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
宫门缓缓合上,从翕开的缝隙里可以看见遥远的天穹已经变成了极深极深的蓝色,有一轮光华璀璨的满月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当空,原来是十五了呀!一抹极淡的花香从远处荡漾过来,虽然还是有凛冽寒意但是春天毕竟已经临近了。郑璃忍住还想再看一眼的悲意沉静道:“把给我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吧!”一旁侍候的宫人眼里闪过一丝敬意,眼前的年轻妇人形容狼狈不堪。一袭香色绣了荔枝果叶的对襟长袄已经褶皱横生,挑线百褶裙上沾染了大片大片的血渍。头发参差不齐蓬松凌乱,脸上的汗水合着难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但是从骨子里渗出的杀伐决断却让人不由心生折服和敬畏。
和在酒水里的鸩毒依稀还有一丝苦味,郑璃没有半点犹豫干净利落地仰头喝下,感受喉咙里火辣辣的痛意。心里漫无边际地想到,原来自己的生命竟然止于十六岁,才绽开一朵蓓蕾就注定要陨落于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她望着光秃秃近乎寒酸的穹顶,忽然有些悲怆地笑了起来。
太子哥哥,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遥远的天际响起悠远的钟鸣和细微的吟唱,仔细去倾听时却是若有若无,这一刻的所有仿佛在刹那间戛然而止,像亘古的冰川永远凝固在彼岸。然后,时光开始像奔腾的河水一样倒流不息。世事变迁浮光掠影,无数沧海桑田过往伤悲和喜悦都化作虚幻,带着温暖的色彩像花瓣上栖息的蝴蝶一般,恭谨地敛下硕大华美的翅膀。
殿堂叠耸的朱红色宫墙下阳光正好,细小的雀鸟在碧翠的树梢上婉转悠扬地鸣叫。暖风穿过无数的回廊影壁,像蜻蜓点水一样掠过刚刚萌生的荷尖,转瞬间又击响了角楼上悬挂的铜铃。树下,带了翼善冠的尊贵少年微眯着眼睛惬意地捕捉着周遭鲜活的一切。
似乎听见蹒跚迟疑的脚步声,少年缓缓回过头来展开笑颜,且伸出骨节分明作势欲牵的右手,微微呢喃叹息,“安姐,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很久……”
366.第三六六章 番外 杀孽
乾清宫, 西暖阁。
宫人蹑着步子进来低声禀报,一直坐在矮榻上等候消息的皇帝没想到郑璃去得如此痛快迅捷,身形不由停顿了一下。他将那几封要命的书信放进了一只黑漆嵌螺秞长方盒里, 亲手搁在抽屉最深的底部。又用几本线装书重重地压着,似乎这样才能淹没住自己的厌弃。
皇帝闭了闭眼, 良久才对着总管大太监刘德一哑声道:“去坤宁宫给皇后通个音讯, 让她宣寿宁侯府的张夫人即刻进宫。这件事到此为止, 任何人私下议论拿住后一律当斩。再派一队金吾卫看护住东宫, 朕这回要好好地给太子一个教训, 竟被身边的宵小愚弄至此。若非郑璃知趣……”
乾清宫大太监刘德一心口砰砰地狂跳,悄悄用袖子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 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却退了下去。待出了宫门, 才尽量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宫室, 心想就是生为侯府贵女又嫁入高门做长媳又如何,在皇权的威压下同样只是一介毫不起眼的蚍蜉,只是不知太子殿下要是晓得这件事会如何面对。
很快,刘德一就知晓了答案, 太子应昶自尽于东宫……
无数的惊愕和怨恨细密地交织在那一晚, 很多事情最后想起来都如同梦境一般虚幻。很显然, 有些事情出乎了帝王的掌控, 他本来只是想借着此事给太子一个警示和教训的, 演变到最后竟然导致了太子的骤然薨逝。所有的事猝不及防地叠加在一起, 就像殿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谁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片导致了煊赫宫室的坍塌。
宫人散尽之后, 皇帝一个人负手站在钟粹宫的殿堂里。一夜之间这间失去主人的宫殿便显得颜色黯淡,刘德一不敢上前打扰,执着一柄拂尘亲自守在宫门前。三月凛冽的寒风吹在他的衣袖上,仿佛针扎一样刺寒疼痛,但是他却连眼皮子都不敢乱动一下。
