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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
    “巡按广东奏疏,臣自入境广东,则值倭警,倭寇充斥,山贼横行,民盗内讧。臣常督行司道卫府州具等官严加剿捕,而将不足恃,兵不可用,左支右绌,终难宁谧。”
    “臣以为,民穷而盗起,弭盗必先安民。广东倭乱、民变之根源不在倭国,而在朝中,广东官吏多贪墨!盖因岭南之地,土产多珍奇,倒卖转手之间,其利百倍。且广东离京万里,制衡及监督不足,大小官吏皆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臣有三建议,恳请陛下圣裁:其一,择贤为官,提拔甲科进士入广东任职,科举士子大多具砥砺上进之心,识趣卑污、不自爱惜者仅为少数。其二,简化役法,按广东各地具体情况,合并力差与银差、以银代役。其三,改革里甲制,将里甲之职悉放归农,减少盘剥环节……”
    齐韵端坐桌前,温声念诵奏疏,在齐韵的特意控制下,她的声线柔和,平缓,这让横卧春榻的朱铨受用之极。
    “陛下,此乃行纠查风纪之巡按御史潘良训所奏,他所提三建议,应如何批红?”齐韵低声冲春榻上发问。
    “二妹妹,你自己作何感想?”春榻上的人语已然迟滞。
    “陛下,岭南之地去京甚远,土肥物丰,如若监管不到位,贪官污吏横行,百姓告状无门,诉冤无路,势必只有相率为盗一条路可走。下官以为,巡按大人所提,广东倭乱、民变之根源不在倭国,而在朝中,甚好!其对科举之士之推崇,巫仕之人(就是不经科考入仕的人)之评断虽有失公允,仍不失为此紧迫时期改善广东官场风气最便利之法。唯一点巡按大人未曾思虑到,那便是,人可改善环境、风气,环境、风气亦可改变人。朝廷对广东行周密的监管,与广东官场大换血同等重要!”
    齐韵目光微闪,“陛下,如若朱批:转内阁审议广东官吏考核任免一事,其余二项提议皆准予执行,由户部参照监管广东各地执行。陛下以为如何?”
    “爱卿所言极是,朕不想起,就劳烦齐尚宫替朕御批罢。”朱铨眼皮也不抬。
    “至于对广东行监管一事,尚宫大人可有良方?”朱铨嘴角上扬,此种批红方式他喜欢极了。
    “陛下,朝廷掌控地方,向来是各朝帝王一辈子所致力之工作,下官不是神,哪能一句话便说出良方。既然陛下相问,韵便斗胆直言,潘大人端正贤良,才识过人,为求快速、高效,值此特别时期,陛下倒是可暂时扩充巡按御史大人之职责权限,让他能代替陛下的眼睛,督促广东早日走向正轨。”
    春榻上的朱铨睁开了眼,他满面含笑,“爱卿所言深得朕心,另批红,加入爱卿适才所言之意,着内阁拟定针对广东之特别方略……”
    ……
    齐韵深知女子干政会有何下场,但她不想再等,今日上书房的主动请缨亦是她自己主动谋求机会的结果,她希望自己能有干预朱铨做决定的机会,不然梁禛小命难保,梁家也要永驻漠北了,她的禛郎英勇神武,劳苦功高,他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至于自己——自己的一生也就如此了,与梁禛的美满姻缘早已成为镜花水月,当务之急是要保他性命。齐韵想知道北伐事项的所有辛密,朱铨自是不会给的,但,今晚的开端如此良好,总有一日,北伐的奏疏会统统经由她的手递与朱铨的……
    朱铨喜爱齐韵,她的聪慧总让他有发现新大陆的惊异之感。齐韵的谋断自带大气度,亦进退适当,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却与以往的聪明女人又有不同。她没有武后的得寸进尺,咄咄逼人,却有阴后的仁爱孝顺,怜悯慈爱。说她默默付出甘为后盾,可她偶然闪现的有意无意的暧昧引导,似乎又另有所图。说她心有千秋,贪慕权势,可她无欲无求又不争不抢。
    这是一个有趣的女人,犹如一本书,每翻开一页,都会给你不同以往的惊喜。朱铨如是给齐韵下了论断。
    齐韵依旧每日与朱铨诵念奏疏,但她从不主动要这个活,朱铨乏累时唤她,她才来。情绪饱满,详略得当,还会将臣工的意见精简提炼,陈述与朱铨。
    这项提炼精粹的技能尤得朱铨赏识,要知道那些老八股的奏疏洋洋洒洒,动辄数千,不引经据典,无以显示他们的博古通今。朱铨看得累眼,经过齐韵口述的奏疏明显主题鲜明了许多,甚至有了各地臣工当面述职之感。
