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他在漫长的冷漠和无从反抗的暴力之中,怨恨着无法保护自己的母亲,对施与暴力的父亲充满恐惧和崇敬,杀意和爱。所以他不会舍弃“周”这个姓氏。他可能会给自己起名字,以搭配“周”。而这件事必定是从他离开山村之后才开始的——他的父亲死了,他不再受到控制,终于得到了适量的自由。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起名字。没人给他身份,他便自己赐予自己身份。这是他的标志,他的象征。
雷迟听完了秦戈的话,半晌回不过神来。他从没想到,居然能在边寒的记忆里挖出这样一个秘密。
他用对讲机问狼人夏春:“王都区里有过一个名叫‘周游’的人吗?”
夏春一愣:“他怎么了?”
雷迟:“……你知道他什么事情?”
夏春:“边寒是最清楚的。”
雷迟:“不,你先说。”
夏春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话:“周游已经死了。”
雷迟正要继续问,在楼顶守着孟玉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里,站起一个有些佝偻的中年人。
他枯皱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身穿长袖衬衣和长裤,神情却冷峻利落。“不好意思,我无意偷听,但我认识周游。”
半丧尸人抬起手,指着王都区的某处:“他的家就在那里。”
雷迟和秦戈面面相觑:“你真的认识周游?”
“当然,我们是朋友。”半丧尸人平静地回答,“我说的是已经死去的那个周游,不是仍然活着的。”
.
在两栋楼房间只有不到三米的空隙里,挤着一件破败的小房子。房子分上下两层,占据了这条狭窄的无头小巷。周游和他的父亲曾经就住在这里。
“我是弃婴,但周游不是。”半丧尸人带着他们来到此处,“我是在王都区出生的,周游是在二六七医院出生的。他生出来的时候两条腿都不能动,长大了也走不了。大概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周游的爸爸带着周游来到王都区,他说他们是来看病的,从很远地方来,借了许多钱。但看不好,所以在王都区这儿住下来,慢慢挣钱,再继续找医生。”
周游出生时情况并不好。由于母亲难产死亡,留下的又是一个残疾的孩子,周游的爷爷奶奶曾经想过不要他了。他们听说医院有这样的渠道,只要给一点儿钱某个医生,她可以帮忙解决这个孩子。
但周游的父亲不肯。他带着周游,辗转了许多地方求医,让他读书,最后两人来到王都区定居。
周游是个沉默寡言的向导,他的父亲也是向导,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寡言,不爱掺和事情。那时候的王都区十分混乱,黑兵尚未正式建立,各个阵营的特殊人类互不往来,但在最底处的世界里,所有的“特殊”都消失了,和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一样,人和人正常来往,互相照应。半丧尸人就是那时候认识周游的。
“我当时刚和地底人的小孩打了一架,被揍得很惨,坐在门口哭。”半丧尸人看着这房子,“周游从二楼探头问我,要不要进他家里坐一坐。”
两人成了朋友,半丧尸人这才知道,周游虽然是个不出门的孩子,但是他通过父亲和网络,学习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他对白噪音很感兴趣。”半丧尸人说,“我不知道白噪音对哨兵和向导的意义,但是周游说,利用白噪音不仅可以悄悄地影响人的性情,甚至让人格也产生改变。他很厉害,很擅长这些我听都没听过的事情。”
雷迟和秦戈全都听得十分认真。
刑侦科的同事撬开了屋子的门。
“后来,他们家有了一个新客人。”半丧尸人说,“那个人跟我一样,不算大,他到周游家里的时候,也才十一二岁的样子。他说自己是流浪儿,从湖北一直走到这里,吃了很多苦。很奇怪……周游的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收留了他。”
半丧尸人回头看着秦戈和雷迟。
“他让那个男孩子也称呼他为爸爸。”他说,“因为那个孩子也姓周,所以他们是一家人。”
寒意从背后窜上了秦戈的大脑,他被自己即将听到的事实吓住了。
“几年之后,周游突然就不见了。”半丧尸人说,“那个小流浪汉开始自称周游,周游的爸爸也开始叫他周游。”
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朋友。
“没有多久,周游的爸爸忽然就疯了。他每天都在街上游荡,说要找儿子。”半丧尸人声音低沉,“看到和周游年纪相仿的人,他就远远站着,也不靠近,就站着,就那样哭。”
雷迟转头看秦戈:“你刚刚说,灶台?”