没见着先前一个小太监奉茶时不小心把茶水撒了几点,帝王一迁怒就被无声无息地拖了下去。今时今日只要没有蠢到家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在强压着怒火,任谁在这个关口上撩拔,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刘德一垂眸躬身,耳朵却象野地里的兔子一样机警地竖着。果然,不过半刻工夫殿堂的悠远深处便传来一阵压得极低几乎不类人声的哀嚎。
那天晚上不知有多少人消失在这座巍峨的宫城里,天一亮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太阳照旧升起,太阳照旧落下,但分明还是有很多不同了。
不久宫中明文发了上谕:太子自节后罹患恶疾,病情益重,四月乙巳薨,时年二十岁。太子明于庶事,仁德素著。帝幸东宫,临哭尽哀,诏敛衮冕,谥号文德。令九品以上官宦及京师百姓以年为月,以月为日,服孝三十六日。禁歌舞,禁酒宴,禁婚娶……
这道旨意是刘德一当着众臣一字一顿念出来的,他想人人都道翰林院的侍读们这篇文章写得言辞恳切字句华美,又有谁知道帝王真真的在钟粹宫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但是天亮之后,帝王的脸上除了稍许苍白憔悴之外,根本就看不出一丝异样的心伤。
只有他们这些贴身服侍的宫人才知道,一向冷静自持的帝王脾气变得越发乖戾暴烈,一丁点的不对就会引得雷霆大怒。在朝臣们参加文德太子的大祭拜时,有人出首举告左承宣布政使章敬庭跪拜之际竟无端面露喜色。
皇帝当场勃然大怒,当众臣厉声斥责其心思险恶其心当诛。
这样还不算,皇帝转头就令金吾卫扒去章敬庭的乌纱朝服,全家三十四口人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发配边疆,女子尽充教坊司。又命彻查江南盐、茶、漕各项事务,一时间江南道的各路官员纷纷落马。朝堂三品大员顷刻间就落得如此惨痛下场,人人嗟叹的同时不免惶惶自危。
元和七年的这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是很多人记忆里最为寒冷的一个春天。不管流了多少血杀了多少的人头,文德太子还是依着祖宗的规矩大葬于皇陵。
四皇子生在徽正元年春末,皇帝为此特地颁了新的年号。
但新生儿因为身子骨素来文弱,坤宁宫里太医们就没有断过行踪。张皇后心生怨怼将这一切不幸都怪罪到皇帝身上,生下四皇子之后就闭锁宫门整曰整夜地亲自照看。除了太医们能时常进出外,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当面跟皇帝说了。
皇帝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明黄轿舆前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跪了十几个青衣内侍。张皇后身边的大宫人绿萝双手加额大礼伏于地上,恭谨道:“四皇子一切安好,娘娘让奴婢在圣人前回禀,请圣人毋须担心,娘娘自会尽一切努力求得四皇子安康。若圣人一意进去探望,引得四皇子病情反复,娘娘立时……自裁谢罪!”
宫门半开着,看得到坤宁宫宽敞的院子,石桌石椅上还有些未及清扫干净的花叶。屋檐下挂着十来盏宫灯,在春末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地摇曳着。大太监刘德一倒抽一口凉气根本就不敢抬头,他知道身边这位主子爷怕是已经气疯了。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皇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就回转了。
后来皇帝又去过几回坤宁宫,见张皇后依旧与他置气似乎也没甚耐性了。六宫的庶务渐渐交付与刘惠妃手上,景仁宫门前一时间变得炙手可热。就是宫外谨身殿刘大学士府也变得鲜花着锦,似乎二皇子应旭被立为储君就在眼前。
但是以刘德一浅显的见识,宫中这位皇帝的心意越发幽微难测。往常大家伙还勉强猜得到一二分,如今却是蒙头虾一般无措了。宫中有品阶的后妃就那么几位,人人都说刘惠妃日后的富贵难以企及,可是皇帝并不时常流连景仁宫,对刘惠妃似乎也不过是面子情而已。
皇帝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乾清宫的西暖阁,不大的屋子在夜里只点了几架烛火,孤孤单单的火苗一亮就是一整晚,高丽国敬奉来的金栗窗纸上的人影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子孤寂廖落的味道。刘德一心想,这样富极天下手握至高权柄的人,也不见得比咱们这些当太监当宫女来得快活!
