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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节

    “我住在一个手机讯号很差,也几乎没有电视讯号的地方,已经很久没得到汤汤的消息了。如果不是这次新闻闹得这么大,而我又恰好要调离工作地点,恐怕还以为汤汤在云游四海。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欢你,一个人生活在驻地很寂寞的时候,会跟着《汤汤美食厨房》的菜谱学习自己做菜,看《李太白西游记》录影带的时候,也常常想象我和汤汤一样,是那个潇洒恣意,游戏人间的太白居士。这次重新在电视上看到你,发现 mattias 不再是以前的 mattias 了,但汤汤的感觉还是没有变。记得你以前在春节晚会上唱过一首歌谣,叫《黎明画梦》。过去我从没看过你的演唱会,这次得知你的公司要给你举办十周年出道纪念演唱会,我正在攒钱请假,也提前订好了前往北京的车票。哪怕接近黎明,知道梦必将短暂,我们也不能放弃梦的希望,因为梦引领着,抚慰着我们的灵魂,是现实之外一片幸福地。我一直坚信,天亮的时候,好梦可能会成真。汤汤,愿你能一直梦到你的幸福,也愿你一切都好……”
    陈乐山先生早上睡醒了,坐在床边自己动手量起了血压。他单手拿过眼镜戴在自己鼻梁上,又拿起床头那张华子交给他的复印件来看。
    复印件上下是两行手写字迹,上面那是张字条,是从甘霖马场的办公室里搜到的:“小甘,这是傅麟的学籍资料,我和你傅叔近来被跟的严,出不去,麻烦你帮忙跑一趟澳洲那边,就当还你傅叔一个人情。”
    下面则是许多年前,方曦和的题字:新城国际电影节。
    两行字看起来十分相像,还都有一个特点:每个字的最后一划都会长长拉出去,看着像一个钩子。
    陈乐山先生把这张纸随手丢回桌上。他打算量完了血压,先不找私人医生,先给华子打一个电话。查了这么多天,查不到什么重点。辛明珠跟在方曦和身边这么多年,字写得像有什么稀奇。傅春生想把孩子送出去,这也根本不是陈乐山想知道的内容。
    突然保姆从门外冒冒失失推开门。
    “陈总,”保姆穿着围裙,像在打扫卫生似的,她手里拿了张皱巴巴的纸,像是医院的检查单据,“陈总,这是我在小娴小姐的房里——”
    天亮了。
    九月到了,桂花快要开了。周子轲一早睡醒,发现他又起得比汤贞晚些。早餐桌上放了张字迹歪歪扭扭的字条:“小周,我和祁禄去散步,中午就回来。”
    周子轲睡眼惺忪的,心想,祁禄怎么没把他叫起来。
    昨天夜里他陪着汤贞看播出的四集《罗马在线》。汤贞一开始还很专心地看,慢慢就……省略1。
    桂花要开了。周子轲冲完了澡,人才变得更清醒,也更放松。他在汤贞的厨房里煮咖啡,接到朱塞的电话。
    朱塞已经知道他们从外景地回来了,一路平安。“子轲,”他说,“今年秋天的戏剧展要开始了。”
    周子轲还有个身份,他经常会忘记:他是嘉兰天地艺术剧院前任老板的儿子,现任东家。
    “我太忙,去不了。”周子轲喝了一口咖啡。
    朱塞道:“今年的剧展好戏不少,国外十几个知名剧团都会来,”他想了想,又说,“阿贞是不是很久没来戏院看过戏了?”
