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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食无忧[穿越] 第175节

    余锦年抬头。
    “岚阳大捷!”段明快马回府,风尘仆仆地跑进来。岚阳驿报回转京中,传报驿者背着金红色的夏字军旗,一路开进京门,赤红大旗猎猎扫过最繁华的十字大街。街上成千上万的人都听见了,看见了。
    岚阳大捷,越州的北大门洞开,燕昶一军再逃无可逃。
    都不必等天子发诏,百姓先迫不及待争相传颂。不过半日,岚阳大捷的喜事已传遍大街小巷。
    金幽汀地偏,阖府闭门养生,竟至下午才听到消息。
    段明难掩高兴,话都稠了五分:“世子,小公子。岚阳大捷,讨逆军生擒逆首,即日押解上京!闵将军也来信,大军会驻扎在京南斛谷,押解队伍直接送至宗狱,公子若有话问,便逢那时。”
    闵雪飞的信卷着南方战场的硝烟,慢慢在季鸿手上展开——他等了十年的公道,终于破开重重迷雾,来到他的面前。
    余锦年仿佛听到咔哒一声,枷锁打开的声音,厚重乌黑的锁链一层层从他身上剥脱。朦云散开,金光刺开万丈雾霭,冲破了季鸿肩头经年的寒霜,余锦年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
    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傍晚,宗狱外绯色霞光晕满天际,整个京城似在烈火中焚烧一般,错综的影在脚底拉长,交织成浓墨重彩的一团。
    一墙之隔,宗狱的狭长石门似一张黑漆漆的鸦口,一个个石阶探进去,吞噬着天光。这里押过的皇亲国戚、高官贵臣不可胜数。余锦年站在门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若非讨逆军一举把燕昶拉下马,如今在这大狱的,只怕是季鸿了。
    狱典一早接到消息,小心地迎出来,领他们进去。
    狱道很深,不见底似的,隔一段有一只火盆突兀地烧着,湿腐的气味从脚底漫开,墙角挂着褐绿的苔藓。火苗把周遭墙壁舔黑,墙上庞大的火影如地狱里摇曳的鬼魅。
    近处牢房关押的不知是什么人,也不知关了多久,都没了形状,见他们进来只是漠然地看一眼,燕昶还在更深处,一丝光也不见的地方。
    天子密诏,褫夺封号,终身幽闭。此后,辉荣一时的越地一字王,将在这里了此余生。
    季鸿笔直地向深处走,浓青色的衣袍打在腿脚上,飒飒的,他半边脸浸在黑暗里,光影在颊旁明明灭灭。余锦年跟了两步,随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只用目光追着男人的背影,看他渐渐沉入一片阴翳。
    余锦年只负责追随,前方的路还是要季鸿自己了结。
    狱典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一身与宗狱格格不入的清隽秀气,安安静静的,春风似的照拂着身边咫尺寸地。过后很久,狱典才隐约明白,他身上这股温柔和缓的气息,是“生”,而宗狱代表了“死”。
    狱典揣测他是季鸿的亲信,不敢怠慢,遂引他至狱道一头的值班房吃茶,那是唯一能洒亮亮照到太阳的地方。经过一间牢房,余锦年腰侧刀铃一晃,叮铃铃,清脆悦耳。牢内颓丧万端的犯人突然抬起头,发疯了似的冲上来,扑倒在栅栏上。
    “哐!”狱典抽出刑棍,甩在他脸上,“滚回去!”
    余锦年偏头看了看,赤色火焰舔亮犯人的面庞。被兜头打了一棍,那人也不躲,只灼灼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满奇异的光亮,似看到了希望。余锦年顿了顿,狐疑道:“……周凤?”
    两行灰泪沿着他脏污不堪的头脸淌下来,周凤颤巍巍地退了退,扑通一声似摔似跪在地上。余锦年这才发现,他似乎一只膝盖坏了,腿也变了形,血淋淋一串刺目的伤疮,因为环境恶劣,还化了脓。狱典不会管他,他终究是要死的。
    这就是燕昶的周大将军,燕昶最体己的心腹人,被赫连直一箭射中膝盖,打下了马。
    狱典讥讽道:“他摔下马,被仓惶逃命的自己人踩断了腿。呸,活该!”
    余锦年愕然。
    “小神医!”周凤拖着一只残脚,一头戕在地上,隔着栅栏去抓余锦年的衣角,“求求您了,周凤求求您!您给我家主子看看罢,给他止止疼……他每日每夜都在疼,他太疼了啊!”