皇子们渐渐长大,一切变得风平浪静却又暗潮汹涌。
刘德一最开始以为帝王属意的二皇子应旭,转眼就被派往凶险贫瘠的登州驻守海防,还美其名曰是对其的磨砺。他以为帝王属意三皇子应昀时,那位的手段却又是一味苛责怒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最后连他自己都迷惑不清了。
宫里宫外似乎一夜之间就平复下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忽然有一天锦衣卫指挥使石挥急急赶回京城,在宫门外执了一枚金牌漏夜求见。刘德一接过那枚金牌时心里陡地便是一突,这是宫中有巨变时为给重臣行走宫禁方便才能使用的,为何此时会出现在此处?
石挥在西暖阁里呆了整整半宿,天亮时才出来。刘德一眼尖地发现这位指挥使的脸颊生有明显的皴裂晕红,那必定是受了西北风沙浸染才会有的形状。看来这位石大人走了不少地方呀,他正在暗自揣摩时就听屋子里传来一声杯盏摔裂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事引得皇帝的震怒?刘德一看了一眼石挥,却见那人忽地抬起头来咧嘴低低笑道:“有些事,还是不要随意打听的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究竟还是找到机会说服了张皇后,将已经八岁的四皇子带到上书房读书。其饮食起居样样不假于人手,色色都亲力亲为。就有御史台的大夫上折子谏言,说父子君臣要有父子君臣的样子,不可过于骄纵四皇子云云……
结果皇帝将奏折当堂摔在那个大臣的脸上,泣泪道小四是皇后所出嫡子,自幼体弱多病罹患心悸之症。满朝的御医都说这孩子活不过成年,他这当父亲的贵为天子即便骄纵一下幼子,又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处不成?
虽然大家都知道四皇子不康健,且很可能活不过成年,但是被皇帝当堂承认还是头一遭。都是为人父母的,即便是当朝皇帝也是人,也不免怜小惜弱。这样一想众人都心有戚戚焉,那个带头上折子的大臣连连叩首请罪,说自己不该将一片慈父之心误解成骄纵之心。
此后朝堂上的风气又是一变,皇帝照旧悉心照料着四皇子,转头似乎对三皇子应昀的聪慧和博学颇为赞许,屡屡在朝臣们面前夸许。但是以刘德一这等人细细瞧来,这里头似乎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捧杀味道。然后,两位成年皇子之间的争斗便无休止地开始了。今天你参了我的手下,明天我必定灭了你的人……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刘德一深夜奉命带着前太医院院正吴起廉及其夫人避人耳目地踏入重重宫门,悄悄地为病重的四皇子应昉诊治旧时痼疾时,他才窥探到了帝王隐秘至深的一抹心意……
367.第三六七章 番外 皇帝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 才将将过了四月就已经热得不行。
乾清宫外人人都垫着脚尖走路,太医院的一干御医全部聚集在回廊上, 面色沉重地窃窃低语。昨晚皇帝又咳嗽了半宿,今早一睁眼就吐了半盏浓痰,里面依稀有鲜红血丝。这种状况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持续大半月了, 几个太医正在商量该如何禀报。
大太监阮吉祥眼神暗了暗,他就是傻子也看出这些御医们的欲言又止,就知道皇帝这回只怕是摊上大症候了。也是,这么多年里里外外多少事都是这位主子一点一点地谋划。眼看着四海晏清几无战事, 太子殿下也逐渐当得起事了,偏偏他的身子骨一日一日的败坏。
就有太医院的院正挨了过来小声道:“烦请公公拿个章程, 我们几个细细辩证了一下,圣人呛咳气急痰少质黏, 时咯鲜血或痰中带血, 骨蒸潮热颧红盗汗,心烦失眠胸胁掣痛, 身体日瘦舌红而干,苔薄黄而剥……”
阮吉祥按捺住心头的火气, 咬着牙齿轻斥道:“说些咱家听得懂的人话!”