    周子轲琢磨出味儿来了。他前段时间就感觉着,吉叔几个人只要想找他,他不答应,就会立刻把这事儿扯到汤贞头上。
    “我问问他吧。”周子轲说。
    汤贞坐在保姆车里,隔着车窗,看到街边已经铺上了嘉兰天地艺术剧院金秋戏剧展的宣传画报。祁禄把车停在路边,汤贞被温心戴上了口罩和棒球帽,他下车,穿着件宽大的棒球外套,把他脖子里一小片吻痕遮住。
    汤贞在那个海报前面,仰着头看了一会儿。他在海报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那都是五六年前,七八年前,曾在海内外与他共事过的人。
    大家都还在自己的领域里工作着,不断做出新的作品。
    汤贞绕过了广告牌,走到那家唱片店门口。店里的人很多,似乎都是来购买最新发行的单曲的。汤贞在门口好奇地看了看,他望见了店里一张海报,然后不自觉就走进去了。
    那是一张印着周子轲的照片的海报,上面还有单曲名:《天狗》。
    汤贞似乎忘记了他周围有多少陌生人,这是不安全的,是会暴露自己的环境。他走到唱片架前,在帽檐下,看到店里最显要位置摆放的全是一模一样的唱片——每张唱片的封面都是一张黑色调的儿童画,画里有被撕碎的月亮,是天上唯一的亮光,天狗将月亮吞吃殆尽了,一个胆怯的小灵魂在窗边独坐着,因为怕被天狗发现,这个小灵魂躲在窗后的阴影里,闭上了眼睛,不发一语。
    汤贞拉低了帽檐,感觉耳边呼呼的,像是火车经过的声音,他往唱片店里面走。排队结账的歌迷太多了。汤贞走到墙角的试听区,摘下一只耳机戴到自己头上。
    他没有注意到唱片店窗外,街道对面,正有不少狗仔的镜头藏在树丛中对着他拍摄。汤贞的脸小,耳机很大,他低着头,拿起一张《天狗》来看。
    上面写着。
    作词:汤贞
    作曲:汤贞
    唱片封底还印了一行手写的字迹:“我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听到了这首demo,汤贞老师过去写过很多歌,没有一首是这样的。我听到了,觉得它应当被更多的人听到。”
    汤贞手有点哆嗦,他抱稳了怀里的唱片,闭上眼睛。
    小周似乎有一种能力,他不使人刻意忘却什么,而使人面对,然后真的不再惧怕。
    周围开始有骚动的时候,汤贞还戴着耳机。等他睁开眼,抬起头的时候,才迟迟发现店里刚刚在播放音乐录影带的几台电视机都被调到了新闻台,周围不少顾客都在大声议论,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仰起头望那新闻节目。
    祁禄突然从门外挤进来,在店里看了一圈,朝汤贞的方向过来了。
    新闻台中央正播放一则视频,是一位女士坐在旅馆房间里哭着诉说的自拍视频。她看上去三十几岁年纪,长发披肩,脸上布满不正常的斑点。这女士讲的是英文,她语速极快,因为抽噎和哽咽而时不时断断续续,说不出话。新闻下面打出的字幕称:前泰国女星在澳门赌场酒店自杀,生前录制视频对外公开忏悔,称她曾于多年前受人指使,在中国制造了一起欺骗亿万人的可怕骗局。受害人汤贞于今年年中的自杀一直是盘桓在她心中的阴影。
    接着下一行字:澳门警方已初步认定女星身份,将对其是否遭遇谋杀展开调查。
    温心下了保姆车,看到了周围已经有记者奔跑越过车流,不要命似的赶过来。而祁禄先他们一步,将汤贞老师送到了车上。
    汤贞脸上还戴着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一坐进车里,关了车门,就有记者的镜头狠狠怼到车窗上了。汤贞在帽檐下抬起眼,他望向了窗外,仿佛外面正有凶手在烧杀屠戮。
    周子轲在家接完了郭小莉的电话,他拿了车钥匙,刚要到玄关换鞋,就看到汤贞和祁禄、温心一起从外面进门来了。
    汤贞看到了周子轲,眼睛在帽檐下睁得大大的,也没说话。
    倒是温心在后面眼睛通红,明显不对劲地在哭。
    有那么几秒钟,谁都没说话。
    “小周,你要出门吗。”汤贞轻声问他。
    周子轲看他,看汤贞下巴上挂的口罩。他伸手帮汤贞把口罩摘掉了,又摘掉了头上的棒球帽。
    汤贞的脸深埋进周子轲身上,被周子轲低下头,紧紧抱住了。
    这天夜里九点钟,陈乐山先生看完了电视上的新闻:澳门赌场,泰国妓女,骗局,阴谋,自杀,汤贞,新城国际电影节——
    傅春生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说他早就劝说小娴向父亲坦白,他一个做叔叔的,一方面顾念着小娴的身体,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很大了,拿不得了,一方面又惦记着陈总对他的恩德,知道陈总当年在小娴的事情上后悔不迭,生怕陈总再做出什么会追悔莫及的事情来。
    陈乐山重新戴上眼镜,手指头抖着,又翻了翻手里的手机通话记录。这一个月,几十页,全是和美国那边往来的通话记录。女儿在外读书多年,有几个海外的同学朋友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陈乐山深呼吸了一阵,舌尖抵住了上颚。
    “孩子的爸爸,”他说,“我认识吗?”
