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关于谢子京‘海域’异常狭窄的问题,我查了不少资料。但所有的资料都说这种情况绝对是‘海域’受损,绝对会导致精神异常,没有例外。”秦戈问,“我认为谢子京就是那个例外,你对他的‘海域’有过研究,你觉得呢?”卢青来给他倒了一杯水,里面放了一块柠檬切片。秦戈现在看到柠檬水就有心理阴影,默默推到一旁,并不打算喝。
“我以为你是来打听谢子京以前的事情。”卢青来的笑容有些散了,“结果是来搞学术研究的?”
秦戈已经决定不会向外人打听谢子京的往事,因此即便是来试探卢青来,他也没有依此为借口。
卢青来沉吟片刻,勾起唇角笑了笑,谈起了自己方才的讲座。
在讲座上,他给学生们讲的内容是人格的塑造与“海域”的构成。这是基础课程的延伸,来听课的大部分都是新生,对他崇拜得不得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如果你听了这个讲座,你就不会再问我这些问题了。”卢青来靠在皮椅上,十指相交,看着墙上的钟,“‘海域’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海域’稳定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和人格是没有问题的。它动摇或者受损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和人格都会随之发生变化。”
秦戈听得很认真。
卢青来这几年一直在研究人格与“海域”的关系,他拓宽了海域学和心理学之间的关联性。他认为,“海域”形成的过程,其实就是每一个人人格塑造的过程,“海域”之中的所有景象都指向了哨兵或者向导人格之中的各个部分。那被称为“自我意识”的海域守卫者,实际上就是哨兵和向导人格的化身。
“人格,personality。这个单词源于拉丁语中的‘面具’,persona,也就是古罗马演员在舞台上演出希腊戏剧时佩戴的伪装品。”卢青来问,“秦戈,你认为幼儿有人格吗?”
秦戈想了想:“如果用精神分析学派的观点,幼儿有人格。他们的人格就是最纯粹的本我,也就是人类的生存欲望。”
卢青来盯着他,片刻之后才笑道:“你不想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想法?我问的是你怎么认为。好吧,无所谓。我认为幼儿没有人格,那段时期的它们表现的是原始欲望,是真实的脸。人格是社会化和教育的产物,在幼儿开始学习社会规则和接受教导之后,他们才可能逐渐塑造出一个全新的、和欲望相违抗的人格。”
他做出了佩戴面具的动作。秦戈不得不承认,卢青来在讲课的时候确实是充满魅力的,他能理解学生们为什么疯狂地敬重和喜爱他。
“被塑造出来的人格就是面具,是persona。它是一个伪装品。”卢青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哨兵和向导的‘海域’并不是生来就存在的,它会逐渐完善,逐渐定型,在岁月里会随着各种成就与挫折,爱和恨,不断增改其中的内容。”
秦戈的呼吸渐渐急促了。
“我们的‘海域’是随着人格的完善而得到成长的。它是人格的另一种外化形式。”卢青来顿了顿,“秦戈,‘海域’就是面具,它是根植在我们大脑里的,永远都不可能被我们丢弃的伪装品。”
伪装品,面具——卢青来是这样定义人格的。秦戈忽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和卢青来谈论谢子京“海域”的时候,卢青来会说“有些人的不寻常是自我保护”。小房间是谢子京人格的一部分,是他的伪装品,他只能向秦戈展示伪装品,因为伪装品之后,是令谢子京自己都无法接受的残酷回忆。
可是卢青来说的是真的吗?秦戈又禁不住怀疑。
卢青来看了看表,抬头笑道:“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秦戈只好起身。这一趟他似乎得到了某些东西,但仍旧无法摸清楚卢青来到底在做什么。
“我当你是我的学生,我最后问你几个问题。”卢青来忽然说,“你可以不必立刻回答我,慢慢想。”
秦戈恭恭敬敬:“卢老师你说。”
“既然人格是被社会塑造的,那人格可以被摧毁吗?”卢青来说得很慢,很轻快。
秦戈紧紧盯着他,在这刹那间竟然怀疑起自己的听力。
“第二个问题,如果人格被摧毁了,那它还可以被重塑吗?”卢青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浓了,但那不是令人愉悦的笑,秦戈觉得有些气闷,这个空间忽然之间充满了紧张的空气,卢青来的这两个问题令今夜的拜访无端染上了凶险的暗色。
“最后一个问题。”
卢青来的声音渐低,秦戈不得不聚精会神,异常认真地倾听。
“最能毁灭一个人人格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卢青来立刻击掌站起。秦戈如梦方醒,发现自己手心不知何时沁出了冷汗。
“完毕。”卢青来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慢慢想吧,答案很有趣。”
他拍了拍秦戈的肩,秦戈背脊无端窜起一阵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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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卢青来道别后,秦戈慢慢走向礼堂,谢子京说他正在附近游荡。
一旁的教学楼里走出一个高大男人,他脚步匆匆,差点儿和秦戈撞上。两人都低头道歉,秦戈忽然觉得这人声音很熟悉,抬头才发现面前的是蔡易。
蔡易一身黑衣,全没了之前的精神劲头。他手上拿着几张表,秦戈瞥了一眼,是精神调剂的申请表。
“你想申请精神调剂?”秦戈吓了一跳,“你还好吧?蜥蜴恢复了吗?”