太医院院正讪讪一笑道:“圣人只怕得了虚火灼肺的肺痨之症,我们已经商量好先用三剂百合固金汤滋阴降火。只是这个症候多少有些传染的性子,还要先奏请圣人和太子及皇后娘娘知晓,毕竟圣人的年岁在这里放着的。加上今年天气时冷时热这般古怪, 这个症候怕是难以根除!”
太医的声音越来越低, 阮吉祥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皇帝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感到如何震惊,只是将手中的一本时常翻看的书集甩在榻上叹道:“吴起廉早就说过朕身上的症状象是水里的皮球,把这里按下去那里又浮起来。要是能抛下一切在清净地好好地休养一阵时日,还能多活上一年半载。”
皇帝脸上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亢奋,苍黄的脸颊上隐隐浮现一抹异样的酡红,“先前有脑卒之症,现有肺痨之症,老天爷真是厚爱于我。只可惜太子行事太过谨慎小心只知稳扎稳打,朝中那些老顽固朕还没有换完。呵呵,朕这辈子就是个操心的命,要是什么都不管一味地吃喝睡,没准去得更快……
这话谁人敢接,阮吉祥和一旁侍立的几个宫人皆是噤若寒蝉,好半天之后才耷着眉眼赔着小心问道:“那这件事跟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怎么说?”
皇帝此刻精神健旺,闻言哑然失笑,“还能怎么说,照实说。叫太医院拿个章程出来,若是不能医治干净就莫要祸害他人。你赶紧叫人在门前挂个帘子,再在屋子里立个屏风,太子过来了就叫他在帘子外头回话。他那个身子骨将将好利索,如今万不可有任何差池……”
阮吉祥正垂首听候吩咐,就听上头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心头蓦地一惊,抬头就看见皇帝歪在弹墨大迎枕上睡熟了,鼻翼还随着呼吸微微翕张。他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熬灯点蜡般整晚批阅奏折,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眼下能歇一会是一会吧。
他退后一步将一床轻软薄被小心地搭在帝王的身上,又出去叫了几个人把诸事都安排好,亲眼看着紫檀透雕荷花纹的七扇屏风和富贵福寿蜀锦帘子都一一安置妥当,这才垂眉肃目站在一边小心地守着。
未时过后,在床榻上怎么也睡不踏实的皇帝翻了个身子,睁眼就见榻前正正坐着一个身着蓝地缎绣孔雀纹褙子的妇人,就展颜笑道:“不是让人传了口谕,让你们不要进来吗?我这身上感染了肺痨,只怕是不容易好了,当心让你们也沾染上!”
张皇后端过一碗触手微温的百合汤,和婉笑道:“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早一天晚一天地到西天佛祖面前侍候,也说不上什么不乐意。倒是你贵为一国之君,怎么这样不爱惜身子呢?我听阮吉祥说你昨晚批阅了整晚的折子,有什么事情这样急得不得了,这满朝的文武都是干什么吃的?“
皇帝似乎极为受用这样近乎温情的埋怨,在她的手上一口一口地喝了半碗汤。张皇后拿了帕子将他的嘴角搽拭干净,看他的样子还是有些精神不济,就劝道:“我知道你觉得昉儿能力有限,可是你这样逼紧自己不眠不休,让那孩子看到如何会好受?”
皇帝双目依然炯炯神情却有些倦怠,扬着眉毛温声道:“其实这孩子已经历练出来几分了,只是从小跟着你不免处事心善。有些老臣就倚老卖老欺上瞒下,总想着用些不入流的手段糊弄过去,若是没有几年官场的熏染,如何识得破这些人浮于事蝇营狗苟的弊端?”
半开的槅扇外是一片春日盛景,但因为皇帝的病势不宜见风,所以四面回廊上都垂着密密的青帘。暮春的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间撒入,反衬得宫室内有一股萧索的阴凉。
皇帝胸中有些闷热,但见张皇后一脸的担忧状便哑着嗓子说了实话,“案几上这些折子他全部批奏过,我这是拿来看第二遍。他虽说已经尽力,但是疏漏还是不少。我趁着精力还行的时候帮他梳理几遍,待日后……他上位时也不至于双眼蒙瞎!”
