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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节

    影片拷贝开始放映前,朱塞坐到了老爷子身边,他从怀里拿出张旧照片,借着光给老爷子看。那是蕙兰的照片,许多年前,蕙兰和戏剧家林汉臣,还有林汉臣身边一众小演员们一起合影。“林汉臣当时执导的戏,叫《共工之死》,就是阿贞演的。”朱塞贴耳告诉周世友。
    周世友拿了眼镜出来看电影,这会儿低下头,瞧了一会儿那张照片,他大手把小照片接过来。
    先是瞧了瞧年轻时微笑的蕙兰,又瞧那些咧嘴笑着的小演员。
    “这里面,哪个是他啊?”周世友轻声道。
    朱塞笑道:“等看完了电影,您自己问问他。”
    周子轲来得晚,没坐在一楼,从外面上了楼梯,拉着阿贞在二楼坐下了。朱塞站起来瞧见他,叫他下来座,下面还有位置。周子轲摇摇头,大概还是不想让太多人接触到阿贞。
    影片开始的时候,吉叔坐在影院前排,瞧见幕布上颤巍巍出现了一行字,是某某年影片获得世界级大奖的文字说明。
    《丰年》
    导演:阎尚文。
    主演:汤贞。
    制片人:方曦和。
    出品方:新城影业公司。
    影片开始,汤贞穿着一件小棉袄,坐在台阶上用手搓从大街上捡来的麦穗。金灿灿沾了泥的麦穗,搓得手心又红又脏,搓出一小捧的麦粒。汤贞一边搓,一边回头看,镇上的米商到家里来收新米,一上秤,米袋却不够斤两。
    汤贞站在门后,缩着脖子,睁大了眼睛,瞧着门里的争吵。镜头从汤贞冻得通红的脸蛋上下摇,汤贞两个棉袄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装满了麦粒,塞得鼓鼓囊囊的,只是每粒米看起来都很脏。
    吉叔回过头,朝楼上看去。他看到子轲坐在楼上的角落里,把阿贞那个年轻人搂着。子轲在笑,阿贞也在微笑,也许他们正在聊什么关于这部影片的趣事。
    今天早晨,子轲吃饭的时候突然问,吉叔,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吉叔那时候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子轲喝着咖啡,低头吃了一勺阿贞舀给他的麦片,子轲抬起眼,好像很满足,闭着嘴咀嚼,看吉叔的脸,等吉叔回答。
    “吉叔,你说的这些,对我没有用。”
    “为什么?”
    “我发现,不努力我就会失去,”子轲曾经在电话里说,“努力了,我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
    “子轲,你不能因为——”
    “我不想回去,”子轲说,好像看在吉叔把他养大的份儿上,他已经忍耐到最大限度了,“你不用给我打电话了。”
    “子轲,”吉叔那天在电话里哽咽起来,“吉叔在家里等你,吉叔一直在家等你,要是饿了你就——”
    子轲从对面把电话挂断了。
    苗婶生在贫苦年代,看着《丰年》里的故事,已经眼泛泪光。吉叔坐回座位里,抬头瞧见了幕布上,汤贞努力用牙咬破了米袋子,钻了出来,他独自一人坐在远离家乡的米仓里,仰着头,嘴角有血,就在汤贞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忍不住小声啜泣的时候,突然在他身下,一只鼓鼓囊囊的的米袋子扭动了起来。
    “孩子,孩子,”有人闷声道,“你在我上面吗?”