    更妙的是,齐韵会在口述奏疏完毕后,适时针对朱铨的顾虑提出一点自己的理解与建议。做决定依然是朱铨,却大大缩减了处理一本奏疏的时间。作为一名掌管文诰的尚宫,齐韵实在是出色极了,甚至发挥了贴身内阁大学士的功效,这让朱铨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她。
    ☆、襄助
    伴随齐韵在朱铨心中地位的逐日提升, 朱铨越来越长时间耗在上书房,后宫——似乎已然成为了历史。这在紫禁城中住着的贵人们看来, 是一件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每日夜间前来送吃食的妃嫔们越来越多,有时遇上“高峰期”,大家还得排队。
    眼看着庄肃威严的上书房日益变得莺飞燕舞, 齐韵愈发忐忑不安,如此下去自己怕是早迟都会被纳入后宫,就算朱铨不开口,蒋太后也会亲自动手了。可朱铨不挪窝, 自己也没法把他撵走, 毕竟这里是他自己的书房。
    这一日散朝后,朱铨破天荒没有再来上书房, 因为他被蒋太后唤去了坤宁宫。
    “我儿近来可好?”蒋太后端坐暖榻,慈眉善目,笑意盈盈。
    “谢母后关爱, 孩儿好的很!母后气色不错, 看来还是新拨的宫女妥帖……”
    “听宫人们说我儿最近甚为勤勉, 帝王勤勉乃社稷之福,子民之幸,但帝王子嗣同样重要, 我儿万不可冷落了后宫啊……”
    “母后……”
    “铨儿可是瞧上了齐尚宫?我听司礼监的文书小公公说,近一月来,你都未曾踏足后宫,只死死守在上书房与那齐尚宫日夜相对?”
    朱铨果断打断了蒋太后的话, “母后可别瞎猜!北伐伊始,诸多事项未曾理顺,孩儿我是焦头烂额。每日的奏疏堆积成山,多亏了齐尚宫替朕上下打点,为朕分忧,不然你孩儿我就该累病倒了。”
    朱铨不是不想将齐韵纳入自己的后宫,而是因为他是帝王,犯不着去强迫一个弱女子。齐韵明显就要与他划清界限,此时将她纳入后宫,完全就是给自己添堵。
    “母后勿忧,孩儿今日便去皇后寝宫。”为打消蒋太后的疑虑,朱铨决定给自己母亲吃一颗定心丸。
    “如此便好,我儿也要注意休息,莫要累坏了龙体……”
    ……
    这一日,朱铨带了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至文渊阁与内阁讨论北伐军后勤补给问题,户部一本关于北伐军后勤的奏疏被朱铨压在了上书房,朱铨唤王传喜通知齐韵送来。
    齐韵得令便在上书房一通翻找,果然在在小几内侧的抽屉中发现了这本奏疏。门外立着等候的王传喜,齐韵四下里一张望,急匆匆翻开封页便扫了过去……
    户部尚书要兵部处罚一名为北伐军运送粮草的参将,因这名参将在押运一千石粮草翻越马鬃山时,声称遇上了悍匪,不仅丢了粮草,也弄丢了负责征粮的户部侍郎,更让户部无法忍受的是,这名参将将锅丢给了这名失踪的户部侍郎,声称是户部侍郎瞎指挥,非要走进土匪窝,导致粮草丢失。
    齐韵将奏疏放回怀中,若无其事地出了房门,跟着王传喜往文渊阁走去。
    齐韵心怀期待,朱铨正与内阁讨论北伐军,自己或许能听到些什么吧……
    刚进文渊阁,齐韵便听见室内穿出的怒吼声、责骂声。王传喜示意齐韵稍候,自己则入内通传。因朱铨批奏疏日渐不避齐韵,反而挺看重齐韵的意见,王传喜拿不准此次的议事,朱铨是否也需要齐韵参加,故而自己先通传一下。
    果不其然,听见齐韵来了,朱铨明显精神了许多,他让王传喜带齐韵快些进来。王传喜领命,哈着腰赶紧出门招呼齐韵进屋。
    甫一进屋,齐韵便见一屋子的人,大多怒气冲冲,看来刚才大家都甚是激动。待她毕恭毕敬呈上自己带来的户部的奏疏后,朱铨示意她站自己身后陪侍。
    文渊阁内讨论继续,户部尚书重拾情绪,继续对着兵部尚书大骂,以发泄自己心中不满,自己的侍郎不见了,少了一个得力副手,户部尚书不满,是显而易见的事。兵部尚书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马鬃山处陕西布政司(如今甘肃)境内,紧靠昆仑山脉,昆仑山往北便是蒙古人的地盘,马鬃山不太平,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粮草车自马鬃山过,不就是摆明了抱着金锭过闹市嘛。
    朱铨听了半日,终于开口止住了众人的对骂。
    “马鬃山最近可是匪乱频繁?”朱铨看向如今的内阁首辅李鸣。
    “回陛下,接陕西布政司的奏疏中并未特意提到过马鬃山匪乱,想来匪乱程度应是与以往差不离……”
    朱铨皱眉,一千石粮草,还是官兵押运,竟然还能被人抢了,这悍匪的战斗力堪比正规军。
    朱铨挑眉,转向兵部尚书常淮,“梁禛可有何回复?”
