案,确定四皇子得的是不可长命的大症候。这些年多少名医都说四皇子活不长,结果到现在都活得精精神神。”
秦王总觉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但每回就要看清真相时又升腾起一重白雾,到底孰真孰假?或者说,皇帝心中的储君到底是谁?
刘肃虽然有疑怀,但他更相信自已历年来的判断,便劝慰道:“莫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以齐王的那个破落身子骨,吴起兼这么多年都拿他的病无招,皇上即便属意齐王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殿下千万要稳住心神,莫让有些人的障眼法扰乱了原本的步骤。“
灯下高瘦的老者眼里闪现一丝狂热,意味深长地道:“眼下要紧的是,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最终会落在谁的手里?或是说,这两处的主官到底会支持谁?“
刘肃起身在书架上取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几张纸推过来,“西山大营新任佥事都尉鲍应雄为人谨慎本是个两不靠,但他上个月才续娶的妻子是司经局洗马的女儿,也算是德容兼备有几分诗书文采。据说鲍应雄对这位识文断字的小妻子邹氏很是敬重,两人的大媒就是晋王府的长史夫人,无形当中鲍应雄已经站了队!”
秦王悚然一惊,“我倒是不知道此事,老三举荐的人里并没有这号人物!”
刘肃便赞道:“晋王殿下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位鲍应雄才是他真正属意的人选,先时举荐的那几个不过是障眼法。下朝后,我派人细细察知鲍应雄的关系网时才得知此事。不过已经晚了一步,西山大营我们怕是插不进手了,那么接下来丰台大营决计不能再落在晋王的手里!”
秦王便缓缓颔首,恰在此时门外有仆从轻轻敲击,在翕开的门缝里低声禀道:“宫里刚刚传来消息,晋王殿下请旨进宫侍疾,皇上已经应允了!”秦王和刘肃齐齐一愣,眼下这个关头任何变动都足以引起未知的变数,不敢耽误连忙振袖起身,吩咐下人们备马备车。
马车轱辘行走时,秦王靠在漳绒缎大迎枕上暗暗叹气,父皇一向不喜献媚之人,所以他再也想不到这都入夜了,晋王还不消停。但是既然他已经进宫,其余的几个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赶紧跟着。皇帝见不见是一回事,当儿子的要是跑慢了,御史台的那些大夫们的嘴可不管你是否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
336.第三三六章 佳音
秦王快马加鞭地赶到宫城时,皇帝的寝殿内已经挤挤擦擦地站了好几个人。晋王正毕恭毕敬地站在紫檀三弯腿龙纹罗汉榻前, 皇帝每每进一道汤水用一道膳食, 他都要先用手背来试一试凉热。秦王心头虽不屑这般妇人做派,却还是紧挨着站过去做孝子贤孙状。
想是皇帝不愿意隐瞒众人了, 榻前侍候的正是前任太医院院正吴起兼。他须发皆白态度谦恭,正在细细解说皇帝的病情, “……《素问》中说:东方生风, 风生木, 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 故有风气通于肝之说。“
晋王面露忧心,“为何父皇此次的症状竟然如此厉害, 还影响到视物?”
吴太医颇有耐心地解释道:“巅高之上唯风可到, 伤于风者上先受之。故风邪每易上扰清窍或上达头面阻碍清阳之气。浅而近者名曰头痛, 深而远者名曰头风。圣人常年劳累于案牍,忧思凝结于心。先时是迎风流泪, 接而瘀血引起骤然失明。常此以往周而复始,病情自然加剧!“
宫人端来了熬好的汤药,吴起兼接过细细闻了一遍后道:“臣这回下的方子是一剂猛药, 人体之头颅乃是世人决计不敢乱动之地。可是里面的瘀血又不能不祛除,所以臣斟酌了半天, 决定是用夏至和小暑之间发掘的川乌头作主药, 希望可以根治圣人的病患!“
晋王闻言立时大惊, 颤抖着手指道:“乌头不是又叫附子吗,这是天下剧毒之物,如何可以入药,还拿来给我父皇饮用。吴起兼你好大的胆子,若是父皇的贵体有所损伤,你就是死百次也难辞其咎!”