    那一年,中原大旱,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丰收之年。汤贞爬出了谷仓,在黎明时分朝仓外望了一眼,他赤着脚从仓顶跳下去了,打开了仓门。
    乡亲们一个个的,蓬头垢面,低着头弯着腰,衣缝里头发里还有米粒,步履蹒跚离开了米仓。他们茫然地四处望,都不知道米商将他们贩卖到了哪里。
    天彻底亮之前,他们要离开这里,踏上返乡的漫漫征途。汤贞边走边拿手里的生米大把大把塞进嘴里,他实在太饿了。身旁的老乡亲搂住他的肩膀,也许是瞧见了汤贞边吞生米边泛着泪的眼睛。
    “孩子,”他说,“不用怕。”
    汤贞抬起眼看他。
    “时间会磨平一切叫人过不去的坎儿。”
    第201章 日出 20
    万邦娱乐集团安保部门负责人华子, 一大清早就坐在公安局办公室里听取刑侦支队调查得到的关于林大被害案的最新进展。林大的遗孀邓黎珍今天本该到场, 但华子去她家楼下接她,迟迟没见到人, 倒是瞧见甘霖那小子的车停在附近树底下。
    警方也没有调查出什么最新线索,拿到的还是华子第一时间到场后搜集到的线索。凶手极为谨慎,明显早有准备,在现场除了子弹根本找不到更多蛛丝马迹。警方在林大别墅附近铺开了搜查若干天,也去调查过华子提到的那家马场, 那马场老板艾文涛是北京本地人,身家清白, 非常配合调查,对警方也很是热情,马场里头也干干净净的, 没有更多线索。
    华子耳朵听着, 眼神瞧着,整个刑侦支队每个人都是熬夜加班数日的状态, 被逼得十分紧迫。
    他与刑侦支队长在工作上打过交道, 有交情在。支队长也对他讲明,眼下队里压着太多案子要办,之前倾注了许多警力在林大谋杀案上, 现在嘉兰天地老板周世友的儿子周子轲又在辖区出事,亲口指认华子任职的万邦集团新任驸马梁丘云是杀人凶手。
    支队长也不隐瞒,因为梁丘云来局里那天,正是万邦的人开车来接走的。“我们呢, 确实警力有限,”支队长对华子讲,他端起缺了个口的茶杯,茶太热了,先不喝,“一直不鼓励你们动用自己的私人安保团队去查找线索,但是,确实,我们还有这么多普通民众的案子要追要查,人家身边儿连保镖都没有,出了事儿只能找警察。”
    华子听他的弦外之音。
    支队长吹着热气,喝了口茶。“嘉兰天地那边儿,不仅仅是在北京,在全国他们家都有酒店,从周子轲出事以来,他们每天都在,地毯式地查这件事,找到了不少相关人的证词,在当地派出所都有记录,还不光查这次周先生的案子,好像还要查以前的老案件,”支队长说到这里,苦笑一声,“必须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下做事,这是我们对你们的要求。只要合法,对人民群众不构成威胁,做什么我们都限制不了,毕竟要靠我们有限的警力,查一个完美嫌疑人确实不是那么快。”
    华子出了公安局,上了车。司机在前头瞧着华子沉默不语的模样,小心翼翼把车开起来。
    一个只会挨揍的窝囊废,在方曦和的院子里,连狗都不如,趴在地上,被踹得满身泥鞋印都不敢吭一声,这是华子对梁丘云的第一印象。为了向上爬,为了攀上陈总,不惜出卖了培养他多年的方曦和,恩将仇报,小人得志,这是华子对梁丘云的第二印象。
    被陈总邀请成为座上宾,华子第三次见到梁丘云的时候,梁丘云是一条蟒蛇,褪下了那层滚满泥浆的蛇皮,换上了一副全新的面貌,梁丘云瞧着华子的眼神,好像之前从未见过华子似的。