秦戈点点头:“灶台。”
小刘立刻带着人和工具,进入了破屋,直奔狭窄厨房里的灶台。
“那个自称周游的流浪儿呢?”雷迟问。
“周叔叔疯了之后,他也不见了。”半丧尸人看着雷迟,“很多人都知道以前的周游消失,出现了一个新的周游。但所有人都不吭声。我找过我们半丧尸人的首领,他又去找哨兵向导的首领,可是他们不信我的话。而且那时候,王都区每天都有人消失,每天都有人死去,小孩,老人,太多了。本来就是在王都区聚集的垃圾,多一个少一个,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我后来也就放弃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灶台被拆开了。
看似密封的灶台,里面却是中空的。一具已经化为白骨的遗体蜷缩在灶台里,双腿由于发育不良,明显与身体的其他骨骼不一样。
“头颅有被击打的痕迹。”小刘说,“那一处就是致命伤。”
雷迟问那个半丧尸人:“周游的父亲呢?还活着吗?”
半丧尸人犹豫片刻,低声说:“两年前我还见过的,他认为周游是被地底人藏起来了,所以他在地面找不到。他总是想进入地底人的聚居点。最近两年,我没有见过他。”
秦戈提醒:“试试找周游的父亲。他是向导,我可以巡弋他的‘海域’,找到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雷迟:“我知道。你先去休息,别忙了。”
秦戈摇摇摆摆走出来,看到谢子京站在路边等自己。他几乎立刻栽进了谢子京的怀里,终于感觉真正松了一口气。
谢子京紧紧抱着他,秦戈听到他的心跳声,很急,很乱。
他想抬头看谢子京,谢子京却按着他脑袋,把他牢牢困在自己怀里,长长叹了一声。
两人不作声地在角落里互相抱着站了一会儿,谢子京才开口:“刚刚秦阿姨打电话,你没接,她打到我手机上了。你一直想找的章晓老师回来了,他从阿姨那里知道我们都在王都区之后,现在正往王都区赶过来。”
秦戈又惊又喜:“真的?!”
谢子京低头注视他,小心翼翼地问:“这次的事情很难,对吗?”
秦戈:“嗯。”
谢子京:“它和我……是不是有一点关系?我听到边寒说,他也有恋爱幻想。”
秦戈:“是有关系,但不一样。”
察觉到谢子京的不安,他又说:“不用担心,章晓老师是海域学的权威,他来了,你的‘海域’就一定能恢复正常。”
“秦戈,我有些害怕。”像是怕被人听到似的,谢子京的声音很低很低,“我总觉得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没有用的……或者即使有用,也会让我们……分隔得越来越远。”
“不会的。”秦戈认真地看他,“你一定会恢复的,我一定会陪着你。相信我,好吗?”
谢子京点点头,手上的力气又紧了紧。他仍然不安,这份不安却不知道怎么传达给秦戈。
有恋爱幻想的边寒发疯了。那自己呢?