吴起兼微微一笑老神在在,“殿下果然博览群书好记性,乌头的确又叫附子,因其性辛甘大热的缘故,是一种毒性颇大的毒物。不过臣既然敢下这个方子,自然是把身家性命压在上面的。在圣人龙体康复之前,臣不会离开京城半步。“
仿佛没有一点被人质疑的不悦,吴起兼朝榻上双目微睁的皇帝拱手作揖,回转身子继续解释道:”话说回来,川乌头未加工时称泥附子,之后用盐卤浸泡再晒干的叫盐附子,卤水浸过后用黄糖菜油调色再蒸熟晒干的叫黑附子。臣用的就是黑附子,取的就是用其炮制过后的附子可以去掉圣人身上的风邪之毒。“
半靠在枕榻上的皇帝还没有言语,就见晋王利落地撩袍跪下道:“儿臣愿意为父皇试药,待查探这个黑附子没有毒性之后,父皇再用吴太医的方子!”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半碗黑漆漆的药汤已经进了晋王的肚子。大家虽然知道这药既然已经呈到御前,那必定是经过御医们集体辩证,细细斟酌得到一致首肯的。但是眼见晋王如此干净利落地喝下药汁,还是感到一阵震惊。
在场的秦王自诩武人出身,从来不屑这种妇人把戏。但是他和几位重臣都无比清晰地看见皇帝的眼里,慢慢地浮现出一抹极为欣慰的神情。
自那夜之后,朝中重臣明显看得到晋王活跃许多,就连皇帝也亲口嘉许了几次,不知不觉当中风向就渐渐变了。所以在接下来皇帝病重的这段时日里,晋王和秦王各自的势力一时间竟有旗鼓相当之势。
秦王眼见于此,因为失了先机又让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占了上风,心下不由有些气馁。与府中清客研究了无数的法子,却只能先跟着晋王在皇帝面前当孝子。一时间往日的争斗再不见踪影,皇帝龙颜大悦,朝臣们称许赞扬的折子一道道往御案上递,仿佛一派开元盛世即将在眼前一般。
几日后,丰台大营的主官更迭结果也出来了,是百分百的铁杆保皇派。秦王得知此事之后心里又是庆幸又是失落,庆幸的是丰台大营没有落到晋王的手里,失落的是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竟是什么法子也不好再使出来了。
一派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民居里,大名鼎鼎的双庆班就隐藏于此。
飞廊上四面卷起青帘,冰山放在角落里慢慢地化为雾气。七月天虽然炎热,屋子里却并不感到烦闷。雕了暗八仙的小桌几上摆放了数碟果品茶点,双庆班的班主张得好端着一盘蜜瓜过来,笑盈盈地道:“王爷好久未来,一来怎么就码着脸?可是有什么烦恼事,看看小的有法子替您解忧?”
秦王这些日子与晋王斗法,竟然处处败在下方。感觉活得比往时都累,闻言意兴阑珊地靠在椅子上道:“照看你的双庆班就行,再者好好唱你的戏就是。你再聪明能干,爷们府里的事就是再借你两个脑子,恐怕也没法子解决!”
张得好一张生得比女人都要好看的眼睛微微流转道:“小的虽然是微末不堪之人,可是常言说得好,猫有猫道蛇有蛇道。在这戏楼子里整天迎来送往,也看了许多听了许多隐秘之事。王爷这般忧心,想来是为了西山大营鲍应雄倨傲难驯,不肯听您的招呼吧!“
秦王蓦地一惊,在椅子里缓缓坐直身子道:“你为何知道此事?”