    猛然听见熟悉的名字,齐韵的心开始怦怦怦狂跳起来,今日果然来对了。
    常淮拱手,“粮草丢失后,陕西都指挥使司派了人前去马鬃山,镇远大将军亦派了陈朝晖副将军前往陕西查看,目前两拨人皆尚未回复。”
    朱铨低眉,北伐军现已驻扎喜峰口,喜峰口与马鬃山虽同在北方,但相去甚远,喜峰口在京畿正北,马鬃山却在西边。喜峰口正扼漠北宁王南下入口,马鬃山却是连接西边蒙古人牧场的走廊……
    若是宁王勾结蒙古人一同发兵,梁禛与我那五十万北伐大军怕是要被包圆了……朱铨心神沉滞,面色凝重。但愿梁禛能尽快查清真相,追回粮草,朱铨抬起头,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眼下情况不明,干着急亦是无用的。
    ……
    议事后朱铨去了后宫,齐韵独自一人回了上书房,她有许多疑惑想问朱铨,可朱铨那几十日都不去后宫,偏偏今日非要去后宫,朱铨与自己果然八字相冲!
    齐韵心中七上八下,坐立不安,捱了许久,终是在第二日散朝后见到了疲惫的朱铨。他气势汹汹地领了一群人冲进上书房,砰地一声关上门,一阵密谈后,一群人又呼啦啦撤了个一干二净。朱铨将自己关在上书房内,悄无声息。
    齐韵踯躅了半天,终于端了一碗八宝羹推开了上书房的门。
    “陛下……忙了这大半日,也该饿了吧,微臣替你做了碗八宝羹,陛下可愿尝尝?”齐韵的声音甜腻又温柔。
    朱铨闭着眼,仰头靠在高背椅上,听得齐韵说话便睁开了眼睛。他乜斜着眼瞟了一眼齐韵手中的碗,又看了看齐韵脸上标准的不露齿的“闺秀笑”,复又闭上了眼。
    他心中抑郁更甚,据他多年的战斗经验,北方的情况或许比他之前预计的更糟,陕西都指挥司的人也杳无音信,大家都说路途遥远,音信哪能回得如此快。可多年龙潭虎穴间行走的朱铨知道,没有音信便是坏消息,朱铨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他自己。
    “陛下……”温柔的声音有些发颤,犹疑,胆怯。
    “放着罢。”朱铨压下心中怒火。
    耳畔传来瓷器轻扣木桌的声音,身边的人静默了一会,窸窸窣窣开始后撤。朱铨心火愈盛,不想再忍,他探手一把抓住身边人那纤巧的手腕。
    “说!你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
    齐韵愣怔,“陛下……微臣听不懂……”
    朱铨眉头愈紧,“齐韵,朕劝你莫要不识好歹。”
    齐韵心跳如擂鼓,朱铨什么意思?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无事献殷勤作甚?在你心里,朕如若不是帝王,你怕是巴不得除之而后快吧!”
