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花嬷嬷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沈瑜上了马车,带着一箱箱的陪嫁,赶赴她从未到过的宋府。马车途经西门之时,沈瑜忽而想起当初她送宋予璇离开之时的情境。那时宋予璇还曾感慨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却不料几个月后竟然要以这种方式重逢,长久相处。
人生之际遇,可真是变化无常。
自打在观云殿应下此事之后,沈瑜便接受了现实,不曾再犹豫迟疑过,也不曾惧怕过。直至如今,马车在宋府停下,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紧张,掌心也有了些汗意。
不是怕,而是心虚。
她并未见过宋夫人,只在与花嬷嬷的闲聊中知道,那是位性情柔弱的江南女子。如今她要顶着同宋予夺“两情相悦”的名头到宋家来当这个如夫人,不知宋夫人会作何感受。
是会爱屋及乌,还是触景伤情?
车夫轻轻地敲了敲车厢,提醒她宋家已经到了。
沈瑜拿帕子拭去了掌心的薄汗,低低地应了声,而后扶着车厢下了车。
不管要面对什么,她只当是还昔日宋予夺在永巷的救命之恩,求个问心无愧。
第30章
宋家宅院在兴鹤长街上,长房居于东侧的将军府,而二房与三房则仍旧是随老侯爷住在威远侯府内,因着两处相连,故而一直是以东府、西府来代称的。
这几日来,沈瑜向花嬷嬷打听了不少宋家的事情,如今站在这将军府前,看着匾额上那铁画银钩般的字,才算是有了几分真切感。
管家早就带人等候在府门前,见马车停下,便立即着人送消息进去,自己则迎了上来,请安问候道:“请随我来,三姑娘与夫人已经在府中等候许久了。”
说完,他下意识地观察着沈瑜的反应。
虽已时隔半年,但他还记得沈瑜。
当初皇后宫中的嬷嬷带着她来,那时也是他带人在后门相迎,将这位接进了府中。他还曾暗自感慨过,不知这试婚宫女将来的命数如何,怎么都没想到,如今她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来了将军府。
当初太后懿旨一下,众人皆惊,明面上虽不敢有何质疑,但私底下却是说什么的都有。这些日子,东府里的下人更是议论纷纷,揣测着这位将至的如夫人会是怎么个模样。
好奇是在所难免的。
管家并没有要刻意轻慢她的意思,可某些时候,不该有的探究就已经是冒犯了。
暮色四合,虽已入春,但傍晚却仿佛还是带着些寒意。
沈瑜抬眼看向这位管家,并没动脚,眉尖一扬,开口道:“怎么称呼?”
管家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随即自报了名姓身世。
他叫赵让谦,其父赵生原是老侯爷身边有头有脸的奴才,当年追随在老侯爷身旁鞍前马后伺候着,后来年事已高,老侯爷索性发了慈悲除了他家的奴籍。
故而他虽在东府这边当管家,但却并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才,在主子面前也素来比旁人更有脸面。
“赵管家,这些嫁妆是太后赏赐的,着人搬到我要住的院中去,妥善安置了。”沈瑜淡淡地开口,“再有,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
赵管家脸上的神情僵住了,他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的确是有些冒失了,可却也没想到沈瑜竟然会这么不留情面地直接指出来。
毕竟她这可是初来乍到,连主母都还未见过,甚至宋家的门都没进。
赵管家仍旧有些迟疑,他还没想明白沈瑜这到底是不知分寸,还是有意要摆个下马威。
这也是他不清楚沈瑜性情的缘故,但凡他跟沈瑜打过交道,眼下必然就能看出沈瑜这就是摆明了要拿捏他。
若是沈瑜愿意的话,她的言谈举止能让对方觉着很舒服,挑不出半点差错来,不然她这些年在宫中也不会过得如此顺遂。
可眼下,她懒得再去粉饰太平,也不想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
沈瑜当然也知道自己这话是一点余地都没留,她也不想留。
她来宋家,不是当什么委曲求全的妾室来的,若是一开始由着这些人不把她放在眼里,那将来想要再收拾,就说不定要费多少工夫了。
再者,她也想以此为机会,来试探宋夫人的态度。
若宋夫人站在她这一边,那今后她就少了不少麻烦;若宋夫人要站在这位赵管家那一边……那她今后就一点麻烦都没有了——