第63章 孔雀14
安排好所有人的任务之后, 雷迟回到钟楼。
白小园已经把大半桶酒就喝完了, 他一路上见到了无数精神奕奕的沙猫,在街头巷尾静静地或走或站, 仰头看着瞧得见它, 或者瞧不见它的人们。
雷迟摸了摸两只沙猫的大耳朵, 它们显然已经不害怕他了,尾巴乖巧地卷着, 搔了搔他的手背。
夏春一直陪在白小园身边。白小园满脸醉意, 靠在大酒桶上傻笑,正拿着手机看青眉子的直播。
“我一直制止她刷礼物。”夏春说, “但她已经刷了一千多块了。”
“我会还给她。”雷迟对夏春说, “你刚刚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周游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得知雷迟已经发现真正的周游的尸体, 夏春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在我小时候,王都区对我来说是一个充满恐怖和陷阱的地方。狼人很少,所以别的族群常常会戏弄和欺负狼人。我是女孩子,年纪又小, 那时候才刚刚十岁, 我根本没办法反抗和抵挡。”夏春看着凝固不动的大钟, “我十岁生日的时候,有人把我骗到了周游的家。”
周游的家即便在王都区里,也是极为残破陈旧的。加上家中有一个极少出门的孩子,这个两层的粗糙小楼变成了酝酿古怪传说的地方。
虽然是狼人,但当时的夏春年纪太小,又因为常常被别人吓唬, 动辄就哭个不停。他们把夏春骗到周游的家,跟她说里面有给她的礼物。
小夏春敲开了那扇门。
狭窄昏暗的客厅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夏春一开始没发现他,因为他一声不吭,呆呆盯着前方黑屏了的小电视。
夏春吓得大叫一声,这时从楼梯上探出一个脑袋:“谁?”
一个清秀漂亮的少年,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夏春又怕又惊,看了看那少年,又转头看呆滞的中年男人。她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怪味,是肉身腐烂之后散发的特殊臭气。臭气像是被层层阻隔,只漏出了一点点,但仍旧被狼人敏锐的鼻子捕捉到了。
夏春捂住了鼻子,看向尽头的厨房。一个新砌好的灶台安静地坐落在厨房一角,似有若无的浓烈臭气,正从灶台里一点点、一点点地飘出来。
你在看什么?
夏春吓得浑身一激灵,根本不敢回答那少年的问题,转身跑出了那间古怪的房子。她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哭,直到回到家中。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慢慢意识到当日自己闻到了什么味道。
“我们现在需要立刻找到周游的父亲。”雷迟说,“新的这个周游,我们也必须找到。”
夏春按照他的指示,安排狼人分区协助危机办的人询问周游父亲的行踪。雷迟走到白小园身边,蹲下来与她平视:“白小园,我们下去吧。”
“直播没结束。”白小园说,“你等等!土豪榜上有人比我多了五百块!我再……”
雷迟把她的手机按灭:“你把钱留着,过一阵子可以请青眉子吃饭。”
白小园:“为什么?”
雷迟:“他会来北京做特殊人类的例行登记,你这么喜欢他,我可以安排一个饭局让你跟他面对面聊天。”
白小园:“雷迟,你说话算数啊!”
雷迟怀疑白小园根本没醉:“算,一定算。不算数的话你赖我一辈子吧。”
白小园:“呸,你这个狼人坏蛋。”
雷迟:“……”
她确实醉了。雷迟心想。
他把白小园搀起来,随即发现她走路摇摇晃晃,根本不可能自己从楼梯上爬下去。雷迟脱了鞋袜蹲在白小园身前,把她背了起来。白小园在半醉半醒之中也忽然吃了一惊:“干什么?绑架我?”
雷迟:“嗯。”
白小园:“我放小猫挠你。”
雷迟:“好啊。”
他略略弯下腰,片刻后,双腿与双手的骨骼肌肉慢慢发生了变化。白小园一声不吭,紧紧抱着他的肩膀和脖子,看着雷迟的手脚。它们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类手足的形状,变得大且奇特,指节骨骼很长,皮肤上覆盖着粗硬的毛发。
“抱紧我。”雷迟的声音倒是没变化。
他从楼顶背着白小园朝着一旁略低一些的楼跳去,以四爪着地的姿势稳稳落地,随即转身,又跃往下一栋再低一些的楼。
几番跳跃,雷迟最后从一个二楼的阳台上跃下,砰地一声着地了。
他紧张极了,此时才敢松出一口气。白小园始终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雷迟大着胆子,用恢复了的手拍拍白小园胳膊:“白小园同志,你快把我勒死了。”
白小园一声不吭,脑袋歪了歪,软乎乎的头发拂过雷迟的耳朵。雷迟背着她往阿提斯酒吧走去,路上遇到的刑侦科人员全都被他光脚走路的样子吓了一跳,但又不敢说话,纷纷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