    余锦年下意识退了一步。
    “小神医,小神医!”周凤抓不住他,只能不要命地以头抢地,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泪一样挂在脸上,“怎么都行,您把我千刀万剐,您要我这条命,把我剜骨剖心,怎么都行……”
    周凤伏在地上,不要脸面地求饶,只要余锦年肯过去看一眼:“他被余旭骗着吃了神药,戒不掉,如今肩上肿得红紫高大,肩骨都变了形,止不了疼,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了。那是日日夜夜,钻心剜骨的疼啊!”
    只有求余锦年,只能求他了。大夏天子能容下王弟残喘,却绝不会容许周凤这么一个逆贼俘将活过今年秋天,可自己死则死了,燕昶怎么办?
    他知道余锦年最是心软,连敌人濒死眼前也会照救不误,仲陵战后,江南一地都说他是药王僮子,重诺谨言,救苦救难。只要求得动余锦年,他总会偶尔想起,来看一看燕昶吧!
    药王僮子啊,可是那时候,越地那么远,余锦年却救不到。但凡当时周凤有一点点的办法,有一点点的办法:“我也不会给他吃乌膏……”
    然而越州需要燕昶,越地军也需要他,他不能不保持清醒,更不能因为区区肩痛失了大业啊!越州滨海,来往番船络绎不绝,西边迢迢而来的乌膏据说是珍药,尽管数量稀少,也不是弄不到,番僧说它是止痛神药。
    周凤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能死马当活马。
    余锦年抄着手,震惊他给燕昶吃了乌膏,那的确是止痛神药,可也是夺命毒花,开在冥府的罂粟,好端端的人一旦沾染上,这辈子都完了。
    “何苦饮鸩止渴。”
    余锦年转身,跟着狱典继续往值班房走,橘红的焰火映得人面目狰狞。即便是药王菩萨座下僮子,再慈软的一个人,也都有心冷的一日。
    周凤磕破了头,一下一下撞在木栅栏上,血流如注。他朝着余锦年的方向,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求你看看他,一年一次就好,只是看看他,他就还有办法活下去!小神医,余锦年!他一个人孤零零,你让他这辈子怎么熬?让他这辈子怎么熬啊?!”
    余锦年停下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大锅煮世人,谁不如此?你们当年高高在上,煎熬季鸿的时候,可曾替他想过,他日后该怎么熬?如今你问我,燕昶怎么熬。”
    “周凤,能熬就熬。”
    周凤一下子坍塌下来——那是他的神,他的王哪!他却救不了。周凤跪伏在地上,抖擞着肩头,神色崩溃,凄怆呜咽。
    随着他窸窣的几声抽噎,宗狱里其他人也零零散散地也哭起来,多得是关了数十年的,少年时进来,如今垂垂老矣,不知年岁几何。抽泣声越滚越大,在阴森的狱道里此起彼伏,鬼哭一般瘆人。狱典重重地锤打栅栏,也无济于事,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哭,总会勾得其他人思及自己,一块凄惨。
    季鸿一步一步,踱到唯一那个静默无言的牢房面前,隔着厚重的木栅栏,他望着那个挂在墙上垂首不语的人,瘦得可怕。倒不是狱典刻意为难他,只是天子不叫他死,底下人万没有敢让他咽气的,自尽也不行。这位也算得上枭雄,南征北战,身上裹着一层以敌血铸就的功劳。
    他为大夏平过天下。
    可又能如何,如今下场也不过是这样。狱里见的人多了,哪个身上没有几桩值得被人称道的功劳,这个无外乎是比其他人血脉尊贵了一些,说到底,却也只是阶下囚罢了。可都沦落到这种境地,押下牢车,转进宗狱的那天,他还一脚踢死了一个狱卒,抢了剑,险些自戕。
    狱典怕他自尽,只能吩咐把他挂起来,先磋磨几日煞煞精神。他在这大狱的日子还长着,一开始精力旺盛是常用的,慢慢地时间久了,意志就会消沉的。他总会明白,大狱里没有皇亲,没有贵胄,何等辉煌的功勋在这里,全都抵不上一握照到脸上的太阳和一口干干净净的水。
    狱道深处没有光亮,良久,燕昶才觉察到外面站了人,他动了动手指,眸色混沌,半昏半醒,干涸得爆皮的嘴唇翕动了好几回 ,才迟钝地吐出几个字来:“周凤……我好疼……”
    季鸿原本有千万句质问,可站在他面前时,又觉得好像都不需要了。