张得好眼里流露出一丝女人才有的妩媚,拿了手绢捂住嘴唇笑道:“才跟您说了,三教九流之地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传递得最快。客人们在包厢里听曲听高兴了,什么都愿意往外兜。小的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奇怪,要是小的跟您说,若是有法子将鲍应雄拉拢过来,您可要听听究竟?“
秦王眼里惊疑不定,委实想不出一个戏子如何有法子解决目前进退不得的困境,喃喃道:“这个时候,父皇眼睛在上面时时盯着呢,我们几个人的手脚都不敢太大。不要说将鲍应雄拉拢过来,只要将他跟晋王的联系生生断了,就已经是莫大的成功了。”
张得好就扬起眉毛笑道:“说起来都是有些下作的法子,说出来怕脏了您的耳朵。但是为了一报王爷的大恩,我也少不得要做一个恶人了。那位鲍应雄鲍大人新娶的邹氏,在当姑娘的时候就喜欢到双庆班来听戏。成亲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地过来,小的在这位邹氏面前也说得上几句话。”
秦王眼前一亮,旋即气馁道:“你想让邹氏去吹吹枕头风,只可惜邹氏的父亲是司经局洗马,典型的文人做派只怕不会轻易更弦。你这厢想滴水穿石,晋王那边只怕早就成事了。想法是好的,我却是等不及了!”
张得好笑得花枝乱颤,翘着眼梢看过来一眼道:“这般紧要时刻哪里会用这种老法子,还请王爷宽限几日,等我把邹氏拿下了。再派人给您准信……”
秦王也是惯于权谋的老手,闻言不由微微色变:“你想直接找邹氏?不错,鲍应雄与晋王的联系就是来源于这个邹氏,若是这个邹氏能下死力劝说一二,鲍应雄攀附的心思只怕就会淡了。西山大营要是和丰台大营一样,在我父皇前面摆出这样两不靠的姿态,我也毋须如此焦虑了!”
张得好便笑得如同春花一般明媚,哑着嗓子道:“小的便是为王爷粉身碎骨也是甘愿的,只愿他日王爷大业功成之际,还记得双庆班的张得好这个蝼蚁一般的可怜人也曾为您添了一砖一瓦。”
他嗓音里有一丝令人无法忽略的缱婘之意,秦王便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道:“本王不是薄待身边之人的主子,这件差事你要是办得周全且不让别人发现手脚,不用待他日本王自然会重重赏赐与你。不管……你有什么心愿,都会帮你办得妥帖!”
张得好是百伶百俐的性情,又是自小看人脸色的,哪里听不出这位爷语气里的敷衍之意。微微静默几息,抬头时却是满脸欢喜,“差事我自然会认真去办,这个赏赐什么的就算了。我们这些个下九流的戏子,本就是靠脸面靠手艺吃饭过日子的。王爷又对我有大恩,若是真的眼巴巴地过来讨赏,可不真的就讨人嫌吗?“
秦王见他恢复了正常,心里松了一口气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七八了吧,你们这个行当也是看脸的。再红的角儿也不过那么三五年。那些客人一时着迷才会乱砸银子,新鲜看久了也会腻烦。一场热闹之后曲终人散,徒留些嗟叹惘然。“
他绕着铺了大红地毡的水磨地面转了两个圈子,眼里就浮现几分兴奋之色,“你多费心思,好生帮我把这件事谋划好。待事成之后,我就让人把你送得远远的。再给你足够下半辈子花用的金银,你好好地娶一个娴淑的妻室,就不要再回来了!”