    眼前是朱铨通红的眼,内里怒意蒸腾,“朕这便告诉你,你不把朕伺候舒服了,你休想要到一丝你想得到的……
    齐韵的心甩得厉害,这朱铨完美地继承了他们朱家陡然发癫狂的特质,今日对他太好也刺激到他了,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咚地一声,齐韵跪下了,她以首扣地,声音虔诚又畏惧,“陛下息怒……微臣只是疼惜陛下为了国事如此操劳,想一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其实并无他求……”
    齐韵抬起头,满眼的担忧,“陛下如此忧虑,微臣却什么都做不了,心中亦是焦躁不已……
    好话谁都爱听,朱铨也不例外,齐韵这番“掏心掏肺”的话一说出,朱铨明显顺气多了,他转过头,复又闭眼,“齐尚宫请起,朕无事。”
    齐韵心下微定,默了默,复又开口,“陛下可是为了昨日文渊阁所议之事忧虑?如若担忧为何不提早动手,调集屯卫提前布防京师,派出劲旅暗中查探,如若蒙古人异动,务必扼杀于起始!漠北紧要,如若北伐大军背部受敌,只怕京畿危急时,陛下无兵可调。”
    朱铨坐直了身子,他定定地看着齐韵,面上喜怒难辨。他并不喜爱旁人自以为是肆意猜测自己的心思,尤其还被该猜测心思的人自诩不凡的说出来。
    “你怎知朕是为马鬃山之事忧虑?”
    “微臣瞧见常淮大人出门时一直擦汗,户部周大人抹着眼角还直安慰常大人。微臣便如是猜测了……毕竟……毕竟常大人与周大人昨日还吵得水火不容的模样……”齐韵低头,声如蚊蚋,她自是知晓揣度圣意或许会适得其反,但她实在太忧虑了,不直接说出来她寝食难安。
    “陛下,微臣只是担心朝臣们意见繁杂,相互掣肘,会贻误了战机,故而有此一说,无论如何,是臣莽撞了,求陛下赎罪……”齐韵深深地俯地,及时告罪总会好过装傻充愣。
    朱铨心内澎湃,齐韵所言正是他所想,只如今大家顾虑情势不明便贸然出兵会劳命伤财,如若最后证明乃虚惊一场,岂不贻笑大方。毕竟西北驻军亦不少,驻边战将都皆无报告,皇帝端坐京城却东猜西想的,白白让人笑话。
    顾虑重重的朱铨破天荒地想从齐韵这里寻求点认同,“爱卿毋需告罪,你替社稷江山考虑,理应嘉奖才是。只是如若情况不明便贸然出兵,最后发现却是虚惊一场,又该如何?”
    “陛下,排兵如布棋,走一步看五步,不打点周全了怎能成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凡事不怕看得太过,就怕疏忽了一瞬,马鬃山西连蒙古牧场,本就是西部边防之最大破绽。如若边防守将疏忽,抑或——叛变!陕西布政司距离京畿颇近,仅有山西布政司相隔,一旦陕西生变,试问陛下拿什么去阻那蒙古铁蹄?
    齐韵仰头望向朱铨,神情急迫,“更何况,陛下也说了,或许就是虚惊一场,派兵前去提前做好准备,亦不会劳命伤财了吧……可如若不是虚惊一场,越早动手,咱们耗费的成本便越小,如若待到事情闹大再应对,朝廷两线开战,怕是要吃不消了。”
    朱铨神色微动,他深深地看进齐韵的眼,里面有担忧、关怀与坚决。他探出手,握紧玉藕般的柔荑,“朕得爱卿襄助,甚幸……”
    ☆、陈朝晖
    梁禛端坐大帐, 双目赤红,他已接连好几夜未曾合眼了, 西线有古怪,也不知派出陈朝晖往西线查探粮草被夺事件是否做错。
    陈朝晖入陕西布政司地界不久,便不再有消息递出, 相询山西驻军,又被告知并无异状。宁王大军已至喜峰口外数十里,不日将抵达自己驻守的阚城,一旦开战, 将无暇再顾及西线。如若西边蒙古人有异动, 陕西布政司生变,便直如向帝国胸腹插入了一把钢刀, 北伐大军将腹背受敌,京畿地区也危在旦夕。
    帐外传令兵一声高呼打破了大帐内的沉静,“陆离将军到!”
    但见陆离一身劲装, 风尘仆仆地进了帐。梁禛辞去锦衣卫指挥使职务后, 陆离便与梁禛一道去了左军都督府, 任都指挥佥事,随行梁禛北伐。
    “问过陕西都指挥司了麽?邢杰最近可有不妥?”不等陆离见礼,梁禛便开口问话。
    邢杰是陕西驻边守将, 扼守昆仑山东麓,是太-祖时期的老将了,替朱家死守西大门已多年。
    陆离一个抱拳,“陕西都指挥使与山西都指挥使均声称一切正常……大人, 或许就是普通山贼而已,您忧虑过甚了。”
    梁禛拉长了脸,不置可否,“那陈朝晖又为何无任何回应?这帮边将可有真的看好了自己的关口!”梁禛满脸怒容,一拳捶向身前的小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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