她不会费心在这些人身上了。
赵管家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霎时一凛,明白过来了。
“方才是我冒失了,还望夫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沈瑜便开口打断了他,纠正道:“是如夫人,不是夫人。”
一字之差,再加之府中并没有夫人,所以若真有人存了恭维的心思,私下中去掉一个字叫一叫也无妨。就好比官场之上,称呼旁人时去掉个“副”字一样。
赵管家原也是这么想的,可没料到沈瑜压根不吃这一套,一眼就看了出来,还立时纠正了。
早前沈瑜被方嬷嬷带着来试婚时,沉默不语,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可如今却跟变了个人似的,明明也没什么动怒的模样,可却是不怒自威,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人不敢逼视。
能当试婚宫女的,应当不会是什么难缠的人才对,不然岂不是横生枝节?可如今她这模样,绝不是个好敷衍的。
那就意味着,她当初可是连皇后身边的人都骗过了。
天还泛着些凉意,可赵管家却硬是出了一层薄汗,他先前听府中人议论这位如夫人,可却没人想到沈瑜竟会是这样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沈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又顿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带路吧。”
赵管家连忙应了声,背过身去抹了把冷汗,引着沈瑜进了门。
这将军府是按着规制来建的,中规中矩,并没什么精致花哨的布置。可及至从前院绕过,经过小花园,到了后院之后,却好似变了个模样。
乍一看只觉着眼熟,又想了想,沈瑜才意识到这后院的布置,倒是跟兴庆宫的布局有些相仿,都是南边的建筑群风格。
像是看出沈瑜的疑惑一样,赵管家解释道:“这后院原也不是这模样的,因着夫人祖籍钱塘,将军怕她到这边来会不习惯,便着人将整个后院都重新修整了一番。”
他话中所说的将军,自然是宋予夺的父亲,那位已逝的宣威将军。
或许是吸取了先前被沈瑜刁难的教训,赵管家这次态度简直是无可挑剔。
沈瑜勾了勾唇,看来这位也不是不知礼数,只是先前府中没人约束,便慢慢成了先前那模样。
或许是因为在府外之时耗了些时间,宋予璇等得有些急了,没等沈瑜过来,便迎了出来。
沈瑜不紧不慢地走着,见她一路小跑过来,索性站住了脚步,无奈笑道:“你急什么,我人都在这儿了,又跑不了。”
宋予璇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两颊泛红,喘了几口气,想说什么,可及至要开口的时候,却又犯了难。
她还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称呼沈瑜,直呼其名不妥,可叫嫂子,便更不妥了。
经过兴庆宫那十几日的相处,沈瑜对她已经足够了解,一看她这犹豫挣扎的模样,就猜出她在想什么了,不由得有些庆幸自己并非是正室,轮不着被宋予璇叫大嫂。
单想一想这称呼,她都觉着头疼。
沈瑜想了想:“叫我阿瑜吧,握瑾怀瑜的瑜。”
先前在宫中之时,为了避讳贤妃的闺名,嬷嬷给她改了名字,如今出了宫,自然不用再顾忌那些。
“阿瑜,”宋予璇松了口气,又道,“你怎么才来?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沈瑜的目光从一旁的赵管家身上滑过,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什么,只是在交代他们事情,让他们把太后赐下来的东西妥善安置了。”
宋予璇抬手,拉着她的衣袖,轻声道:“那你随我来吧,娘刚服了药,再过会儿怕是就要睡了。”
她对沈瑜一直有种没来由的信任,当初在兴庆宫之时身份有别,许多事都会被划入“出格”的范畴。如今沈瑜到了她家,又成了她兄长的如夫人,她自然不用再顾忌什么。
“阿瑜,那日在太后宫中,我没能帮你……”宋予璇犹犹豫豫地开口。
那日在太后宫中的事情,她现在想起来,都还觉着有些恍惚。她回过头去看了眼沈瑜,很难将眼前的她跟当初对锦成公主咄咄相逼的人联系在一起。
这姑娘也真是傻,她当时又有什么能帮的呢?