张得好垂下眼帘柔顺地道:”王爷体恤小的,是小的前辈子修来的福分。还请王爷静待佳音。“
半月之后,京城里就传开一则叫人瞠目的事情。
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鲍应雄刚刚新婚的妻子邹氏不安于室,与一个唱戏的当红戏子有了苟且。两人正在家里厮混的时候,被无意赶回家的男人堵了个正着。怒不可遏的鲍大人在窗外听见那些腌臜言语气得火冒三丈,一脚把门踹开,两刀就将一对奸夫淫~妇砍了。
大理寺正接到鲍应雄自首的案子时,脑壳都大了一圈,却还是依着律法将案卷报上刑部。皇帝闻言大怒,把一众朝臣和几位皇子冷嘲热讽了半天,才着三司会审。最后经过廷议,撤了鲍应雄的差事发配北疆充军。
秦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朝的,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曹二格垂着双手立在一侧,细细地回禀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邹氏和她的相好被暴怒的鲍应雄差一点就大卸八块,前去勘验的仵作和衙役都是见惯大场面的,出来后个个都骇得面无人色,到现在还常做噩梦。”
曹二格小心觑了一眼,讷讷道:“双庆班的那些小戏们立时就散了,眼下正值风口人人都盯着,张班主的尸身也不好让人去领……“
秦王脑子里一阵阵地回想起张得好那张略带柔媚的笑脸,许久之后他缓缓挥手,曹二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京城的七月又燥又热,天空上一轮明晃晃的大太阳高高挂着,却不知为什么总让人觉得心底里在丝丝地冒寒气。
337.第三三七章 重阳
九九重阳登高望远,是宫中一个比较注重的大节气。为了庆祝康复, 皇帝特地在名为巩义山的别宫设宴款待京中五品以上的朝臣以及其家眷。
巩义山的别宫世人俗称巩宫, 占地十余亩坐北面南,主要殿宇由西向东一字展开, 风格古朴气势恢宏。离京城有六十里余,山水旋绕秀气所钟, 田土肥沃民居丰足。除了一两处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 就与寻常富商修建的私家园林没有什么两样。
半山腰上金菊满地, 傅百善穿了一袭绛色底缂丝紫鸾喜鹊四品乡君服饰,与几位平日里说得上话的几位夫人散漫地闲谈着。这回她身边只跟了乌梅这个大丫头,农庄上傅老爹种植的那些金贵的甘薯又到了收获的季节, 很早就带着娘亲和小妞妞到庄子上耍。魏琪的婆母自从夏天过后身子就不大好,她忙着侍候也不得空前来。
皇帝为彰显与民同乐的架势, 特特在席上饮了两杯酒, 就带着一众后妃离去了。诸多朝臣的女眷难得有这样聚众游玩的日子, 坐在一起边吃着糕点边悠闲地看着台上优伶的旋转甩袖。
重阳节这天京城稍稍讲究的人家都要做重阳糕互相赠送,重阳糕也叫菊糕, 用糖、肉、秫面和在一起做成糕,上面放肉丝鸭饼缀以石榴,最后再将糕上不仅插着彩色小旗。
傅百善到京城后收到了第一份重阳糕是闺中姐妹魏琪送过来的, 上面有指尖大小的亭台楼阁花草牛羊,夹在面前细看的话栩栩如生叫人不忍下筷。
眼下桌子上拿了青瓷大盘摆放的重阳糕出自宫中御膳房大厨的手艺, 整整三层有半人高, 看起来显得格外富贵隆重。糯米制成的糕上有石榴子、栗黄、银杏、松子肉。边上还用面粉制成狮子和蛮王等形状整齐码放在糕上, 谓之狮蛮糕,看起来比寻常人家的点心又多了一丝皇家气派。
着碧色宫裙的宫人们妆扮整齐,拿着酒壶给在座的各位夫人斟酒。
这名为辞青的酒水也是有说道的。秋季万物萧条百叶枯黄,这酒水就寓意一年当中的盛景已经过去。傅百善自那回在德仪公主手里吃了大亏之后,对于这种宴请是能拒则拒。实在不能拒绝,也是别人饮用之后才敢浅浅尝上一口。
旁边一位夫人看着傅百善久久没有饮下辞青酒,就笑着打趣道:“傅乡君可是嫌弃这酒水寡淡,怎么不用呢?这可是景仁宫惠妃娘娘亲自赐下的,若是不好好饮上一杯,可是惘顾了娘娘的一片厚爱呢!”
女人虽然是笑着在打趣,声音却又尖又利 ,一时间引得前方几位品阶高的夫人侧首相望,秦王~府的靳王妃也似是有些不悦地淡淡皱眉。
傅百善就慢悠悠地瞥过去一眼,浅浅欠身道:“惠妃娘娘的厚爱怎敢辜负,只是我已经怀有身孕五个月了,有颇多饮食上的不适。这酒水清甜醇香,只是我胸口一直有些闷闷的,怕酒水饮下之后在各位夫人面前失仪罢了!”