张皇后见他语气不祥,就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脸上却仍旧笑道:“再着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打今个起我吃饭你就吃饭,我睡觉你就睡觉。不管如何病,这作息总得按着太医们的嘱咐办。肺痨虽说是大症候,可听说还是有人扛过去的。你贵为九五之尊,菩萨定会保佑一二!”
皇帝听她言语质朴坦荡,终于动容叹道:“我身边来来去去,怕是只有你真心待我……”
张皇后不可置否地笑了一下,帮着掖了一下被角,“你我年少结发,除了那些情呀爱的,原本就是相濡以沫说好要陪伴一辈子的夫妻。你好好歇歇,我在你旁边守着,再不许看这些劳什子了。若是外面还有人送来,我就吩咐他们直接送到那几位阁老的府上去!”
皇帝很久没有受到这样近乎蛮横的管制,觉得稀奇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暖意,只得给一旁侍候的阮吉祥一个眼色,便重新在榻上躺了下来。他这几日休息不好,一睡下就稀里糊涂地做梦,辗转反侧之时回回都被靥着。今次原本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想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春暮夏初,屋外的蝉声渐渐嘈杂,角落里装了沉水香的熏炉升腾起雾袅青烟,其形状上下翻转,在暗沉的室内时断时续地散发着沁人的清香。
很久之前,彼时的皇帝还是先皇面前一位不受宠的怀王。非嫡非长,母亲也只是一个不打眼宫妃。但是他靠着不争不抢踏实肯干步步为营,渐渐在朝臣间有了甚好的口碑,也渐渐引起先皇的器重。几位兄弟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积聚了自己的班底。
被封为怀亲王的那年,他不过二十七八。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岁,额头刚刚绽开成熟的纹路,举手投足间却更见从容气度,引得多少京中闺中女子惦念。恰巧府邸的内书房新进了几个长相清秀的丫头,他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叫崔慧芳的小姑娘。
这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大字不识一个,却心灵手巧有一手好绣活。每每他在书房处理公文时,就坐在一旁角落里做些针线活计。府里养了无数手艺绝佳的绣娘,但自从穿了崔慧芳所做的衣物鞋袜之后,再看别人拿出来的东西总觉得莫名粗糙。
女孩内秀聪慧而不外露张扬,进退间颇有章法。在府邸里上上下下的一干人等中,越发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某一天怀王忽然兴之所至,一时突发奇想想教她写字读书,意图学学那些文士红袖添香的意境。谁知她竟骇得面色如土长跪不起誓死不学,说怕违了府中内宅的规矩。
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让怀王哈哈大笑,越发觉得这女子禀性忠厚性情良善,恪守宫规得近乎愚顿。他本就是一个多疑猜忌的人,但是这样近乎白纸一般的质朴让他感到由衷的愉悦。这也许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即便贵为皇室中人也总想着有人是单纯地对自己好。
渐渐的,寡言稳重的崔慧芳成了内书房甚至怀王跟前的第一人。就连王妃张氏都不得随意进出的书房禁地,她却可以任意指派。城府颇深的怀王似乎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卸下自己的疲累。当怀王成了太子后的第一晚,就趁着酒意临幸了这个说话都会脸红的北元边民之女。
怀王经过无数争斗成了皇帝之后,潜邸的几位近身侍奉过的女子都封了或高或低的品阶,只有崔慧芳还是当着地位低微的司寝上人。别人都在为她不值时,她却是淡然地一笑了之。因为今时不同往日,站得越高越容易当靶子,她懂得那位帝王没有宣诸于口的爱重。
原本一切就像流水一样平静划过,帝王虽然把这女子放在了心上,可是他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嫡庶之别,因为他心底自有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崔慧芳也在默然无声地变化。人就是这样,得到了许多就还想得到更多。所以当初初被封为婕妤的她在皇室举办的簪花宴上,无意间碰到彰德崔家的嫡长女崔玉华时,女人大惊失色的同时隐约知道自己期盼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屋角的落地自鸣钟发出细微的声响,张皇后上了岁数向来睡得晚,她又不善针黹之类,就斜靠在一张椅子上翻看一本《山水训》权作打发时间。正看到得趣之处,就听床榻上的人低低地唤了一声“慧芳”。那声音细微难闻,但因为室内空旷安寂,所以越发显得其中有一丝淡淡的悲凉缠绵之意。