    小娴从英国回来了,华子与她多年未见,久别重逢的巨大喜悦顷刻间冷静下来,因为他傻乎乎的小娴妹妹对他说,她爱上了一个功夫巨星,在英国:“他叫梁丘云,”小娴说着,半是甜蜜半是忧虑的,“哥,我又有孩子了……是云哥的。”
    华子带着队伍,在一家酒庄的会客室抓到了梁丘云。小娴那么爱他,小娴为保住这个胎儿吃尽了苦头,梁丘云却只将这个胎儿当做要挟陈总的工具。就算华子用枪抵在他脑门上的时候,梁丘云也一点都不畏惧。
    “万邦现在水深火热,应该也挺需要我吧?”梁丘云看华子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区区一个贴身保镖,你能听懂这种话吗。
    梁丘云有一段不清不楚的过去,是和“汤贞”有关的过去。梁丘云对方曦和下手,和嘉兰天地争抢亚星娱乐,眼下又不知死活,居然想去动周子轲。他看似稳扎稳打,一路布局精密,向上攀爬,陈总每次对他稍加信任,很快梁丘云就会再一次失去控制,这一次,他终于给全家人招来了祸事。
    华子开车去了一趟万邦集团总部大楼,又很快开车离开了。
    陈总的别墅建在城郊一片林中,周遭道路都是仿照陈总的商业偶像周世友家宅附近的布局建造的。
    林大出事后,别墅更换了新的安保系统,主屋的防弹玻璃也全体做了维护、更新。陈乐山商海沉浮数十载,只有他和林大两兄弟去谋划别人,现在成为一方霸主,难免的也会被一些猫猫狗狗所谋划。林大折戟沉沙,陈总在精神上受打击就很大了,黄健雄又跑了,谢茗慧也溜了——每个人都心里有鬼,平时安然无事,共襄盛举,可一旦出事,没有人能像林大、华子、钟坚这样,始终在身边替陈总支撑着这个架子。一群投机者,小偷。
    梁丘云趁虚而入——他总是趁虚而入。每一座巨塔都有被白蚁侵蚀的角落。几个月前,梁丘云要抄亚星娱乐的底,几个月后,他忽然转头,把牙齿咬向了自己的主人。
    梁丘云不会是万邦的拯救者,更不会是小娴可以依靠的好丈夫,好爸爸。华子坐在驾驶座上抬起头,大门右侧的摄像头精准扫描了华子的面部,自动开门放行。
    华子在停车场里停车,从车里拿了一只盒子下来了。他习惯性在陈总家附近巡视了一圈,到保安室查问了附近路段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一来到陈总的家,华子总很容易想起一些旧事。小娴坐在他怀里,他们在这附近骑马,小娴穿着吊带衫,刚学会化妆,就坐在他腿上用眉笔帮他涂抹断掉的那截眉毛,然后和他接吻。
    小娴哭着抱住他的脖子:“哥……爸爸知道了,我们的孩子……我的、我的小孩……”
    同样也是小娴,纯真无邪的,懵懂爱哭的小娴,前几天夜里坐在沙发上,坐在陈总和华子面前,坚定地维护她的丈夫,她相信她的丈夫绝不会杀人。“那天我和云哥一直在通话,从没有间断过,”小娴望向华子的眼神,一度冰冷得让华子觉得心寒,“绝对没有杀人这种事,你们到底要抢走我多少才满意!!”
    梁丘云肆无忌惮的笑容,小娴纤弱却不肯让步的尖叫。
    深秋,多风。黑色的群鸦在林上徘徊,降落在陈乐山的屋顶。
    华子抬头望去,天空阴翳,鸦叫不止,仿若死神的呼唤。
    陈小娴长发垂肩,孕妇裙外面裹了外套,在行李箱边的老式沙发上坐着,正低头笨拙地织一双婴儿的袜子。陈小娴眼睛红肿的,是之前为了丈夫和孩子,和陈总抗争数日的结果。这会儿陈小娴抬眼望向华子,陈小娴笑着叫他:“哥!”