但有这份心总也是好的。
沈瑜扯了扯嘴角,露出点浅淡的笑意,反问她:“你觉着,我用人帮吗?”
宋予璇哑然。当时那情形,沈瑜的确是不落下风,她抿了抿唇,真心实意道:“阿瑜,你真厉害。”
沈瑜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若是没那事,你合该嫁来当正妻的。”宋予璇捏着她的衣袖,小声说,“可如今,我连声嫂子都不能叫你。若是兄长知道你受了这样的委屈,怕也……”
她说着,眼圈便红了。
沈瑜:“……”
这姑娘是真心实意地觉着她跟宋予夺是两情相悦,可之前碍于皇家,不能在一处。如今宋予夺死了,她为着当初的情分,心甘情愿来守节。
只怕当初宋予夺专程到兴庆宫去接人,都成了与她“私相授受”的佐证。
可她跟宋予夺之间的确没什么山盟海誓,也不想当什么正妻。
沈瑜真真是百口莫辩,而且也不能分辩,只能将错就错地认下来。可是她又实在流不出什么泪来,只能垂眼看着衣袖上的绣纹,叹了口气。
宋夫人云氏住在风荷园,院子精巧雅致,旁边是一片莲塘。
先前在兴庆宫时,沈瑜向花嬷嬷打听过这位宋夫人。
云氏祖籍钱塘,并非是什么世家贵女,甚至连家境殷实都算不上。当年宣威将军宋伯闻奉命剿匪,救下了云氏,不知怎的就看上这么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将她带回京来,还一意孤行要娶她为妻。
宋家这样的情况,怎么会允准长子娶这么个出身的女人?然而最后老侯爷到底还是没拗过自家儿子,宋伯闻娶了云氏,还带着她搬到了东府来。也正因此,老侯爷对长房始终怀了些芥蒂在。
沈瑜先前一直不明白,为何宣威将军不惜违背父命也要娶云氏为妻,直到亲眼见着,才算是明白了。
这位……生得实在是太美了。
纵然年纪也不小了,纵然是在病中,憔悴得很,可仍旧美得动人心弦。她穿着雪缎中衣,闭眼倚在迎枕上,头发散乱着拢在一旁,听到动静之时,抬眼看了过来,眼波流转,我见犹怜。
宋予夺的好相貌,算是有了由来。
在沈瑜见过的人中,锦成公主的相貌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可锦成美得太张扬了,而云氏的美则像是山间的水,让人舒适。
沈瑜对上她的目光,霎时就理解了宣威将军当年的所作所为。
“娘,”宋予璇在榻旁坐了下来,扶着她,“这就是兄长喜欢的那位姑娘。”
云氏勉强坐直了身子,向她招了招手。
沈瑜只得上前几步,任由云氏握住了她的手,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像是安神香。
“你叫什么名字?”云氏的声音很轻,细听之下,仿佛还带着些南边的口音,像她这个人一样软糯。
沈瑜先前还想着试探她的态度,如今满心的猜疑与戾气都不由自主地收了起来,像是怕惊到她一样,而后低声道:“沈瑜,握瑾怀瑜。”
“是个好名字。”云氏的手腕很细,瘦得都快皮包骨头,她轻轻地抚了抚沈瑜的鬓发,“今后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来,这府中的东西,都是平远留下来的,如今便都是你的了。”
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把掌家的权利都交付给了她,沈瑜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