蔡易倒没有冲他发怒,只是垂着眼把表格全塞进了挎包里:“什么蜥蜴……它是科莫多龙。我们都没事。”
秦戈渐觉不妙:“你要找谁给你做精神调剂?卢青来?”
蔡易点头:“现在只有他有时间,我问过高天月了,你和秦双双都在忙高考‘海域’检测的事情。”
这可不妙。秦戈根本没多想,立刻拉住了蔡易:“你别找卢青来了。我给你做。”
蔡易愣了半晌,似乎在心里权衡,最后慢吞吞说:“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找别人给你调剂,说不定还得把……”秦戈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把你妈妈的事情再说一遍。你现在的情况应该也跟那件事有关系。这事压得很紧,除了我们这些接触过事件的人之外基本上谁都不知道。你真的愿意又多一个知情人吗?”
蔡易冷笑:“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对你们精神调剂师的保密原则完全信不过。”
他和秦戈坐在教学楼的花圃边上,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看了眼秦戈。秦戈摇摇头,蔡易又把烟收了回去。
“你别紧张。”蔡易从方才偶遇秦戈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神情语调已经恢复成了危机办的副秘书长,“我想通了,不怪你们。”
刑侦科在调查事件的过程中,多次找到蔡易向他询问蔡明月的事情,也会将一部分可以透露的信息透露给蔡易。蔡易起先只是知道母亲在医院工作的时候手上死过几个孩子,却完全不晓得那些孩子都是被蔡明月亲手弄死的。
“觉得她忽然之间很陌生。”蔡易低声说,“如果我就是那些孩子其中之一呢?如果我生出来的时候,父母亲不喜欢我,或者是因为我身有残缺而不愿意要我,或者更直接点儿,不管我是好或不好,他们就是不接受我。我是不是也会死在她手里?”
秦戈:“别想了。”
蔡易摇摇头:“我和她朝夕相对几十年。不是恨也不是怕,我是不理解。为什么可以这样做?”
他扶着自己的额头,长长叹了一声。
“孩子不是父母的私有品,是独立的人。就算是父母也不能凭着自己的意愿去决定孩子的生死。我不理解的是她为什么会忘记这个最基础的底线。”蔡易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一静下来,一睡觉,就会梦见她。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总是不回答我。我问她,你也会放弃我吗,如果发现我不能令你满意,如果发现我没法令你骄傲?我是你的孩子,还是你用于展示的勋章?可我一直没听到答案。”
总在蔡明月开口的前一瞬间,他就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其实我是怕听到答案。”蔡易说。
秦戈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再次告诉他:“有空的话到危机办来找我吧。我帮你做精神调剂。”
蔡易抬头看他,目光里闪动着异样的情绪:“你还没有伴侣,对吧?”
秦戈:“?”
蔡易:“我建议你考虑我。”
秦戈:“……”
蔡易:“我对你印象很好。”
秦戈简直要凌乱了:“啊?”