    沉默片刻,他沉沉唤了一声:“燕昶。”
    燕昶猛地一顿,尔后用力睁开眼,终于认出外面站着的是谁,他一瞬间清醒过来,激愤地挣动两下,铁索哗啦啦地震动,冰凉地缠绕在他身上,肿胀变形的肩关节撕心裂肺地拉扯着他的骨骼筋脉。
    他怒气滔天地瞪着牢外的人。
    雪山上,季延背着自己,在深没小腿的雪层里一步步摸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季鸿甚至能回味到二哥滚烫鲜血的味道,腥咸,微微的有些甜。二哥用冰冷的雪,揉搓着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季鸿能想起双腿双手都冻得没有知觉的滋味。那种钻骨的冷疼,不比燕昶现在舒服。
    大夏的两把利剑,去疾和无灾,最后都在燕昶那里——是不是说,在冰封万里的关外雪山上,在二哥临死前,燕昶曾见过他。然后冷漠地,看他死去。
    然而直到咽气,二哥也没有叱骂过燕昶一句。因为那是燕昶自己的抉择,季延以生命为代价,尊重了他。
    两把同出一炉的剑,两个形影不离的人,到结局,一死一伤。阴翳蒙在季鸿的脸上,他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问的了,燕昶实在是比自己可怜。被留在冰天雪地里的,岂止季延一个人。
    二人相视无言,季鸿转身,望着长长的狱道,尽头是一点橘红的光团。
    临走前,他问燕昶:“后不后悔。”
    季鸿慢慢地走向那团橘色的光晕,光团愈耀愈清晰,那是捧着灯的余锦年,站在狱道的拐角处等自己。光影朦胧柔和,静静地笼罩着少年清瘦的身形。前后的火盆恹恹然将熄,唯有他那一朵安宁明亮,默默照亮季鸿脚下的石板。
    不管去多远,走多深,沿着这朵光亮,总能找回来。
    “季鸿,季鸿!”
    背后燕昶忽然癫狂大叫,顶着剧痛挣扯锁链,那一团微弱的灯火漫不到他的牢房,他嫉妒得发狂。他嘶咬着季鸿的背影,似垂死挣扎的猛兽:“你凭什么!凭什么季延选你,他也选你——”
    凭什么季延处处与他作对,宁愿守着个奶小子死,也不肯与他共谋大业;又凭什么余锦年宁愿为着个病秧子不离不弃,都不愿同他享荣华富贵?
    倘若他有季延相助,有余锦年相守,又怎会沦落到这种境地?!燕昶一声又一声地喘,胸腔疼得发紧,猛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沫来:“为什么啊……”
    到底哪里不对?!
    一个又一个的狱卒慌乱赶去,与逆行的季鸿擦肩而过。
    季鸿终于走到那朵光亮跟前,恍然回过神来,低头看他。
    余锦年抱着灯,微微地弯着眼睛,温柔笑了笑:“回家吧?”
    “嗯。”季鸿应一声,握住他的手。
    风乍然一暖。粉雪席卷,夏京春来。
    第174章 喜宴 上
    北归的雁簌簌地从天际划过, 余锦年抬头看着, 心想那时在信安县遇见季鸿,也是鸿雁高飞的季节, 只不过如今,南飞的雁回来了。
    他抱着白美人在藤椅上打盹,五月的风不冷不热地拂在脸上,没多会儿就真的困了。藤椅摇啊摇,白美人的尾巴也慢悠悠地晃。最近白美人越发沉了, 一天能吃好几顿, 也不再上蹿下跳逮小燕, 人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喜欢窝在人身旁睡觉。
    后来余锦年才发现,白美人的腰身粗了一大圈——原来是不知不觉当了猫妈妈, 肚里有了小崽崽。猫三狗四, 金幽汀里又要添喜了, 希望小家伙们像娘别像爹。
    三余楼修葺好了, 但一直没重新开张,余锦年在等苏亭平安回来。听说他在南方战场上日夜不休, 冒着硝烟余火往回抢运伤兵,还救了赫连将军的命。御医司里没人比他更懂缝合之术,他能临危不惧,军营上下都很感激他。赫连直托了家里的人情, 说要举荐他进御医司, 苏亭迟迟没有答复, 不知道到底怎么想。
    苏亭是真的有出息了,白海棠在天之灵也可以欣慰了。
    余锦年想着,再两年就放他出师,那时小海棠也大了,他们父女两个总不能屈居在三余楼里当一辈子伙计,以后天高海阔,御医司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也好,看苏亭自己的打算罢!