    华子跪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一直保持一个跪姿。
    一颗狼牙挂在他脖子上,他的脖子僵硬的,那颗狼牙却颤颤巍巍。
    陈乐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现在不适合任何的勃然大怒,特别是林大出事,黄健雄又跑了之后。
    陈乐山感觉,自从碰了毛成瑞和亚星娱乐这么个硬钉子之后,怎么什么事都不对了。
    “小娴几点检查完身体?”他轻声问。
    华子道:“快结束了。”
    陈乐山扶着桌面,脸色很不好看,要站起来:“你跟我一起,一起去接她。”
    华子还跪着。
    电视机里,主持人刚刚报道完澳门赌场妓女疑遭谋杀一案,念完了亚星娱乐最新发布的关于五年前那起事件的最新声明,接着又是一则深夜突发新闻——
    “知名演员梁丘云于半小时前刚刚抵达北京,他从美国耗时十二小时飞回国内,现身北京某三甲医院妇产科,亲自陪伴富家女友做产检,恋情终于曝光。面对记者们的采访和祝贺,梁丘云坦承他无意隐瞒恋情,也一直在考虑如何对粉丝正式公开,眼下婚期将近,他要感谢女友一直以来的包容、信任,更感谢双方父母的养育之恩——”
    周子轲夜里把汤贞哄睡了,他起了床,走到阳台上打电话。柏主编已经在《大都会》现任主编彭斯的带领下进入《大都会》的档案库,可找了一天,也没能找到当年旗下记者团远赴泰国在那家妓女代理公司处挖掘出的资料。柏主编在电话里告诉周子轲,不仅仅是妓女一案,吸毒、打人的事情也应当全是无中生有:“当年情势危急,我想尽力帮阿贞老师一把,可惜势单力薄,无能为力,只能远走国外——”
    周子轲说:“你当年为什么这么相信阿贞。”
    柏主编笑了。
    “我在这个行业做了这么多年,越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越是真假难辨,”他说,“但是发都发不出去的新闻,它多半就是真的了。”
    “我建议你联系一下当年那个鼓手小马,”柏主编在电话中说,“我后来一直没听说他的消息。”
    第146章 芭蕉 28
    梁丘云回到北京的隔天,报纸上除了他陪女友做产检的新闻,就是关于汤贞的过去。有人说,云老板是不是提前得知了消息,所以才紧急从美国赶回来。也有人说,老 mattias 两个成员虽然人散了,心却一直系在一起。
    面对记者采访,梁丘云一方面顾及着女友的身体,一方面对于阿贞的“过去”与“清白”侃侃而谈,他发表了一番高论,但汤贞坐在后车座里,身上披着小周的外套,手腕子上也挂着小周给他的一串安神佛珠,他闭着眼睛,头倚靠在小周肩上,对外界发生的所有一无所知。
    车子开出北京。《罗马在线》外景摄制组只在北京休整了一天,就再次出发前往第二个外景地点了。祁禄在前面开着车,车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周子轲一边搂着睡着了的阿贞,一边低头单手握着手机。他正在回复曹医生的邮件。
    “最近不要让阿贞接触到外面的信息,”曹医生在邮件中说,“对方的死会影响他。”
    周子轲回道:“我们即将去深山里头,但他已经知道那个女人的死了。”
    曹医生回道:“像这样一个女人,曾经犯下过这样的事情,你会认为她一生当中只做过一次恶吗?我相信阿贞心里曾经对她也有恨,他可能不会选择报复,但其他的人会。阿贞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不能替他人分担他们的怨怒和仇恨。”
    周子轲想起,他母亲那几年信佛,除了会万里迢迢去求个庇佑他的佛珠,就是说什么“冥冥中自有定数”,她成日里做善事,希望自己家人能得福报。
    虽然在周子轲看来,这个世道并不公平,所以善事换福报,很可能也只是一厢情愿。
    “子轲,”曹医生还说,“这个女人临死前能发出这样一则宣告,多少也说明再鬼迷心窍的人本性里也存着点善念。引导阿贞往这个角度去想,也许也是好事。”