蔡易见他一脸呆相,只能再次重复:“我不介意和你发展……”
“不不不。”秦戈连忙摆手,下一句话几乎立刻脱口而出,“虽然现在没有伴侣,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夜色掩盖了说出这句话时秦戈微微发烫的脸颊。蔡易也没显得十分失落,他点点头,又呆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别,说自己下个月再去找秦戈。
“别找卢青来。”秦戈再次提醒。
蔡易点点头,离去时冲他扬了扬手,姿态很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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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子京在亲吻桥上快抽完了一支烟,秦戈才在路上出现。
新希望这条所谓的最美校道,花圃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碗口大的月季重得枝条也托不住,沉甸甸地在夜风里晃。白玉兰和紫玉兰香气扑鼻,迎春与木茱萸一色的金黄。
小树林里倒是不少手牵手脸贴脸的情侣,但是亲吻桥附近除了谢子京,一个人也没有。秦戈走上桥才看到,巴巴里狮正端坐桥上打呵欠。
谢子京熄了烟,手臂一挥:“我学校的夜景还可以吧?”
“你占这座桥干什么?”
“清场。”谢子京一脸坏笑,“为亲嘴做准备。”
“……你跟狮子亲吧。”秦戈靠在桥上看着底下缓缓流淌而过的河水。巴巴里狮在身后用尾巴拍打地面,由于它镇场子,没有一个学生敢走上亲吻桥。
谢子京凑到秦戈身边,秦戈告诉他自己和卢青来谈的这一场十分莫名其妙。他现在仍然摸不清楚卢青来的用意,仿佛这个人正在不断地暴露出自己的用意和野心,生怕秦戈不知道似的。“你的导师还真奇妙。”秦戈茫茫然地说,“想不通。”
谢子京看着他的侧脸,笑道:“那就别想了,雷迟他们不是说这事情已经归他们管了么?”
“怎么能不想?”秦戈说,“你的‘海域’我还没琢磨透。”
谢子京贴近他的胳膊:“可是我们已经复合了,对吧?”
秦戈呆了片刻,没有接下他的话。
“复合”——谢子京是这样说的。他仍然认为自己和秦戈曾经有过一段。可是秦戈询问过言泓和舍友,也询问过秦双双一家人,除非他和谢子京的恋爱极度保密,没有被任何朋友和家人发现一丝端倪,否则不可能所有人都确定地告诉他:你没有谈过恋爱,你连暗恋别人的时间都没有,秦戈,你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看书和打游戏了。
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阴云始终没有散去,他想着这件事,没有回应谢子京。
谢子京略略让开,挠了挠头。
“好吧。”他尴尬又落寞地笑了一声,“那算了。回去吧。”
转身的时候秦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不是你说要验证?”秦戈问。
谢子京正要说两句俏皮话驱散方才的尴尬,秦戈抓住他的领带将他扯到自己面前,在谢子京唇上飞快落下一个吻。
“走吧。”秦戈一击即中,立刻放开谢子京的领带。
巴巴里狮吼了一声,尾巴疯狂摇动。
谢子京擦擦嘴,跟着秦戈身边下桥,越走越近,直到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我可以跟你回家吗?”
他们走过了一盏接一盏的路灯,谢子京看到秦戈的耳朵泛着红,在昏黄灯光里愈发显得暧昧不清。
秦戈斩钉截铁:“不可以。”
谢子京点点头:“那你可以跟我回家吗?”
秦戈发现自己跟谢子京在一起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无聊话时笑点总是特别低。他笑了一瞬,正儿八经地回答:“做梦吧。”
档案三 亲爱的仇人
第37章 亲爱的仇人01
—亲爱的仇人·楔子—
天边滚过一道电光, 远远近近的雷声震得头顶铁皮嗡嗡作响。
雨太大了, 杂物塞住了本来就不大宽的排水口,污水咕噜咕噜地冒。站在铁皮顶屋檐底下的女人骂了一句, 抄出手机拨号, 湿漉漉的灯光铺在她的腿上。因为裙子太短, 她冷得连连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