另一位夫人见状就笑着打圆场道:“哎呀,傅乡君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吗?你个子生得高挑,一时间竟然看不出来呢。刚才我远远地看着,还以为你只是稍稍长得圆润了一点。想来你这胎怀得靠前,从背影子上竟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呢!“
又一位圆脸的妇人爽朗笑道:“傅乡君个头生得高就是占便宜,这都怀了第二个了还跟姑娘似的身形。对了,这孕妇的吃口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样。当年我怀我家老大的时候,不要说酒水就是桌子上的油腥味稍稍大些,都忍不住要发些脾气呢!”
众人都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先前出言挑衅的夫人不敢再开口,却和傅百善身边侍立的宫人悄悄地互递了一个眼色。傅百善早就注意到她的举止有异,心下暗自警醒更是不敢大意。
因为又值金秋大比之年,各处参加秋闱的举子陆续抵达京城。裴青作为京卫司的主官,身上的差事又重又繁,一连两三天歇在衙门里竟成了常事。这回重阳宴他本是不允傅百善前来的,但是傅百善考虑到两人自从进京以来,大大小小的风波一直不断,若是连皇家举行的重阳宴也拒绝参加,不免让人觉得他们夫妻二人行事张狂轻佻。
因为心中有所惕然,傅百善面前的菜式只是拨拉了几筷子之后都没有怎么动。宴后,各位夫人三三两两地在巩义山别宫的园林里转悠。风高气爽处处有松柏的芳香,在清幽的林中漫步也是一件让人舒畅的事情。
傅百善怀有身孕,她又不是习惯与陌生人攀谈的热络性子,就专门挑了一段人迹比较稀少的小路走。
乌梅扶着傅百善在一处僻静的八角凉亭坐下,眼见此处风景独好就是有些风大,就低声道:“奴婢去前头取一件披风过来,乡君干脆就借口贪看花树,索性磋磨过这一两个时辰,等会就直接家去,省得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话!”
傅百善早不耐烦应付这些人前笑背后阴的妇人手段,闻言便轻轻点头笑道:“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是怀了孩子又不是生了重病。再说吴老太医都说我身上的毒气已经祛除干净了,就是时常有些易乏罢了。你去吧,我忙里偷闲在此处小憩一会,说不得等我睡醒了宴席已经散了!”
乌梅左右看了一眼,见这座八角凉亭正好处在一处小湖的正中央,只有一道十余丈的曲廊与岸上相连。凉亭的花格门有斑竹青帘半垂,看得见岸上的行人,行人却看不清凉亭里的动静。便满意点头道:“乡君先支撑一会莫睡,等奴婢半刻钟,把家里带来的点心拿过来,你先垫垫肚子再睡!”
傅百善便笑着颔首道:“等你回来我再歇息,快去吧!”
说实在的在宴席上她看出有人心怀歹意,哪里还敢胡乱用东西。待到这个时候,肚子里老早就唱空城计了。她斜斜依靠在空无一人的凉亭栏椅上,看着凉亭下的水声潺潺,远处还有几支硕大茂密的荷叶没有枯败,几只锦鲤在人眼可见处蜿蜒游动,不一会便感到眼睛酸涩睡意袭来。
远远的,一个穿了缂丝蓝底五彩云蟒亲王服的身影急匆匆地往八角凉亭走来,一边低声呵斥道:“我在前面忙着陪那些老大人,靳氏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这时候跟我说?真是妇人见识,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像天要塌下来一般!”
一旁紧跟着的是秦王~府大总管曹二格,闻言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道:“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是靳王妃身边的刘嬷嬷悄悄过来找的奴才,一脸的惶急却吱吱呜呜地说不出什么来,只要您在别宫的凉亭里跟王妃说几句话。奴才怕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