张皇后手指蓦地一紧,眼里先是有些茫然,心底却立时浮现一股深刻的痛楚,几息之后眉梢才掠过一抹不容忽视的磅礴怒意。但她身形未动分毫只是垂下眼睑装作没有听到,轻轻翻动了一下手里泛黄的书页,好半天之后却是连半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368.第三六八章 番外 心结
夜色已经渐深, 外头有宫人悄声询问是否用膳。
张皇后摆摆手无声地挥退宫人,放下手中书集缓缓步出让人发闷的寝殿。乾清宫高高翘起的金黄琉璃飞檐早已失却白日的庄严肃穆, 在月夜下只剩一道单薄的剪影。廊下一溜太监穿着细葛布青衣, 微垂着头束着双手态度恭谨地站着一动不动。
早早亮起的宫灯一字排开,幽幽散发着晕黄的光影,零落撒在她蓝地缎绣孔雀纹长身褙子上。衣服大概掺和了几道细微的银线, 在暗夜里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冰冷华彩。
乾清宫里有大小殿堂百余间, 皇帝不喜花草移性,所以此处除了几片数得着的松柏杨槐之外,再无多余的姹紫嫣红。张皇后伸出玳瑁嵌翠玉葵花护甲划过一片苍翠的松针,心底微微喟叹了一声。崔慧芳, 是帝王心头有一道不可触碰的伤,就像一根尖刺牢牢地扎在帝后的心中。
那样一个看似温柔敦厚的可人, 谁都不知道竟生了那般的七窍玲珑心。从第一天进了当初的怀王府时,就戴上面具做起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寡言、稳重、内秀、聪慧, 所有能加持在女子身上的辞藻都能在她身上显现出来。那时节就没有不喜欢的她的人, 就连张皇后微生妒忌的同时,也默许了丈夫对其的种种不同。
初初晋封为婕妤的崔慧芳依旧老实本分, 逢年过节都要为宫中帝后亲手撒粉裁衣。其实谁都不差那一两件衣裳,难得的是这份至始至终的心意。遇着寒食端午,诸位皇子都会收到延禧宫送来的节礼,或是艾青团金刚剂, 或是竹粽米糕。她为人一向和善有礼含蓄周祥, 所以行事这般面面俱到却从不让人感到过于殷勤谄媚。
所有粉饰过后的平和在元和七年的三月戛然而止, 张皇后哭得肝肠寸断满胸怆然,全身的气力血水都被瞬间抽干。却为着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儿强撑一口气,日日哭着睡去又从睡梦中惊醒,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对不争不抢的崔慧芳起了疑心。
景仁宫的惠妃刘姣性情张扬外放,即便在张皇后面前也不加掩饰。但正因为那几封要命的书信是其弟刘泰安亲手献上,其身上的嫌疑反倒弱上几分。毕竟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不是刘肃这等老奸巨猾之人惯用的招数,且这其间的构陷党争太过拙劣。
连她这等旁观之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却无人敢当面提出质疑。皇帝纯粹是灯下黑,无头苍蝇一般怀疑了所有人,将这顶谋害太子的罪名牢牢扣在彰德崔氏头上,却唯独没有怀疑到崔婕妤身上。
毕竟这样一介孤女奴婢出身的嫔妃,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帝王的垂青。地位卑微的女人拥有这样眷顾,应该早已感激涕零,绝对不该有其余的非分之想。所有人都这样想当然以为,毕竟小小蝼蚁怎能撼动参天大树。却没有想到,一个心底善良的好人未必就干不了泼天坏事。
但是张皇后是女人,且是一个失去长子的悲愤母亲。在太子应昶亡故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片安然和煦的内宫中,还有一股诡谲的暗流在不住翻涌。她无比后悔往日只知做一个合格的皇后,一个雍容有气度的妻子,却忘了皇宫和朝堂原本就是世上最腌臜的地方。
那样心思机巧的女子用着有限的人手在幕后布下种种不着痕迹的手段时,却没有几个人疑怀,即便是张皇后也只是停留在女人的直觉上,因为她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找到直接的证据。光是凭一张嘴一点虚无的臆测,如何可以说服帝王去怀疑他向来珍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