    平叛一役,伤亡无数,讨逆军将领也都挂了彩,身上裹着层层白条。天子特许闵霁一行可缓慢行军,先遣驿马发兵符文书回来,人则不必急着回京复命,治伤为上。
    京中依然人心惶惶,四处搜查逆贼余党,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后宫竟都有燕昶的眼线。陆家是彻底完了,当初郦国公府遭殃,陆家没少落井下石,陆妃更是鼠目寸光得以为贵妃要倒,没少在其间挑拨。现下万事已休,贵妃依然是贵妃,圣宠不衰,宫中甚至流传说天子要立她为后了。
    陆家为活命,攀咬出了一堆与燕昶交好的王公贵戚,如今天子禁卫正在外头满大街地抓人,在金幽汀里甚至都能听到外头轻甲薄胄肃穆徘徊的动静,不知道下一个号丧的又该是谁。
    各部官员换了近半,都是越王的老熟人,想来燕昶在大狱里也不会太过孤单。
    三月戒酒期刚过,有小厮偷偷买了小坛的酒给他开荤,酒坛开了封泥,香气肆意挥发。他闭上眼睛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酒意,靠在藤椅上晒着太阳,抱着猫,长舒一口气。
    ——终于能别无杂念地睡一觉了。
    京城的花开到浓烈极致时,闵雪飞一行终于慢腾腾地抵达京师,凌厉高亢的一阵长响,是夏京城楼上在鸣号击鼓,庆祝凯旋。太安门缓缓打开,百官敬迎,沿街张彩,百姓欢呼,声势浩大。夏京清肃政党,惊惶太久了,也亟需这么一场热闹来冲淡这多日的沉郁。
    连枝的车马跟在诸位将军身后进了城,他微微撩开一条缝隙,看到前方马背上的闵雪飞,一身甲胄,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杀伐之气还未散尽,略带肃杀,他惯常笑着,嘴角轻轻的带一点弧度。长剑佩腰,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真是何等风光。
    艳阳四照檐楼,满城花团锦簇,于是闺阁好女的梦中情郎便都有了这样的眉眼。
    进宫的路那样长,他们明明绕着宫城走了一圈,连枝却还觉得仿若一瞬,一眨眼 ,脸前就已是红彤彤的宫墙了。心腹太监福生带着一班小的,兴高采烈地出来迎,在宫门口跪了齐齐两排,再往后则是等着上朝的官员,其中藏着个季鸿。
    连枝恋恋不舍地钻出马车,回头看了闵雪飞一眼。
    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早知分别得这样快,前几日就该把自己给了他,至少不留遗憾。
    连枝霍然回过神来,大惊自己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他身上有伤呢!光天化日,还没分开呢,连枝就已经开始思念闵雪飞了,念得这样急迫。他痴痴望着对方,看着闵雪飞被百官奉承簇拥着进了宫门,他匆匆追了几步,没说上话,人头攒动,再也看不见了。
    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福生上来附耳说了两句话,连枝摒了摒神,拔脚朝司宫台走去。
    司宫台西配殿,十几个内侍战战兢兢地进进出出,宫外四处抓人,宫里也一样,各宫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大多数人习以为常,可并不代表不会感到恐惧。宫外的血腥气浓郁地盘绕在宫城上方,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忽然“砰”的一声!
    司宫台宫门被人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有禁卫也有内监。
    这是来抓人杀人的!终于轮到司宫台了!小太监们哆嗦着扑跪在地上,耳边是成队的铁面禁卫跑过,满宫搜抄,殿内脚步凌乱,呵斥哭嚎声源源不绝,满地的人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一袭衣摆轻飘飘进来,脚步轻稳,施施然走到堂内,毫不客气地一撩衣摆坐在了堂首正座上,指尖“嗒嗒”地敲打在桌沿。满场混乱不堪,哭喊求饶此起彼伏,唯他冷眼相观,无动于衷。有小太监壮着胆子瞧了一眼——墨锦靴筒上嚣张的大朵刺绣,朱紫的官衣,一双牡丹似的眉眼,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们。
    他是个太监,又不像太监,身上还有一股没被磨干净的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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