    华子拿着手里的盒子,走过去了。他瞧着小娴手里编织的毛线,瞧着小娴望向他的笑容。
    他忽然觉得,他走进了一张网中。
    一张小娴用昔日的爱情,用华子的歉疚,用陈总的爱女之心,编织出的巨网。
    华子坐在小娴身边,放下了手里的盒子,拿起小娴已经织好的袜片来看。小娴在旁边说起:“哥,你和爸真的不要再误会云哥了。以前在伦敦,大家身边都有男友,你和爸不允许我交男友,可我也是女孩子,不是吗。你在爸身边,也无法去陪我,我那时好恨你们。”小娴说着,用小指勾起毛线,搭在长针上。
    华子这时发现,他都看不懂毛线,但小娴记得的,每一条线的脉络,记得清清楚楚。
    “我同学就算去医院堕胎,男友很坏,也有女友陪着,”小娴说,“那时我从医院出来,每天见到的就是保姆,没有人能说话,被爸送去英国,还不允许我和你接触,我从小到大,身边除了你,没有第二个能信任的人,你把我保护得那么好,又不要我了,爸爸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我对你好失望。”
    华子的脖子微微垂下去了一个角度。他从没从小娴口中听过这样的话,举重若轻,砸在他的脊梁上。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我想要幸福的未来,只有嫁给一个不怕我爸爸,也不会受我爸爸摆布的男人,”小娴说着对华子这样可怕的话,语气却轻柔的,边说边细心织着宝宝袜,“遇到云哥以前,我真以为世上不会存在这样的男人了。云哥好爱我。哥,你不要误会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娴抬起头,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毛线,对华子用口型说。
    “我在伦敦,差点被人迷晕了……”
    华子看着她,听到她不住说出惊人之语,给不出任何回应。
    “有人在我酒里加了氟硝……什么什么,”小娴回忆道,问华子,“哥,你知道这种药吗?”
    华子摇头。
    “我也不知道,”小娴笑了,低头继续织毛衣,“云哥救了我,他什么都知道,如果他不在,反正你和爸也不在。”
    “你带来的东西是什么?”小娴问。
    华子这会儿反应过来,拿过手边的盒子,拆开了,里面是几本精装书。
    “哥你好傻,宝宝刚出生时看不懂这么难的书的。”小娴笑了。
    华子把书翻开,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两张全新的身份证、驾驶证、房产证、户口本,几本内蒙的地图、语言手册,还有串房门钥匙,一串车钥匙,几张新手机卡,一把手枪,几条弹匣。
    小娴一开始很不解,接过那本地图翻了翻,等拿起两张身份证来,看到上面的照片是她和云哥,小娴抬起头,惊喜道:“哥,谢谢你!”
    华子瞧小娴那神情,好像把他送的东西当作了玩具、纪念品一类的东西。华子随口解释了几句,内蒙形势比较复杂,不像其他省份,兰庄一直有在内蒙开度假村酒店的打算,但一直没进去,因为确实不好打通。
    小娴抬起头,大眼睛一眨一眨,看华子。
    华子也看她。
    保姆从楼下上来了,说:“小娴,姑爷的车来了,接您去新家了!”
    “哦!”小娴忙应道,把两张身份证装进了宝宝的毛袜里。
    郭小莉给汤贞打电话,过去十多年,她经常不分昼夜找他,这回打过来是在晚餐开始前的短暂时间,她要找子轲,可子轲的手机一直没有人接。
    汤贞正一个人坐在周子轲房间里的沙发凳上发呆,房间里灯没怎么开,只有窗外笼罩进来一些夜幕前的光辉,汤贞搬着沙发凳,坐到窗前很近的地方去看风景。
    “在洗澡啊?”郭小莉说,“也没什么,我和罗丞找他开一个紧急小会,那我待会儿再给他打吧。”
    浴室里有水声,汤贞听见了,往浴室的方向看。
    “在他们家怎么样?”郭小莉问,“有什么不自在吗?”
    汤贞轻声说:“还行。”
    “他家里人对你客气吗?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要说,知道吗,”郭小莉告诉他,像教一个刚开始外出上学的小朋友,“去对方家里,又是子轲这样的大家庭,谁都会不自在。郭姐现在就怕你再有什么心事,憋在心里不说。”
    “没有,”汤贞说,怕郭小莉不放心似的,又补了一句,“没什么不开心。”
    “你见到周世友了吗?”郭小莉再一次问到这个问题。
    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一样。
    “见到了。”汤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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