    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接连有雨。在周子轲原来的录制计划里,他们要在这个大山外景地待上三天。他想带汤贞去爬爬山,一方面锻炼身体,一方面也去更高处看看风景,山顶上还有座小庙。虽然周子轲不相信求神拜佛之说,但他希望汤贞能有更多的信念。
    这段时间陪着汤贞一点点恢复,周子轲也逐渐看清楚了一些事。生活本身,别的都不重要,生的希望、信念,生的意志力,是最不可或缺的东西。
    当他的意志力支撑着他的时候,再难,再苦,有再多空洞,都是可以被忽视的。可当他的意志力垮塌下来,所有的一切都会溃败。
    周子轲这几天也时常回想起母亲临终那几日的样子。想起母亲那么虚弱,还笑着说,子轲,妈妈不放弃,妈妈答应和你一起坚持下去。
    那也许根本不是欺骗。是垂死挣扎,像溺死在水中的蚂蚁,无能为力。而那时候的周子轲年纪太小,他哪懂什么是绝望呢,对周子轲来说,生活是理所当然,他从没怀疑过自己得到的一切。
    祁禄跟在前头带队的车后面,时间快到了,他伸手拽了一下副驾驶上的温心,温心愣了愣,立刻回过头,小声道:“子轲,汤贞老师该吃药了!”
    周子轲从身边拿起一个药袋,还有一瓶溶液,搁在保姆车内冰箱里。汤贞被周子轲轻轻晃了晃,抱着醒了。
    汤贞现在越发依赖他。据温心说,汤贞自己都不肯吃药,要在子轲在的时候才肯主动吃。
    是因为这个恢复的过程里,周子轲从来都没离开过吗?汤贞的希望,他重新生长出的稚嫩的对于生的信念、意志力,似乎一丝一缕都难以与周子轲相剥离。
    汤贞咽下了药丸,然后喝周子轲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溶液。汤贞喝完,周子轲低下头吻他了一下。
    比起吃完药后的检查,这更像一种奖励。
    汤贞也不再像昨天刚回到家时那样惶恐不安,他此刻听着车里轻柔舒缓的音乐,也听小周胸口的心跳声。汤贞似乎平静了很多。周子轲搂着他,哄他继续睡一会儿。汤贞闭上眼睛了。当周子轲用手机翻看推送的关于梁丘云与万邦公主陈小娴恋情新闻的时候,他感觉汤贞的呼吸均匀、柔和、安祥,是因为全身心地信赖着他,才像猫似的依偎在他身上。周子轲此刻看着新闻里的梁丘云,也如同看一个彻底不相关的陌生人。
    车外开始下起雨了。原定三天的行程,被周子轲这个制作人临时缩短为两天。山里下雨,这不是儿戏。
    车刚刚开进那座山脚下的村子的时候,前面带路的车忽然停了。祁禄也紧跟着停下车来。周子轲坐在车里,隔着雨水一直下落的窗户往外看了几眼。他把汤贞抱着,在车里足足坐了近二十多分钟。
    车外有随队的人敲温心那一侧的门,因为外面雨大,祁禄又不会讲话,他们之间很难沟通。温心打开了车门,匆忙撑起伞下车去了。温心问他们:“需要什么??”
    这么一句话,让汤贞刚睡了一会儿,又醒了。
    进村子那条路被水淹没,看不见里头的坑坑洼洼,前车的一只车轮几乎全陷进去了。周子轲拉开车门下了车,有保镖急急把伞举到他头上。汤贞也下车去,他身上穿着小周的外套,站在路边一块高地上。
    他淋了十几秒钟的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温心原本在前面,一见他出来,急忙过来帮他举着伞。温心的鞋子踩在雨水里,说:“汤贞老师,你怎么下车来了??”
    也许是雨声太大,让汤贞没听见她的声音。汤贞一直抬头往前面看,他很担忧似的,注视着那一个年轻人在雨中的背影。
    那十几秒钟的雨让汤贞的头发湿了些,温心拿纸巾给他擦。汤贞这才注意到了温心。他伸手拿温心手里的伞,说:“温心,你到车上去坐着吧。”
    温心还帮他擦着雨水呢。他们主仆两个人站在同一把伞下。温心听到这话,愣了好几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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